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三合一
第33章 三合一
翌日。
老城區的槍擊案迅速轟動全城, 網絡上各類猜測一時甚嚣塵上。前一晚剛在鬼門關走過一遭的人第二天一大早卻精神抖擻地來到檢察院,直奔處長辦公室,認領了這場重大事故, 并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的調查取得了突破性進展。
“——你說武裝部的那個什麽主任派人暗殺你,你還留下了證據?!”
辦公室內,面對呆若木雞的上級, 聞序把一個u盤放在桌上,兩步退回原位, 老實站好。
“領導, 昨天陳泳派人釣我出來時,我留了一手, 提前帶了錄音筆在身上,這是備份的音頻文件。”
沒等處長發問, 聞序忙不疊擡起雙手做了個且慢的手勢:“我知道您想說中央戰區勢頭正盛, 您放心,我還沒魯莽到要去報警的程度。距離您給我和方鑒雲的最後期限還有五天,在這之前我會拿到夠強有力的證據。”
想問的都被聞序搶先說光,處長哼了一聲, 拿過u盤捏在手裏來回端詳了一會兒, 又盯着聞序:
“報紙上說, 老城區昨天的動靜快要翻了天了。你當時是怎麽逃脫他們的追擊的?”
聞序喉嚨一哽:“當時天色晚,我見情況不對, 趕快就跑了。”
“真讓你小子走了狗屎運。”處長大手一揮,“記住,不管你自認為命有多大, 脖子上的腦袋也只有一顆。這幾天給我安分一點,別再惹是生非!”
被處長耳提面命了十來分鐘後, 聞序總算得了赦免令,離開了辦公室。剛一出門,他便看見走廊那頭一個慢慢挪動着的背影,步履略顯艱難。
他擡高聲線喚了一聲,追過去:
“方鑒雲!”
走廊窗邊,瞿清許停下腳步,沒有回頭,眼睑微微一顫。
聞序很快跑到他身邊,上下将瞿清許從頭打量到腳。秋意漸濃,走廊裏的涼氣一陣緊似一陣,瞿清許還是只穿着檢察院的黑色制服,一手撐着牆壁,另一手扶着單薄的腰身。
Advertisement
聞序收起目光,不贊同地蹙眉:
“都說過這幾天的假我替你請了,怎麽還要來?”
一邊說,青年一邊就把身上的灰色長風衣脫下來,抖落兩下就要給他披上。瞿清許喉結上下滾了滾,不自然地別過臉去。
“譚峥案的時間不多了,我放心不下。”
他說。
聞序拎着風衣的手驀地停在半空。
“……我看你是放心不下楚江澈家的事吧。”
聞序慢慢放下衣服,冷冷地盯着瞿清許扭開的側臉。從這個角度,青年腦後那根細長的烏木簪子就橫在他鼻尖底下,帶着一股若有若無的冷冽清香。
瞿清許不置一詞,阖上雙眼,扶着腰的手慢慢攥緊。
他不明白聞序在介意什麽,卻又知道,這看似陰陽怪氣的話,實則不對也對。
只是事到如今,他的身體已經快要撐不住。
昨晚在劇烈颠簸的吉普車上,那兩發巨大後坐力的子彈幾乎和打在他自己身上沒有區別,今天早上聞序自以為是輕手輕腳離開的房間,殊不知後半夜止痛藥藥效就過了,瞿清許的肩膀和腰腹痛得像被車輪反複軋過,床單枕頭上都被冷汗濕透了。
天知道他靠着怎樣的意志力來到檢察院,進院前尚可以讓蕭堯開車送,到了樓裏,他不得不舍棄形象,拄牆扶着腰才勉強能邁步,一路上幾乎可以用舉步維艱來形容。
寒氣絲絲縷縷地貼着衣擺的空隙往骨頭縫裏鑽,瞿清許打了個冷顫,瞥開眼不看他。
“我欠楚家一份人情,但你不同,聞序,你不欠我的。”瞿清許說,“你大可不必看在昨晚的份兒上對我多加照拂。”
聞序呼吸一滞,繼而呵地笑了:
“好,好。我都忘了,與你之間,是該避嫌的。”
說罷,聞序凜然轉身,從他身側擦肩而過,大踏步向前走去,很快把行動不便的青年甩在身後。瞿清許終于脫力地往牆上一靠,閉上眼長長吐了口氣,而後渾身都開始隐忍地顫抖起來。
“方檢察你怎麽了?你臉色看着好差,是哪裏不舒服嗎?”
