第17章
第17章
運輸船抵達當日,囚徒的三餐總會變得豐富。這是監獄中的慣例,今天也不會例外。
谷緒随衆人走進餐廳一層,排在靠近右側的取餐口。
前面的隊伍不算長,移動的速度也相當快,很快就輪到他領取食物。
今天的早餐包括一碗煮熟的谷物,一個拳頭大的塊莖,以及烤熟的肉和炖煮的蔬菜。
食物熱氣騰騰,看上去十分美味。
谷緒端着餐盤穿過人群,走向靠近窗邊的位置。
凡他經過的地點,說話聲都會變小。各種目光聚集過來,驚異、畏懼、難以置信以及佩服,不一而足。
“他被送進禁閉室整整五天!”
“今天才出來?”
“我親眼看見。”
“他竟然一點沒事?”
“五天,我的老天,幾個小時就會發瘋!”
囚徒們議論紛紛,想到關于禁閉室的恐怖傳說,還有個別人現身說法,對谷緒的畏懼更深。
強大,危險,不可捉摸。
無法預測他的行動,也看不透他的力量,像是黑暗的深淵,還是遠離為妙。
“桑托斯是個傻子,愚蠢透頂。”
認不清差距,不自量力地挑釁,落到屍骨無存的下場。他沒資格被評價瘋狂,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
餐廳內人聲嘈雜,唯獨谷緒身邊形成真空。
他早習慣這樣的對待,端着餐盤找到位置,很快坐下來,準備享用今天的早餐。
塊莖不算噎人,帶着一股清甜,像是煮熟的水果。烤肉沒加任何調料,只有最原始的味道,還算可以入口。
蔬菜難得沒有苦味,可惜炖煮的時間太長,嘗不到新鮮脆嫩,咬下去滿是粗糙的纖維,簡直像在咀嚼繩子。
至于碗中的谷物,谷緒不知該如何形容,整體呈灰白色,粘稠得像是漿糊。吃下去時味道尋常,沒有任何出奇,片刻後就會湧出澀感,比生柿子澀口十倍。
谷緒對口味不算挑剔,罕見有食物讓他難以下咽。
巨型狼蛛的腦子開創先河,這碗谷物讓他二度破例,握着勺子不想再吃一口。
在丢掉與強塞之間衡量,谷緒終于違背了不浪費的原則,剩下大半碗,準備和餐盤一起送去回收處。
他剛剛站起身,面前突然多出一道人影,高挑,纖細,面色憔悴,一個蟲族女性。
“我叫南希。”來人端着一盤食物,看樣子還沒吃一口。她站在谷緒面前,樣子很不自信。多日來的噩夢折磨着她,使她身心俱疲。
谷緒歪了下頭,難得沒有直接繞開對方。
“不久之前,我受到精神力控制,後遺症很嚴重。”南希鼓起勇氣直視谷緒,能清楚看到她眼底的紅血絲。
日複一日,她的狀況愈發糟糕。
前期只是做噩夢,整夜無法入睡,使她精神變得疲憊,情緒也随之暴躁。如果不加以控制,遲早會摧毀她的理智。
最終的下場,她将徹底喪失思考能力,不斷陷入狂化,完全被本能驅使。
對蟲族而言,這無疑是宣判了死刑。
南希無法向外界求助,只能在監獄中設法自救。
監獄長是造成她噩夢的元兇,不可能會幫她。嚴珣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根本無法成為求助對象。至于伊戈爾,南希曾在第一軍校就讀,她恐懼這位校長,哪怕他态度和藹,笑容慈祥,從不以嚴厲示人。
“我聽到過你的事,知道你有強大的力量。”南希深吸一口氣,放下手中的餐盤。
五天前,谷緒被關入禁閉室,他和監獄長的沖突不再是秘密。南希沒有更多選擇,不想任由自己踏入死亡,她必須盡力試一試。
“所以?”谷緒凝視南希,漆黑的眼底沒有絲毫波瀾。
“求你幫我擺脫可怕的後遺症,讓我能活下去。”南希沒有贅言,一口氣說出自己的請求。
“我拒絕。”幾乎是不假思索,谷緒拒絕了她。
“為什麽?你明明不懼怕監獄長!”南希陡然現出焦躁,紅血絲鋪滿眼球,聲音變得尖利。她正瀕臨狂化,時間或早或晚。
“那又如何?”
“我的情況……”
南希的話沒有說完,中途就被谷緒打斷:“你的困擾和我有什麽關系?我為什麽要幫你?”
