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06章 第 6 章
一夜轉眼間過去。
天光熹微,照亮了整片聯邦首都的土地。寸土寸金的老城區中心,一座獨立圈地的西式私人府邸的外院大門緩緩拉開,随着大門旋轉,門上纂刻着的一個筆力虬勁的“楚”字逐漸沐浴在光輝之下,泛起黃銅色的古樸雅致的光。
五分鐘後。
穿着睡袍的楚江澈在傭人的指引下來到一扇門前,房門推開,坐在沙發上的赫然是方鑒雲的身影。
“在雪茄室抽普通香煙,不算沒禮貌吧。”
楚江澈在對面沙發坐下來,示意傭人退下,看着方鑒雲把煙按滅在煙灰缸裏。
“靠尼古丁止痛,不僅傷好不了,肺也壞了,得不償失。”
方鑒雲向後一靠,清瘦的身子仿佛要陷進柔軟寬大的沙發裏,臉上似笑非笑。
“醫生說的那幾種藥我又買不起。”方鑒雲道。
楚江澈皺眉:“你現在是方家少爺的身份,實在不成,我也可以幫——”
方鑒雲歪了歪頭:“欠你們這麽多人情,讓我怎麽還?我可不想下輩子做牛做馬報答啊。”
話說到這,楚江澈便知道關于這話題的談判又一次無疾而終了。于是他無奈地點點頭,開門見山道:
“說正事。昨天的短信看來你已經收到了。”
方鑒雲的肩膀忽然卸了力氣似的,松垮了一下。
“嗯,”青年長長的睫羽垂落,如收攏薄翅的蝶,“不然我也不會一大早過來,打擾你清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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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方鑒雲收到一條陌生人發來的短信,上面的字很短,內容卻石破天驚。
——确切消息,檢察院聞序父母與方家取得聯系,欲履行多年前婚約。務必謹慎對待。
若非當時太晚,方鑒雲恨不得第一時間就前往楚江澈家裏商量對策。他幾乎一宿沒睡,枯坐到快天亮,二話不說便直接趕到楚宅。
“方叔那邊怎麽說?”方鑒雲問。
楚江澈答:“方叔家裏接到消息,第一時間也和你一樣意外,更多的是不安。聞序家裏和方家多年前确實訂過娃娃親,他們自然不想把家裏掌上明珠一樣的omega送過去,但……”
方鑒雲臉上的肌肉微微一動:“我沒什麽可不安的。”
楚江澈像是預料到對方會把重心放在這上一般:“你臉上的黑眼圈可不是這麽說的。”
方鑒雲臉上殘存的一點笑意也消褪了,下意識擡手觸了觸烏青的眼底,察覺到什麽,小臂一僵,讪讪放下了手。
“你對聞序的父母有所了解嗎?”楚江澈問。
方鑒雲定了定神,回憶道:
“老實說有點棘手。聞序的父母很多年前就開始創業,屢試屢敗,後來因為債臺高築,還把未成年的聞序趕出家門過,僅僅是為了不用花供他讀書的錢。若是方家執意不答應,那夫妻倆不知道會做出什麽極端的事來,鬧到媒體上都算是輕的,但方家要是被抹黑……”
他頓了頓,“老話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他們欠着一屁股債,但凡能攀上富貴,那兩人是無所不用其極的。”
楚江澈了然颔首:“這個節骨眼上,方家必須越低調越好,雖然方叔的兒子出國這麽多年,估計早沒人記得他長什麽模樣,但凡事就怕萬一。”
“你告訴方叔不必擔心,婚自然用不着他孩子來結,我會想辦法處理聞序父母的這些是非。”
方鑒雲坦然道。
楚江澈一掀眼皮:“你是打算說,最差也不過由你替嫁給他?”
方鑒雲剛要接着說什麽,聞言突然哽住了,半晌他整了整衣襟,換了個更舒适的坐姿靠着。
“這個方案很具有可行性。”他說。
楚江澈雙手交疊,搭在身前。
“說說看。”
方鑒雲輕吸了口氣,道:“首先,我回想昨晚聞序對我态度的大轉變,推測他父母大概率已經告知了他這件事,即便這婚不結,他父母也很有可能通過他找到我,暴露身份的風險依舊存在;其次……”
他阖了阖眼:“譚峥的案子可能會涉及到人命,聞序已經有意無意地開始不讓我這個新人過多接觸到太複雜的案情了。如果聯姻,至少我還可以多一個渠道接觸案子,順藤摸瓜。”
他幾乎提着氣把話說完,期間一直目不轉睛地盯着楚江澈的臉,對方始終沒什麽波動,仿佛毫無異議一般,就在他要松了口氣時,卻突然聽對方說:
“我持保留意見,這事還得再斟酌一下。”
方鑒雲的眼眶微微放大:“為什麽?”
楚江澈:“你把這一切想得太順理成章了。一則,要是聞序對這門婚事很抗拒,你剛所說的一切都無法成立,二則——”
他凝望着沙發對面半簪着發的青年,一字一頓。
“你對于‘那個人’的心魔太重,長期待在聞序身邊,我怕你不小心暴露自己。”
方鑒雲的雙眸倏地睜大了。
“為了咱們共同的複仇大計,我早就已經舍棄掉感情用事的一面了,”方鑒雲難得坐直身子,後背用力繃直到微微打顫,“更何況我已經能夠克制好——”
楚江澈板着臉打斷他:
“要是有天聞序發現你的傷,你作何解釋?金尊玉貴的方小少爺,為什麽會遭受過這樣非人的虐待?”