瞿清許猛地睜眼,只見紀檢的那個小文員站在他面前,咬了咬牙直起身,另一手悄悄在腰側繃緊的肌肉上揉了兩把,這才挨過那撕裂似的疼。
“多謝你關心了。我沒什麽事,就是不小心閃了腰。”他道。
誰知那小文員腔調百轉千回地啊了一聲,一臉親和卻怎麽看怎麽怪的表情,別有深意地拍拍瞿清許扶着腰的胳膊:
“方檢察,辛苦了。聞檢察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實際上還是挺記挂老婆的。他單身久了,你得給他時間磨合,慢慢他就懂得分寸了。”
瞿清許一愣:“什麽……?”
小文員嗐了一聲,走上來作勢要扶他:
“別不好意思了方檢察,你這身上的信息素可騙不了人!不過我真沒想到,聞檢察平時看着對什麽都不感興趣的樣子,居然還會在未婚夫這事上宣誓主權……”
瞿清許懵了,鼻子因小文員的話下意識皺了皺,随後猝然愣了神。
是一股酒香。
準确來說,是alpha的信息素,類似于酒香的味道,也是自十五歲開始就未曾變過的,獨屬于聞序的味道。
瞿清許的腦中頓時一片空白。
他搜腸刮肚,也沒能想起自己有過任何讓聞序在自己身上留下信息素記號的回憶,更別提身為方鑒雲的他壓根就不配讓聞序在自己身上打下任何暧昧的信號。
這信息素究竟是在何種契機之下,才會附着在自己身邊?
“不用了,把他交給我吧。”
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線響起的一刻,走廊裏的兩個人都驚訝地擡起眼簾。
聞序不知何時站在小文員身後,臉色仍舊陰沉着,說完上前将剛剛收折在臂彎裏的風衣抖開,從背後披到瞿清許肩上。
小文員傻眼了,瞿清許也跟着一愣,任聞序站在他面前板着臉替他攏好衣服,接着站到他身側,沒好氣地命令道:
“擡手,挽着。”
瞿清許望着他,整個人仿佛都呆住了。那小文員識趣,咳了兩下,後退幾步:
“那個,序哥,後勤那邊叫我有事,方檢察就交給你了哈……”
聞序看都沒看小文員,抿着唇低低地嗯了一聲,對方立刻一溜煙跑遠了。瞿清許眸光一閃,認輸般垂下眼簾,濃密的長睫微微顫抖。
聞序向下俯視,瞿清許罩在寬松的風衣下,襯得人更顯清減脆弱,雖好整以暇地站着,細看之下卻不難發現對方呼吸都透着破碎的顫抖,連那一把細腰都仿佛被緊束着的腰帶勒得不堪重負、輕易就能叫人折斷一般。
可昨晚生死危急的一霎間,這看似柔弱的身軀卻爆發出驚人的強悍與遒勁。閉上眼睛,瞿清許伏在自己身上端槍射擊的模樣仍然清晰可見。
沉着、冷酷而飒爽,是他從未想象過一個病恹恹的嬌貴少爺該有的模樣。
他收回游離的思緒,重複:“挽着我。”
瞿清許視線壓得更低,聲音暗啞地嗯了一聲,伸手挽住聞序的肘彎,兩個人在走廊裏一步步慢慢朝着盡頭走去。
心照不宣的一段沉默過後,他聽見聞序又說:
“今天晚上,不要回楚公館,我陪你回家。在你能夠行動自如之前,我留在方宅,照顧你。”
瞿清許吃驚地側目,聞序啧了一聲:“看什麽看,辦公室那幾個大爺又該背後嚼舌根了,你以為我願意去?等譚峥的案子結了,你自己替楚家想辦法去,別把我搭進來。”
瞿清許看了他一會兒,有些虛弱地笑笑。
“好,”他說,“事情到了今天這個樣子,确實不該再拖你下水了。”
聞序哽住,停下來。瞿清許沒來得及剎住腳步,險些撞上他,斷斷續續地哼了一聲,紊亂的喘息間染上些痛苦的戰栗,抓緊了聞序肌肉緊實的胳膊。
青年眼裏光芒微動,嘴角下意識扯了扯。
“晚上跟我去重山區醫院。”他說。
瞿清許喘着氣,仰起臉看他。
聞序到底還是沒忍住,放柔了聲量:“楚家的事,我不會就這麽稀裏糊塗地讓它過去。最近不管你我任何一個人要去哪,另一個都要跟着,尤其是……尤其是你要去見楚江澈的話。記住了嗎?”