谷緒面無表情,出口的話異常冷漠,幾近殘忍。
“讓開。”
不去看南希絕望的表情,他徑直越過對方,腳步沒有片刻停頓。
兩人說話時,周圍的囚徒目睹全過程,同情南希的少見,更多都是在看好戲。惡貫滿盈的群體,憐憫微不可見,同情心更是不折不扣的笑話。
“沒有一絲一毫的恻隐之心,真是冷漠。”伽羅趴在通往二層的樓梯扶手上,居高臨下俯視一層餐廳,笑容明媚,調侃中滿是惡意。
“剛破殼的小蛇都明白一個道理,要得到必須先付出。不付出任何代價就想獲取幫助,未免異想天開。或是故意為之,那更不值得同情,反而令人厭惡。”雲霁推了推右眼的單片鏡,鏡面反射白光,遮擋住金色的蛇瞳,“假如你覺得她可憐,不如你去幫她?”
“去挑釁喻非的權威,為了一個蟲族?”伽羅誇張地聳了聳肩膀,直起身看向雲霁,亮出藏着毒液的尖牙,“雲霁,你不要害我,否則毒死你!”
雲霁扶正鏡片,對伽羅的威脅不以為意。
他沒有再理會對方,而是側頭看向嚴珣,低聲詢問:“計劃照舊嗎?”
“對。”白皙的指尖滑過樓梯扶手,嚴珣步下臺階,視線追逐谷緒的背影,直至他離開餐廳,“牢籠終于有了缺口,錯過這次,不知是否還有機會。”
雲霁沒有作聲,連伽羅也收起笑容,神情變得嚴肅。
“我在這裏太久了,這很糟糕。”嚴珣微微笑着,銀發浮現光暈,聖潔而華貴,像古老傳說中的神明。話語背後卻浸染血腥,使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三人說話時,伊戈爾用完早餐,出現在樓梯上方。他清楚聽到三人的對話,能輕易猜出他們的打算,卻不置一詞。
嚴珣迎上他的目光,下一刻側身讓開,表現出對昔日師長的尊重,即使态度并不如何真誠。
“嚴珣,走出這裏,不意味着真正獲得自由。”
“我明白。”
相隔數級臺階,銀發囚徒仰視灰發老人,輕輕打了個響指,身周空氣震蕩,恍如水波搖曳:“我讨厭禁锢,厭惡透頂。假使掙脫不開,那便親手打碎它。”
“縱然是毀滅一切?”灰發老人平靜詢問,對嚴珣的瘋狂毫不震驚。
“尊敬的伊戈爾,偉大的校長,公正的執法官,如果我沒有記錯,你是因毀滅巨星的企圖被投入監獄。”嚴珣放松姿态,斜倚向身側的扶手,笑容張揚肆意,渲染極致的諷刺。
“确實如此。”伊戈爾沒有否認,也無意為自己辯解。蒼老的手指敲了敲書脊,突然間話鋒一轉,“如果你需要合作者,我可以加入。”
“理由?”
“我感到厭煩。”伊戈爾聲音冷漠,智慧的雙眼燃起毀滅欲望,身上的氣質陡然發生變化,一夕間從光明走入黑暗。
“我參與打造了這座監獄,以為能困住自己。但我發現毫無用處。”
他在巨星德高望重,受到萬衆敬仰,背負的罪名卻匪夷所思。
時至今日,絕大多數人仍對當年的判決持懷疑态度。
他們不相信這位偉大的老人會瘋狂到要毀滅星球,更堅信那場審判是一場不折不扣的陰謀。
然而抛開事情起因,相關伊戈爾的判決書上,文字和現實并無太大出入。
“我活得太久,只是膩了。”
昔日的同僚陸續逝去,摯交好友倒在陰謀之中,他親手創造并為之驕傲的一切變得面目全非。
猛然間驚醒,他竟也成為了幫兇。
公正的天平發生傾斜,成為争權奪利者手中的道具。正義的利劍染上污濁,終将化為地獄的鐮刀,掀起無盡的血腥。
“我熟悉這裏的一切,也能更好地解決這個。”伊戈爾點了點手腕,正是埋藏芯片的位置。
他是十二區的締造者之一。
他知曉很多秘密,足夠放到盤子上,沒有任何人能夠拒絕。
包括嚴珣。
“我需要考慮。”
“等待你的答複。”
兩人談話時,精神力化為屏障,隔絕出一方獨立的空間。
直至談話結束,屏障撤去,聲音才随着空氣流動,一瞬間回歸現實。
伽羅剛剛探頭就被雲霁按住肩膀。接收到警告,他立刻老實地閉上嘴巴,壓下旺盛的好奇心。
餐廳中依舊喧鬧,人聲鼎沸。
四人從樓梯口經過,聲浪頓時低了兩度。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門後,凝滞的氣氛方才消散,一切恢複如常。
“伊戈爾和嚴珣,他們竟然走在一起。”
“傳言他們一度決裂,彼此間水火不容,怎麽會這樣?”