方鑒雲的心砰地重重一跳:“我……”
他很想說什麽,可好半天才發覺,自己竟一個音節也沒發出,屋裏只剩下自己愈發粗重、顫抖的喘息聲。楚江澈冰涼的眼神裏逐漸蓄起一絲不忍的情緒,輕輕嘆了口氣。
“剛剛問你的人如果是聞序,你早就暴露了。”
方鑒雲的背影頃刻間頹唐地塌了下來,重重靠回軟墊上。他擡起一只手,掌骨單薄的手背覆住左心口的襯衫口袋,頭偏了偏,沒有看楚江澈。
“大清早的,別叫人這麽難堪。”他凄然一笑。
楚江澈明白這已是方鑒雲服軟的态度,沒有回答對方這句話,語調倒也放緩了些:
“我知道你恨透了那個人,我和你一樣,都盼着他早點下地獄。只是你我必須将這份仇恨深埋在心底,為了複仇,有些時候甚至需要我們暫時地忘記仇恨,才能毫無掣肘,無欲則剛。”
晨曦從窗外一點點挪進屋內,方鑒雲阖了阖眼,暖融融的朝陽之下,青年的臉色卻慘白如紙。
“知道了。”
他低聲呢喃道。
楚江澈剛想說什麽,忽然門外響起叩叩的敲門聲,楚江澈說了聲進,一個高挑的身影推開門,信步走進來:
“少爺,我剛剛一直找您,沒想到阿嬸說您在雪茄室——”
跨進門的是一個身形修長、戴着細框眼鏡的青年,樣貌斯文,聲線也十分溫和。見到方鑒雲的一剎那,青年的腳步登時頓住了,鏡片後的瞳孔猛然一震:
“這、這位是——”
于是沙發上的二人起身,楚江澈對那青年稍稍安撫地一笑:
“別緊張。這位就是我回國前在電話裏和你提過的那個搭檔。”
說罷他又轉向方鑒雲:“這位就是我常和你說起的蕭堯。”
那青年還怔愣着,目光在楚江澈和方鑒雲之間看了好幾個來回,依然有些難以置信的模樣。方鑒雲不得不先伸出手:
“蕭先生好。在北國那三年,常聽江澈聊起你,聽說他父母過世之後,楚家的産業全靠你在維持,實在不易。”
蕭堯很快鎮定下來,也款款伸手,同方鑒雲相握。二人掌心肌膚相貼的瞬間,青年忽然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客套的笑:
“您言重了,這都是我的分內之事。”
方鑒雲想收回手,對方握着他手的力度忽然微微加重,笑容也隐約變了味兒:
“看樣子,您昨晚是在江澈少爺這裏下榻的?”
方鑒雲一怔,沒等解釋,楚江澈那邊反而攬過話頭:
“他有自己的住處。昨晚你給他傳了消息,他急着和我商讨對策,今天趁着去檢察院之前抽空過來了一趟。”
蕭堯長而輕地哦了一聲,微微揚起下巴,松開方鑒雲的手。不知是不是方鑒雲的錯覺,對方的笑容忽然間真誠了不少。
“原來是這樣。”蕭堯笑着,彬彬有禮道。
方鑒雲意識到什麽:“昨天是蕭先生給我發的消息?”
“如今我才回國,消息還不能立刻放出去,”楚江澈解釋道,“放心,以後他會經常聯系你,以及必要的時候替我出面。他是自己人,值得信任。”
方鑒雲點頭。楚江澈又對蕭堯道:“這麽早來有什麽事?”
蕭堯的聲音早已恢複剛進門時的溫和穩重:
“說來也巧,正好大家都在,那位眼線來了,說要見少爺您一面。”
楚江澈與方鑒雲對視一眼,繼而颔首:“估計是要報酬來了,讓她進來吧。”
*
幾分鐘後。
門第三次推開,一個踩着高跟鞋、穿着小香風外套的年輕女人微微探頭進屋,有些驚嘆地環視了一圈屋內不菲的裝潢,接着小心翼翼邁進屋來,看着屋內的三人:
“幾位大少爺,說好了,該給的錢可一分也不能——”
她的視線劃過方鑒雲的臉,又嗖地轉回來,倒吸一口氣,驚叫出聲:
“你,你不就是昨晚的檢察官?!”
方鑒雲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倒是沙發後站着的蕭堯三兩步上前,輕輕擋下女人指着方鑒雲的手:
“任小姐,錢的事你不用擔心,這一年裏彙到你戶頭的錢哪一次不是按期到賬?至于這位方檢察,今天帶你見他也是機緣巧合,你對外千萬不要表現出認識他,否則麻煩就大了。”
“這我當然知道,我又不傻!”
女人悻悻地放下手,抱着胳膊:“我說你們這群人到底在預謀什麽喪良心的事,先是讓我給那王八蛋下藥,現在我又成了這檢察官的共犯……我還想為下輩子積點德呢!”
“活着尚且這麽難,下輩子的事還是再說吧。”
方鑒雲擺擺手起身,“時候不早,我也該去檢察院了。我有預感,昨天的問話在聞序那兒并沒過關,一定還有更大的麻煩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