窗外天高雲淡,秋陽照映下,瞿清許的臉仿佛鋪了層淡淡的熔金,落在聞序眼裏,竟多了分莫名熟悉的溫柔。
瞿清許臉上沒表露出什麽反對的模樣,妥協地颔首。
“記住了。”他說。
*
重山區醫院的頂層住院區,除了醫護人員,常年鮮有人光臨。
901號特護病房門外。
消毒水味充斥在鼻腔,聞序呼了口氣,和瞿清許對看一眼,接着推開門,步入病房。
巨大的監護儀器此起彼伏地響徹着滴滴答答的提示音,連成一片詭異而無規則的旋律。高低錯落的軟管從不同的儀器上頭疏通而出,粗細不同的管道蜿蜒,最終交彙在同一張雪白無垢的病床上。
聞序眯起眼睛,眉頭幾乎擰在一起。
病床上躺着一個中年女子,看起來仿佛只是睡着了;她雙頰凹陷,頭發花白,形容枯槁到幾乎辨認不出本來的年齡。
聞序又轉頭向身側看去。瞿清許同樣目不轉睛地盯着床上的女人,嘴唇緊抿着,神色嚴肅異常,瞳孔都微微緊縮着。
是驚訝的表現。
一個直覺忽然浮上聞序心頭——他的搭檔,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
“很高興你願意來這,聞檢察。”
聞序轉過身,看着楚江澈走入病房內,繞過自己,來到床前。
他的目光在楚江澈和女人臉上來回掃了兩趟,心髒猛地一沉。
聞序:“這個女人莫非就是——”
楚江澈沒看他,垂眸望向昏睡的女人,伸出手,輕輕将女人臉上的白發拂開。
“對,是我母親。”
他短促地彎了下唇角,而後望向聞序。
“聞檢察,”楚江澈說,“現在有耐心聽我講講五·三一那天的真相了嗎?”
=======
“六年前,聯邦議會和中央戰區有人提出,為了降低犯罪率、維護治安,應該推出一項控槍法案,收回社會上管制武器賣家的經營許可,嚴格限制民衆購買丨槍械的渠道。”
“這個提議一出,政壇、軍界褒貶不一,幾乎是立刻就分成了旗幟鮮明的兩排。我父親彼時剛從東部戰區調到中央,他慎重考慮過後,向軍部表達了自己的反對意見。”
冰冷的機器滴答交織出的背景音下,唯獨楚江澈平靜的敘述聲回蕩在病房內。
聞序問:“反對的理由呢?”
楚江澈回答:“聯邦成立至今,對于槍械管理已經相當成熟,有過持槍犯罪記錄的公民會被計入黑名單,十年內不能買丨槍,而八成以上民衆購買丨槍支都是出于自衛。我父親聯系了首都的學者,聯名遞交了一份調查報告,從理論層面給出了不該輕易剝奪民衆購買自衛武器權利的理由。”
聞序:“再然後,支持控槍派就給你家扣上了勾結軍火商的帽子?”
楚江澈深望他一眼。
“聞檢察果然悟性很高,”他說,“控槍法案要推行,鬧得最兇的自然是軍火商,以及從中渾水摸魚的黑手黨和地下幫派餘孽。我父親又是原東部戰區司令,自然會被人懷疑是收受了好處。”
“既然這樣,當初首都的黑丨社丨會就更沒理由反水楚家,也不該有五·三一的慘案。”聞序接道。
楚江澈搖搖頭:
“真正心術不正的,不是控槍案中以我父親為首的保守派,恰恰是那些冠冕堂皇的改革派。控槍案一旦通過,經營許可收回,黑市上的槍支就會大行其道,聯邦苦心多年得到的治安成果也将功虧一篑。現在看來,控槍案只不過是某些人的一場權力游戲,我父親發聲的那一刻,就已經動了他們的蛋糕。”
一番話聽完,聞序心裏撥雲見日般漸漸清晰起來。
“按你的說法,譚峥恐怕是在軍事法庭上就你父親與軍火商、黑丨社丨會沆瀣一氣的事做了僞證,把你的家族徹底釘在了恥辱柱上。”
楚江澈:“你推測的對,但還不完全。譚峥作僞證時,五·三一已經發生,我父親為了保護母親已經遇害,而我母親到頭來也沒逃過他們的魔爪,若不是重山區醫院是我母親所有,他們進不來,恐怕她早已屍骨無存。他不過是改革派确認楚家永無翻身之日的最後一張牌罷了。”
病房另一邊,瞿清許表情更加凝重了幾分,只是聞序只顧聽楚江澈講話,并未留意:
“當年動手的人,到底是誰?”
