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09章 第 9 章
霧霾過了,深秋的首都,陰雨便接踵而來。
難堪不已的鬧劇,最終以聞序強勢地打了電話叫保安把自己的父母“請”走結束。檢察院已經待不了了,聞序索性請了假,連傘都沒回辦公室取,就這樣冒着秋雨往回走。
冷雨連綿。聞序陰沉着一張寫滿了生人勿近的臉,雙手插在兜裏,逆着孢子般一把把撐着傘的人流穿過馬路,來到街頭。灰色的長風衣被斜風細雨淋濕,變成斑斑點點不勻稱的石灰色,仿佛被淚水點點洇濕的老舊羊皮紙。
他一路悶着頭,走得腳下生風。
平日辦案風裏來雨裏去,他早已養成走路快的習慣,可這次不同。他好像要把滿腔的不平都發洩在腳下的路磚上,若不是街上都是人,他甚至想撒開腿跑,跑到喘不上氣,跑到筋疲力盡為止。
就這樣一直走了不知有多久,連回家要拐的分叉路都忘記了,聞序憋着一股邪火,直到走到一條人相對少了些的路上,才慢慢降低步速,直至停下來。
他停了,身後某個如影随形似的腳步聲便也停下。
聞序用盡最後的力氣,揣在兜裏的雙手攥拳,指甲深深嵌進掌心。
他轉過身來。
“你跟着我幹什麽。”
在他身後,方鑒雲撐着一把透明的塑料傘,隔着淅淅瀝瀝淌下水珠的傘布,靜靜看着他。
“我沒跟着你,”方鑒雲歪了歪頭,“我到家了。”
聞序偏頭向他示意的方向看去。難怪這裏行人稀少,他心裏裝着事,竟沒發現這裏是一棟獨棟別墅。
方家留在首都的那套價值不菲的私産,家裏随便一件挂畫、一只花瓶,都足以讓聞序的父母身上背着的債務瞬間清空的那種。
聞序在看眼前的豪宅,而方鑒雲的目光卻落在聞序身上沒變。秋風夾着雨絲從傘下打來,吹動并不厚實的衣衫,描摹出青年緊窄的腰身,以及有些空蕩的黑色長褲下筆直瘦長的雙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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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父母已經讓步了,可以把婚禮推遲到一年之後。”方鑒雲說,“他們的意思是,可以給你一年時間,以未婚夫的身份适應,慢慢想開。”
聞序微微低下頭。額前的碎發遮住青年深邃的眉眼,令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方鑒雲握着傘柄的手緊了緊,手背上微微浮起青色的血管:
“我聽說,首都房租太貴,你一直在住檢察院的單身公寓。其實,方——我家有不少空房間……”
“方鑒雲。”
方鑒雲看着聞序擡起頭,那雙眼角銳利的雙眸鎖住他的一瞬,說話聲戛然而止。方鑒雲的呼吸都放緩了,卻聽見聞序低沉的聲音裏多了些絕望到了極點的疲憊:
“你是不是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麽算盤?”
“你們這種人,靠着父母的財力、權勢,輕輕松松就可以實現自己所謂的夢想,現在發現這檢察官的位置太苦太不好做,又臨陣退縮不了,所以盯上了一窮二白的我,妄想着給我點小恩小惠就讓我這個倒插門的兒婿幫你的仕途掃平障礙。”
雨絲擦過聞序凍得蒼白卻英俊的面頰,微微淋濕的額發襯得那雙灰調的眸子都萃出寒濕的涼意,“這樣的好姻親,我來檢察院後見過太多了。有的是人願意給你當狗,但在我這,免談。你要是真敢以我的未婚夫自居,我一定和你沒完。”
風聲驟然逼緊,如凄厲的呼嚎。方鑒雲連自己的呼吸都聽不見了,手上只覺被吹歪的傘扯得力道一重,身形也跟着晃了一下。
他的聲音放輕,幾乎快要消散在風雨之下。
“你說你有心上人了,”方鑒雲問,“那個人是誰,為什麽不和你結婚?”
聞序眼中閃過一絲隐晦的光。
“就是一輩子不和他結婚,也輪不到你。”
說完,聞序轉過身走了,留給方鑒雲一個寬闊的背影。方鑒雲撐着傘站在原地,一直望着聞序離去的方向,直到那背影逐漸變成小小的黑點,在視線裏都看不見了,他還是站在門口沒動。雨滴砸在方鑒雲頭頂的透明傘面,綻開一朵朵水花,哔哔啵啵地悶響。
方鑒雲的臉上,從頭到尾都毫無感情一般波瀾不驚。
唯獨蒼穹之上的陰雲籠罩住最後一絲天光,也奪走了那黑漆漆的眸中最後的一絲光亮。
*
“你居然主動和聞序坦白了?”