“你也說了,那是傳言。”
“沒有憑據的事情,最好不要相信。”
餐廳中的話題圍繞兩人,各種猜測頻出,打破既定的認知,完全壓過了對谷緒的驚異。
操場上,囚徒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比往日更加分散。
鑒于數日前的那場爆炸,星盜們受到嚴密監控,一舉一動都被監視,日子相當難過。
他們沒辦法抱怨監獄的管理者,也躲不開機械甲蟲,只能詛咒死去的桑托斯。
“那個該死的家夥!”
“我詛咒他的靈魂!”
龐大的運輸船懸停在半空,底部艙門敞開,百餘艘小型飛船進進出出,顯得異常忙碌。
和以往每次不同,船長與監獄長保持通話,延遲了返航時間。
建築頂層的停機坪上,數只巨大的金屬箱被送達指定位置。
箱體呈正方形,表面光滑,邊角嚴格密封。箱蓋上有十二區的标記,送達目的地後才能打開。
“發現巨型狼蛛的巢穴,裏面是樣本,包括成年的雌蛛和雄蛛,以及尚未孵化的蛛卵。”
飛船指揮室內,一面巨大的屏幕占據三分之二的控制臺。
紅發的監獄長出現在屏幕中,一身黑色制服,豎領遮擋修長的脖頸,領口內的紋章若隐若現。
背景是監舍頂層的辦公室,他坐在辦公桌後,三面鋪開光屏,屏幕上滾動着不同的文字,包括此次送抵的物資種類和數量,以及第一區新簽發的通緝令。
對星盜的抓捕很不順利,日前更失去線索,完全找不到這夥人的蹤跡。
他們仿佛憑空消失了。
第一區不得不提高懸賞金額,即使是為了面子,也不容許這群星盜來去自如。
運輸船的船長對通緝令不感興趣,抓捕星盜不在他的職責範圍內。
獲知喻非要遞送的物品,他立即重視起來,當場吩咐船上人員:“開啓倉庫,我親自登記。”
“是。”
船員轉身離開指揮室,艙室門在身後關閉。
船長再度看向屏幕,硬朗的面孔上表情凝重:“監獄長,你确定剿滅狼蛛群,沒有任何遺漏?”
“是的。”
“巢穴的具體位置在哪?”
“地下。”喻非言簡意赅,給出早就準備好的答案,“監獄竣工時,所有圖紙已經回收,目前藏在第一區。這裏沒有秘密,阿魯斯。”
“希望如此。”船長不置可否,卻也沒有繼續追問。他單手切換畫面,停機坪上的場景展現在眼前。
帶有标記的金屬箱全部送達,重量使然,需要兩艘小型飛船牽引才能平穩升空。
法烏提在一旁錄下全部過程。等到最後一只金屬箱被運走,他才收起光屏,轉身走下停機坪。
“交接完畢。”
最後一只金屬箱送入飛船,艙門随之關閉。
喻非和船長結束通話,運輸船開始擡升高度,很快化成一個黑點消失在天際。
失去船體遮擋,強光大面積灑落,遍及整片操場。
谷緒背靠着牆壁站在暗影下,正望着遠處雙眼放空,一抹銀光忽然飄過眼前,嚴珣出現在他身側,學着谷緒的樣子靠向牆壁,與他并肩而立。
“五天前的提示,能否算一個人情?”銀發囚徒向前眺望,鎖定谷緒目光所在,預料之中,正是監獄大門方向。
“如果我說不呢?”
“別這樣不近人情。”嚴珣忽然轉身欺近,單手撐在谷緒臉頰邊,一縷發絲滑落前額,輕輕撩過谷緒的鼻尖,冰涼輕柔,仿佛雪花飄落。
“我想離開這裏,我相信你也一樣。”
這是第二次邀請。
谷緒背靠着牆壁,反手覆在牆面,指尖一下下刮擦,細微的光溢出,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拒絕。”
又一次,他給出否定回答。
嚴珣沒有氣餒,俯身靠得更近,下巴抵在谷緒肩側,輕聲道:“要獲取自由,離開監獄不是結束,必須走出十二區。”
谷緒不喜歡與人靠得太近,身後的金屬牆卻突然發生變化,有生命一般将他禁锢在原地。
“我的話,希望你能認真考慮。”白皙的指尖撩起一縷黑發,嚴珣微微笑着,很快就放松桎梏,主動拉開兩人間的距離。
“我讨厭受人威脅。”
谷緒突然握拳搗向嚴珣的腹部,縱然後者及時閃避,仍被力量擊中,表情生出變化。
漆黑的眼底閃過兇光,谷緒抓住嚴珣的衣領,危險的氣息震蕩在周身,一字一句開口,兇狠致命。
“我的話,也希望你牢牢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