“真正的黑惡勢力保護傘其實是改革派的人,他們指使黑丨幫綁架了……我父親的一個朋友。我父親知道有詐,但他不能不赴約,沒想到改革派炸了他們見面的工廠,僞造成我父親的手筆,被炸死頭目的手下們信以為真,于是便對整個首都的保守派展開了瘋狂的報複……”
楚江澈頓了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五·三一過去後,改革派迅速鎮壓了那些團夥,連帶着将所有證據銷毀得幹幹淨淨。當年我在國外,改革派鞭長莫及,否則楚家早就滅門了。”
兩個alpha對視一眼,聞序聽後沒什麽表情,叫人看不出他是信還是不信。
瞿清許亦不作聲,只是默默斜眼看了看身旁的青年。
終于,沉吟片刻,聞序再度開口:
“你不覺得你的話很矛盾嗎,楚江澈?你父親說,控槍之前聯邦治安很好,既然沒問題,首都的黑丨幫又是怎麽一夜之間冒出來,又捅出五·三一這麽個大簍子的?”
楚江澈淡淡道:“有光的地方就會有陰影,但前提是,陰影要依附于光而存在。那些地下黑丨幫是他們豢養的狗,不到用時不咬人也不叫的。聞檢察,我猜你一定沒怎麽親眼見識過這些黑丨道的勾當吧?”
聞序被問得怔了怔:“我在紀檢,确實沒和涉黑人士打過交道。你想表達什麽?”
楚江澈重新低頭看向病床上的女子。唯有注視着母親時,青年眼中方才流露出某種深深的、溫柔的哀傷。
“六年了,我從來沒有忘記過為楚家雪恥,因此這條路上我容不得絲毫差錯。”楚江澈的聲音有種超常的平靜,“聞檢察,我能為你提供我所知道有關譚峥違紀的線索,只要你肯為五·三一翻案。我言盡于此,相信與否全憑你個人。”
聞序許久都沒接話,看着病床上枯枝敗葉般凋零的女子,陷入沉思。
半晌。
“再回答我一個問題。”
他突然出聲,楚江澈波瀾不驚地乜他一眼,挑了挑眉。
聞序會意,沉聲道:
“你口中那個改革派的真正推手,到底是誰?”
幾乎同一時刻,在聞序關注不到的角落,一直默默觀望着二人對峙的瞿清許瞳孔劇烈一顫,有些震驚地看了聞序一眼,張了張口,卻終是一個字也沒說出來,眸中的光芒霎時陷入沉寂。
楚江澈故意沒有看向瞿清許,不動聲色地回過頭。
“我想你很快就會見識到他了,聞檢察。”
楚江澈的話讓聞序不禁疑惑:
“我,見識到他?他是誰?”
楚江澈收回為母親撫平亂發的手,走過來,停在聞序面前。
聞序近距離地看着那雙眼睛,突然間,那直覺般的、心跳如擂鼓的感覺又回來了,這一次甚至更為激烈,那種人類本能地在危險來臨前自我保護式的恐懼感排山倒海地壓倒了一切,化為一個巨浪,将他的心緒拍得粉身碎骨。
楚江澈定定地看他,一字一頓道:
“那個人,叫做——”
*
“啪!”
清脆的耳光回蕩在寬敞的辦公室內。中央戰區總部大樓外燈火通明,輝煌的夜色被落地窗框成一幅繁華的景,與屋內凝固的死寂對比鮮明。
辦公桌前站着的男人低下頭,同時飛速瞭了一眼桌後坐着的人,立刻揚起另一只手,就要往自己沒有紅腫的那半邊臉抽去:
“都怪屬下禦下不力——”
“行了,陳泳。”
桌後的人端坐在軟椅裏,慢悠悠道。
紮實的巴掌停在距離臉頰分寸之間,陳泳忙放下手,滿是希冀地擡起頭來,那張粗魯蠻橫的臉上竟又哭又笑的,有種被誰奪舍一般詭異的滑稽。
“總巡,我真的沒想到,小小一個姓聞的檢察官,居然真敢和咱們戰區、和您杠上了!”陳泳言真意切,又變了副臉色啐罵道,“那群蠢貨,七八個人竟都殺不掉一個聞序,您等着,看我回去不狠狠收拾他們……!”