方鑒雲握着手機,不動聲色地望了一眼屋內翻查文件的專員,跨過地上堆積成山的查封證物,來到門外,确認四下無人後,才壓低聲音。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可昨天那個情況下我必須分散他的注意力,否則他眼看着就要去查任曉萱的底細了。”
“你分散他注意力的方式就是把自己推到他的對立面?”電話裏楚江澈的聲音很不悅,“這不是因小失大嗎?你明明有更好的——”
“方檢察官,譚上校次卧的東西已經查過了,清單在這,您看一下。”
方鑒雲巴不得有個脫身的機會,連忙放下手機,接過專員遞來的名錄,禮貌一笑:“辛苦。先去主卧吧,那幾個保險櫃是重點,一會兒我和你一起翻看。”
走廊裏的狀況和屋內比起來亂得不遑多讓,到處都是打包和裝箱的證物,幾乎很少有大片的下腳的地方。待專員離開,方鑒雲單手抖了抖捏着的幾張紙,另一只手重新拿起手機貼在臉側:“不好意思啊江澈,你剛說什麽來着?”
電話裏的楚江澈:“……”
譚峥被警署暫時羁押後,檢察院迅速批準了對其住宅的搜查令,一般這種極其繁重瑣碎的活兒是無需檢察官親臨現場的,可方鑒雲畢竟是新人,還需要積累一些經驗。
再者,選擇來到這兒,也是為了躲一個他暫時不想面對的人。
方鑒雲目光在清單上一排排掃過:
“昨天我見到他父母了。說起來,這麽多年過去,我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他們。”
“他們說什麽了?”
“那倒沒有,”方鑒雲輕描淡寫,“倒是聞序被逼急了,當着所有人的面說,他有個心上人,要是不能和那個人結婚,他寧願終生不娶。”
電話那頭楚江澈呼吸一頓:“他真這麽說?”
“啊,我還追問來着,不過現在他煩我煩得要命,不肯告訴我。”
方鑒雲落在紙上的目光有些放空,短促地一笑,那笑意還沒傳遞至眼角,便一陣煙似的消散了。他不由自主地在狹窄的走廊裏踱步,慢慢向着樓梯口走去,邊走邊說:
“以我過去對他的了解,他既然說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電話那頭,楚江澈靜默了一會兒,低聲道:“作為你的戰友,我不得不提醒你,你現在的做法無異于在走鋼絲。婚約的事還有回旋的餘地,我勸你再好好想想,抓緊和聞序劃清界限,聞序父母那邊以後再想辦法處理。”
方鑒雲也沉默了,不知不覺走到樓梯邊上。楚江澈的聲音夾雜着電流的沙沙聲:
“算起來你們也快結束了,我讓蕭堯去接你來我家,有關那個人的計劃咱們還要再完善一些,當面商量更好。”
“好。”
方鑒雲阖眼。一股油然而生的傾訴欲忽然從胸腔裏攀升出來,他極少和楚江澈抱怨什麽,或許是昨日家門口那場雨的緣故,把他的神智都滌蕩了。
“我只是有點想不通,”方鑒雲嘴唇蠕動了一下,“聞序那麽優秀,他喜歡的那個人到底會因為什麽,才不肯和他結——”
“你怎麽在這?”
微張的薄唇一陣戰栗,方鑒雲眼皮猛地睜開,唰地放下手,拇指按下通話結束鍵,攥着手機背到纖盈的腰後。
下方的樓梯拐角處,聞序擡起頭,看向方鑒雲的眼神卻帶着看待犯人般充滿着居高臨下感的審視。
他眯起眼睛,看着方鑒雲藏在身後的手。
“說話。”青年低聲說。
方鑒雲咬了咬牙關,背在身後的那只手不着痕跡地一通盲操,點開通話記錄,一邊準備将剛剛的記錄删除,一邊垂眼望向聞序的眼睛。
聞序沒有穿檢察官制服,只是普通的西裝襯衫和馬甲,并不修身的休閑款式,卻剛剛好被alpha精壯健美的身材撐起來。
檢察官整天出外勤時,若是出于查案需要,是可以不穿制服的。這就證明,聞序今天是打定了主意要來譚峥的搜查現場。
方鑒雲忽然明白聞序這個經驗豐富的檢察官為什麽也會毫無征兆地出現在這兒了——他們來這裏的理由是一樣的,都是為了躲避,卻又不約而同地來到譚峥家中,再次不期而遇。
于是方鑒雲定了定神,雙唇微啓:
“你有你的調查思路,我也有我的。”
最後一個字說完,通話記錄正好被删除完畢。方鑒雲把手機放回衣兜裏,看着聞序忽然冷笑,接着一步步邁上臺階,直至踏上二樓的地板,與他平齊。
身高差的緣故,方鑒雲不得不慢慢擡頭,直到需要仰起頭才能與聞序對視。對方同樣目不轉睛地盯了他一會兒,這才慢慢點着頭,挑了下眉毛。
“不錯,”聞序說着從風衣口袋裏拿出一副白手套,“井水不犯河水,總比某些人死纏爛打、在我眼前晃悠要強一百倍。”
方鑒雲沒說話,臉上的肌肉卻明顯一僵。聞序低下眼簾不再看他,撐開手套戴上,靈活地伸展手指活動了一下,随即邁開步子,把眼前的omega當做空氣一般從他身旁走過,朗聲道:
“小許、小劉!收尾工作交給我,跟我來!”