辦公桌後的人靜靜看着他在那裏川劇變臉似的表演痛心疾首,沒有搭腔,站起身來,默默朝落地窗走去。陳泳立時住嘴,看着男人在窗邊站定,他看不見背對着自己的男人的表情,想要笑笑緩解氣氛,又摸不準對方的脈,不敢吭聲,控制不住地連連吞口水。
雖是一口一個總巡的叫着,可眼前的男子比四十多的陳泳明顯要年輕不少。青年身着挺闊的深藍軍裝,刀削斧鑿般利落分明的側臉線條隐沒在背對着燈光的陰影下,唯有窗外首都的夜景落在青年瞳孔深處,化為一點幽深的光斑。
陳泳呼吸都不由自主放輕了,緊張地盯着青年的背影。
許久。
“陳主任,”青年沒回身,換了口吻,不緊不慢問,“依你看,這位檢察官緊咬着譚峥不放,和楚家有多大關系?”
陳泳揩了把汗:“總巡,屬下覺着,這人行動的時機未免太蹊跷了,楚家的兒子一回國,他就把戰區搞得烏煙瘴氣的。前天晚上只憑他一個人不可能跑得掉,我猜八成就是楚家在死保他——”
青年揚起音調哦了一聲,低聲笑了。
“你猜?”他确認似的重複道。
陳泳頓時臉色煞白。
“總巡,我是說……”他慌亂中低下頭,“屬下失職,屬下無能!是屬下自作主張,請總巡處罰!”
玻璃窗上倒映出青年深邃的雙眼,對方盯着裏面同樣映出的卑躬屈膝的中年人,微微一哂。
“事急從權,倒也不全怪你。往後別再犯就是了。”
青年幽幽說。
陳泳這才如蒙大赦,擡起頭來,滿臉寫着劫後餘生的慶幸。
青年雙手插兜,饒有興致般觀賞着窗外絕佳的景致,忽地悠然嘆出口氣來,很遺憾似的。
“實在不行,也只能棄車保帥。譚峥畢竟是楚家過去的叛徒,牆頭草終究不堪大用,不能因為他牽扯到你。”
青年說。陳泳立時感激不已:
“總巡,有您這話,屬下就知道這些年跟着您真的——”
青年慢慢轉過身來,那張英俊的、面帶戲谑的臉也随之慢慢曝露在燈下,英俊得宛如高高在上、司掌生死的天神貴胄。
“沒有利用價值,只會添亂的存在,下場就是被棄如敝履。”青年似笑非笑,刻意咬重了某個字眼,“陳主任,你明白吧。”
陳泳臉上好不容易緩過來的一點血色,再度消失殆盡。
“屬下,明白……”
男人兩股戰戰,咬緊牙關道。
青年慢慢踱步回辦公桌後,擡起一只手向外揮了揮,示意他可以走了。陳泳恍惚地應了一聲,行過禮就要轉身退出辦公室,青年忽然又叫住他:
“等一下,還有件事。”
陳泳下意識“嗯?”了一聲,回頭和青年對視了一會兒,這才逐漸領會到什麽,試探着笑道:
“總巡,那個人還是沒有消息……”
青年沒說話。陳泳心裏愈發沒底,硬着頭皮也得往下彙報:“總巡,三年了,您要找的那個omega會不會已經……唉,當初的情況您也知道,他就是沒餓死,多半也熬不過首都冬天的幾場雪……”
青年原本若隐若現的笑意收斂了。面無表情時,那張臉上的淩厲與煞氣便森森然傾瀉而出,驀地令陳泳一個激靈,識相地噤若寒蟬。
“——算了,先處理手頭的事吧。”
青年淡然說。陳泳不敢多說一個字,敬了禮,匆匆退出門外。
偌大的房間內空曠得令人心悸。青年施施然繞到桌側,拉開抽屜,從裏面熟練地摸出什麽東西,拿到面前,修長的指節一錯。
只見一條流水般細膩的項鏈從曲起的指間滑落,墜到最低處,彈起又落下,如掙不開的枷鎖。青年眯起眼睛,看向項鏈最底下拴着的硬物。
是一顆泛舊的、銀色的子彈空殼。
男人看着手裏的項鏈,嘴角慢慢上揚,無聲地笑了。
“他們都說你死了。”青年盯着那顆子彈,喃喃自語,“——如果真有再見面這一天,卿卿,你說你的臉上,會是什麽樣的表情呢?”
=======
晚上十點,方宅的大門才從外拉開,街邊的路燈将兩個疲憊的黑影拉長,落進冷冷清清的玄關內。
聞序搭了把手,扶着瞿清許進屋,關上門。
瞿清許撇過臉沒看他,不着痕跡地抽回手,扶着腰低頭換鞋。青年的手隔着大衣卡住腰身,厚厚的羊絨料子下仍掩蓋不住那一截削了骨頭般的身段。
聞序換完鞋,盯着那沉默不語的身影,喉結滾動。
“你生氣了?”
他問。瞿清許動作一頓,若無其事:
“沒有。”
說完他扶着腰快步往前走去,留給聞序一個倔強的背影。聞序追上去,跟着他進了主卧:
“就因為我沒明确答應那個楚江澈的事,你就要和我翻臉,對嗎?”
他還記得離開901病房時,楚江澈看他的眼神。他以為對方會對自己失望或厭惡,可年輕的軍人只是用一種別有深意的眼光打量着他,而後不帶溫度地一笑,比了個請的手勢:
“沒關系,聞檢察。不論如何,感謝你願意聽我講完這個故事。”
反倒是與此事無關的方鑒雲,在看到聞序最終也無所表示後,情緒有些繃不住,回方宅的路上歪靠在副駕駛位裏一言不發,別過腦袋看着側窗外,愣是不肯轉向聞序這邊一點。
瞿清許剛脫了大衣,聞言斜了聞序一眼,回以一個不冷不熱的笑。
“我要換衣服了,聞序。”瞿清許說,“請你出去等着。”
聞序下意識後退兩步到了主卧門外,瞿清許倒也不客氣,上前砰的把門板在他面前關上,震起淡淡一層塵埃,可把聞序吓得不輕。他壓着火,伸手拍拍門板:
“方大少爺,我招你惹你了!楚江澈在你心裏就這麽重要?”
瞿清許不理睬,咬着牙在床上坐好,一顆顆解開襯衫扣子。門外又傳來聞序的聲音:
“好,就算你有不滿,可我也有我的考量,搭檔間有事難道不該好好溝通嗎?你這個人,總該講點道理——”
瞿清許剛褪下衣服,将睡袍抖開。聽了這話他眉心一蹙,毫不留情地打斷他:
“我不講道理?”
門外的人不吱聲了。
瞿清許把褲子也吃力地褪下,穿上睡袍,疼得緩了口氣,方才穩住氣息,隔着一扇門板沉聲道:
“聞序,你不是那種不明是非,見死不救的人。我不明白今天在醫院你為什麽要猶豫,這根本不是你的處事原則。”
過了幾秒,門外的音量也弱了下來,多了些悶悶的、不服氣的委屈語調:
“你和我很熟嗎,才認識不到一個月,說得好像很了解我一樣……”
瞿清許的手驀地頓住。他怔了一會兒,系好帶子,扶着腰走過去,一把拉開門,聞序那張驚訝的臉映入他的眼簾。
他愕然低頭看去,瞿清許于是也仰起臉,瞧了他一眼,頭微微一偏。
“進來吧。”瞿清許道。
聞序想說話,然而還是咽了下去,緊跟在瞿清許身後進屋。主卧寬大的雙人床邊,之前聞序匆匆離開時忘記收走的被褥還淩亂地鋪在地上,瞿清許沒理會,有些吃力地挪上床,剛一躺下,就感覺身後的床也跟着塌下一塊。
瞿清許反應過來,喂了一聲,不等翻過身,一只手搶先一步把持住他柳條似的纖韌側腰,寬厚的手掌恰到好處地用力一揉。
“放手……啊!”
酸澀酥麻的觸感順着肌理向上流竄至大腦皮層,瞿清許頓時軟了身子,伏在床上嗚咽出聲。聞序抓着他的腰,仿佛捏住七寸的捕蛇人,毫不費力就讓妖精現了原形。
始作俑者還挺好心地解釋:“我學拳時老師教過些放松肌肉、緩解拉傷的按摩手法。一開始有點不适應,馬上就會舒服很多。”
瞿清許想說“舒服個屁”,可聞序才沒給他這機會,另一支手也伸過來捉住那瑟瑟發抖的細腰,隔着單薄的睡袍布料,規律地一下下抓着那緊繃的皮肉揉捏。
話到嘴邊盡數化為不成氣候的低.吟,瞿清許抓緊了被單,閉着眼睛全身止不住地直打哆嗦。
“你太瘦了,摸着一手骨頭,硌得吓人。”聞序甚至理中客地評價起來。
——二話不說就這麽霸道地上手掐人,你還分析上了?!