腳步聲漸行漸遠,方鑒雲卻站着沒動,兀自發了好一會兒呆。直到天花板上傳來櫃子挪動的尖銳摩擦聲,他才如夢初醒,慢慢走下一樓,推開譚峥家的門,來到室外。
不遠處,黑色的賓利轎車已經熄了火,靜靜等候在一邊。見方鑒雲出來,駕駛室的車窗緩緩放下,一張戴着細框眼鏡的青年的臉出現在窗內。
蕭堯在車內對他招招手,微笑着:“先生,上車吧。”
方鑒雲忽然像一個反應遲鈍、如同電量耗盡的機器人似的,半天才點點頭,有些讷然地走過來,繞到副駕駛那側,開門上車。蕭堯等他關了門,不急着啓動車子,問道:
“你看起來臉色不太好,是發生什麽事了嗎?”
方鑒雲小幅地搖搖頭,伸手摸索了一陣才摸到安全帶拽出來。
“我沒事。”
他想到什麽,偏過頭看向蕭堯,後者對他突然投來的關注有點意外,但還是很快調整神态,露出一個儒雅随和的笑容。
他問:“先生,您的情況少爺和我說了,但有一件事我還不确定,想問您一下……往後我是該叫您方先生,還是該按您的本名,叫您——”
方鑒雲這次反應極快地打斷了他:“就叫方鑒雲吧。我本以為除了楚江澈,應該還有人記得我的,既然沒人記得,原本的身份不要了也罷。”
這話裏滿滿的消極意味,饒是蕭堯這種算得上八面玲珑的,一時也不知該怎麽接。方鑒雲看着他,忽然又問:
“聽說當初你父母就為楚家工作,後來楚江澈父母遇難,他選擇去北國深造,也是你力挽狂瀾,讓楚家的公司免于破産。”
蕭堯:“力挽狂瀾談不上。少爺的父母對我一家恩重如山,我只是做了該做的事。”
方鑒雲認真地看着他:“這六年,一定有不少人給你抛過橄榄枝,也有不少人告訴過你,楚家遲早要完了。良禽擇木而栖,你就沒想過跟着別人?”
蕭堯怔了怔,繼而無奈一笑,不再看方鑒雲,啓動車子。
“也許是該如此,”蕭堯望着前方輕聲說,“可我這人挺認死理的,我跟定的人,這輩子輕易不會換。”
方鑒雲也怔住了。
“是啊,”半晌,他喃喃出聲,“跟定了一個人,又怎麽會為半路殺出的不值當的家夥……”
他忽然說不下去了。蕭堯隐約覺察到方鑒雲情緒上的不對勁,斟酌了一番,還是選擇視而不見。待車子開動,方鑒雲也轉回頭,閉上眼睛,容色雪白的臉頰卻壓抑地輕微抽搐了一下。
“重山寺還在嗎?”他忽的出聲道。蕭堯開着車,回答:
“還在。明天是周末,香火可能會旺一些。方先生要去?”
“去散散心,”方鑒雲想了想又補充道,“我自己去就好,不麻煩你們送了。我這人不大信命,不過和這寺廟倒也算有些緣分,明日我想去求個簽……要是神佛也勸我放棄,我和聞序的婚事,就徹底算了。”
*
與此同時,數米高的陽臺上,聞序推開窗子,手肘搭在窗邊,向下望去。黑色的賓利轎車無聲地駛入了車流中。
他頭也不擡地問屋裏的那兩個專員:“方檢查是坐轎車來的?”
其中一個專員:“沒有啊,方檢察是和我們一起坐公交來的。怎麽了,序哥?”
聞序眯起眼睛。
“沒什麽,”他撤回身,啪的關上窗子,“随口問一嘴。繼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