瞿清許充分懷疑聞序是在徇私報仇。他疼得耳朵裏嗡嗡作響,半天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就這麽砧板上的死魚似的被人磋磨了好幾分鐘,逐漸的,青年痛苦地喘息聲居然當真在減弱,直至只剩下偶爾的兩聲哼唧。
聞序又在好幾處穴位上按摩了一會兒,這才拍拍瞿清許的後腰。
“試試看好點沒?”聞序問。
瞿清許曲肘撐着上半身,試探着爬起來。原本生鏽的脊椎骨頭竟然真的活泛了不少,不再尖銳地刺痛了。
他不可思議地扭頭看了聞序一眼。後者臉上全然沒有任何邀功的意味,确認了他無礙,扭身就要下床:
“十點多了,睡吧,我繼續打地鋪。”
瞿清許的眸光一動,落在床下亂糟糟的被褥上。
“都什麽季節了,鐵人也扛不住連着好幾天在地上睡。”瞿清許突然出聲道,“來床上。主卧的床很大,足夠咱倆一人一半。”
聞序背對他的身體一僵。
有那麽一瞬,聞序腦海裏幻燈片似的閃過無數天馬行空的畫面。就在他準備構思如何不傷體面地婉拒自己的搭檔時,瞿清許已經背對着他躺下,摘了烏木簪,散開一頭漂亮的黑發。
“把燈關一下,”瞿清許聽起來清醒極了,“別磨蹭。”
于是那些畫面統統夭折成了碎片,聞序難得認輸地嘆氣,三下五除二把外套脫了挂好,拉了燈,也背對着瞿清許躺下來。
“謝謝。”聞序道。
無人回應。黑暗裏,他們背對着背,卻心照不宣地睜着眼睛,聆聽彼此的呼吸。
過了一會兒。
小心翼翼的窸窣,瞿清許感覺到床墊振動兩下,便聽到聞序極輕地問:
“還生氣嗎?”
瞿清許阖眼,嘴角還向下壓着,心裏卻湧起潺潺的暖流。
“……還好。”他說,“你說得對,我不該鬧情緒。下次不會了。”
窗外秋夜寂寂,月懸當空。瞿清許睜開眼,望着那朦胧的月輪,聽見身後聞序沉沉問道:
“方鑒雲,你跟我說句真心話,為什麽要幫楚家到這份兒上。我都已經稀裏糊塗地卷進來了,你總該給我個交待吧。”
瞿清許往被窩裏鑽了鑽,蜷起身子,帶着黏黏糊糊的鼻音嗯了一聲。
“當年改革派向楚家潑髒水,認定楚其琛夫婦和聯邦的各大軍火商之間有交易,這其中就包括我們方家。”瞿清許道,“我父親在國內的生意幾乎受到腰斬,而這不過是那個人為自己操縱的黑市交易鋪的路罷了……扳倒他們,也是為了拿回我父親失去的家業,為了我自己。”
背後的人哦了一聲,躊躇着:
“那你父親他對楚江澈這人怎麽看?若非我父母搬出那婚約,他原本有沒有屬意介紹給你的alpha?”
瞿清許眼裏的月亮輕輕一晃,如水中虛影,碎成月色斑駁。
“你呢,聞序?”他脫口而出,“如果沒有婚約,你會放棄尋找你忘記了的那個心上人麽?”
聞序心頭一震,猛一翻身爬起來,擰過脖頸看向他:
“你幹嘛提他——”
話音戛然而止。身旁的人仍埋在被子裏,墨色的半長秀發掩住側顏,披在消瘦的肩頭,看上去憔悴極了,也孤單極了。
聞序忽的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瞿清許感覺到身旁人的大幅動作,不予理睬,幾天的奔波疲倦早就抽幹了他所有的力氣,月光照在青年臉上,仿佛遺失多年的母愛溫柔的撫摸,漸漸哄着他就要入夢。
他好像應該在意一下的,畢竟聞序對現在的自己有多抗拒,對過去的自己就有多執着。
可這些年來,他們的在意有過用嗎?
于是他打了個哈欠,閉上眼睛,息事寧人道:
“別那麽敏感,我只是想履行咱們的約定。既然你不願意提,那就睡覺,晚安。”
他看不見聞序,卻可以感受到一道灼熱的視線盯着自己的後背,好久,青年才緩緩重新躺下,悶聲呼出口氣,仿佛萬般的無可奈何。
瞿清許閉着眼睛,平穩地呼吸。睡意席卷而來,夢裏的月光愈發清晰,模糊之中,他隐約聽見一個夾雜着氣音的男聲傳來。
“……既然是你想要的話……”
可他真的好累,再也撐不住,抱緊自己跌入久違了的沉靜夢鄉。
*
“少爺,這是醫院和公司進來的財務報告——”
晨曦随着新生的朝陽一點點鋪滿了整個冰冷的901病房。楚江澈擺了擺手,示意蕭堯不必把東西拿給自己,随後二人一齊透過半人高的玻璃窗,看向病房內。
“從小我就對經商一竅不通,你是知道的。”楚江澈說,“母親的産業交給你,我一向放心。”
明鏡似的玻璃窗上,蕭堯鏡片後的雙眼眸光閃動,彎了彎唇。
“這六年我不過也是學着我父母的樣子,盡一點自己的微薄之力罷了。”
蕭堯說完,悄悄看了眼身旁的青年。
“少爺,”他問,“你在這裏守了一夜?”
楚江澈喉頭滾了滾,嗯了一聲。蕭堯臉上堪堪地浮現起一絲波瀾。
他說:“如果當年他們綁架的不是我父母,或許司令和夫人就不會去那廢棄工廠,也不會掉入他們設下的圈套。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楚江澈凝望着窗內病房上昏迷的人,喚了聲蕭堯的名字。青年一愣,看見對方轉過臉來。
“我們都是受害者,六年前的事不是任何人的錯,更不是你的。”楚江澈十分理性地回答,“非要說的話,你父母是被我家牽連的才對。”
蕭堯一時找不到什麽合适的話來回應對方,楚江澈此時卻伸手在青年肩上拍了拍,随後難得對他表情嚴肅起來。
“你好像瘦了。別總是那麽逞強。”他說。
蕭堯張開口,卻沒發出哪怕一個音節。他看着楚江澈的眼睛,好半天才找回聲帶似的,笑了一聲:
“少爺……”
“別這麽叫了,”楚江澈有點無奈道,“瞿清許他私下都叫我江澈了,你怎麽還這麽客客氣氣的。小時候你不也是喊我江澈?”
蕭堯的耳根微不可察地染上緋紅。
“那是年少不懂事,”他避開alpha的目光,倉促笑道,“這些年我叫少爺早都叫順口了,并不是想和少爺你生分——”
“打擾了,請問哪位是……楚江澈?”
陌生的男聲傳來,蕭堯一驚,和楚江澈二人同時轉身看去。大概五米開外的地方站着一個高瘦的白大褂青年,斯斯文文的,對二人揮揮手當做打了招呼,看着不像什麽城府很深的模樣。
楚江澈把想上前的蕭堯攔下,大聲道:“我是。找我有何貴幹?”
“哦,看來需要我先自我介紹一下咯?”
男子撓撓頭,走過來:“我叫連星帆,是腦外科醫生,也是聞序的主治醫師。聞序你們總該知道吧?要是不認識他的話,我來這一趟可就說不清了。”
楚江澈眸光一亮:“聞序叫你過來的?”
“對啊。他說這裏有個很棘手的病人,還說只要我答應,你就能想辦法讓重山醫院安排我過來協助治療,讓我別擔心醫院認為我是來砸場子的。”
連星帆攤了攤手,“聞序這小子,當初在我被醫鬧的病患糾纏上的時候,為我的官司出了不少力,沒有他我早就被訛了好幾百萬賠償金了。沒辦法,我就當還他個人情……”
蕭堯聽得呆住,消化了一會兒才想到扭頭看看楚江澈,卻發現對方眼角眉梢不知何時染上了難以抑制的笑意,微微颔首。
“晚些時候我會告訴管理層,讓他們和連醫生你交接一下。”
楚江澈說完,忽而微笑着又道:
“這麽說,他是同意幫我們為五·三一翻案了?”
“什麽翻案?”連星帆不解,“唉,聞序一大早就打電話把我叫起來,我也沒太聽明白他那些前因後果。不過他一向是刀子嘴豆腐心……”
日光穿過冰冷的玻璃,在瓷磚地面上打下一層光輪。楚江澈和蕭堯對視一眼,在彼此眸中都看到了同樣閃爍着的希望的火苗。
“有勞了,連醫生。”楚江澈頓了頓,笑了,“還有,也替我向這位刀子嘴豆腐心的聞檢查道一聲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