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第 35 章
方方正正的燙金黑帛邀請函轉了兩三手, 遞到迎賓員手中。女人檢查過後,對門口的兩位青年笑着鞠躬:
“聞先生,這邊請。早飯之後工作人員會帶您乘車前往山莊的貴賓滑雪區, 祝您玩得愉快。”
雕刻着青龍紋的古銅莊園大門被兩名帶着白手套的安保人員緩緩拉開,聞序點點頭,一邊跟着領路的工作人員步入棧道, 一邊對身側的人扯了扯嘴角:
“這個破座談會,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把人叫到這麽高檔的場所吃喝交流也就罷了, 怎麽還淨安排些奇怪的活動?”
說話間, 他們已經來到鬥拱廊下,路過一片爛漫的菊園。滿院秋色随移步異景, 雅趣橫生。
可聞序無心賞景,待在這種高端格調的環境裏他總覺着渾身不自在, 只好暗裏向身旁閑庭信步的青年求助:
“……哎, 方鑒雲!”
瞿清許腳步頓也不頓,一邊饒有興致地轉頭欣賞長廊外的花團錦簇,一邊不鹹不淡地哼了一聲。
“聞序,”他眼眺遠方, 嘴唇隐蔽地微動, “請你搞清楚, 第一,我讓你和我情報共享, 不是讓你拽着我來給你壯膽充場子的;第二,前天你吃錯了什麽藥,為什麽不同我和江澈商量一句就冒然提出重審五·三一?”
聞序頓時啞口無言。
前天辦公室內的場景, 宛如從記憶的封底躍然眼前。
“聞序,你再說一遍?!”
他還記得當時處長是怎樣大驚失色地起身, 指着自己哆嗦了半天,連罵他的語言都組織不出來,好久才憤然背手轉過身:
“五·三一是重案,你覺得你有多大的臉,中央戰區乃至軍部都出面定性的案件,憑你說翻出來重審就重審?你給我搞這些幺蛾子到底想幹什麽!”
“五·三一給當時認定的兇手楚其琛定罪時,最關鍵的證人就是譚峥!”聞序上前,“就算楚家不是被冤枉的,譚峥也是個污點證人,可這六年他把自己摘得幹幹淨淨,甚至混得風生水起,您心裏其實很清楚他必然和陳泳有過什麽交易!只要您同意,簽了字,這案子就可以進入重審的初步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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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
男人驀地低吼,頓了頓,走到窗前,仍是背對着他,長呼出口氣,脊背肉眼可見地因為憤怒而僵硬。
“想讓我簽字批準,沒門兒,”處長恢複一貫威嚴的口吻,“胡鬧也該有個限度。出去。”
這場沒有明了的争執以聞序氣不過奪門而出落下帷幕,反倒碰了一鼻子灰的那些檢察官同事們最後峰回路轉,如願以償撿了他的笑話看。
沿着長廊走到盡頭,亭臺樓榭映入眼簾,豁然開朗。陽光晃了眼的一刻,聞序迅速回過神,擡手遮住眼睛的同時小聲反駁:
“邀請函上寫了可以帶同伴的!再說了,姓楚的又不是我上級,我為什麽得和他打報告啊……等等,你剛叫他什麽?”
瞿清許漆黑的眼珠一轉,沒等說話,領路的侍應生忽然轉身:
“二位要不要先去餐廳用早餐?”
聞序忙道:“不用,要帶我們去哪裏就趕快走流程吧,我趕時間。”
侍應生一臉職業化的得體微笑:“好的聞先生,您在這稍等,我去取車。”
待侍應生走了,聞序才松了口氣,看了眼一旁的搭檔。
今天是休息日,對方又是他一大早從方宅拽過來的,滿臉都寫着睡眠不足的不快。瞿清許今天穿了身黑白格的呢子大衣,長褲下面一雙厚底的粗跟鞋,兩手插在兜裏,往這随意一站,簡直像雜志上撕下來的黑發雪膚的omega模特。
聞序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這才伸手拽了拽瞿清許的胳膊:“哎。”
瞿清許胳膊肘掙了一下,扭開他的手,別過頭去,留給他一張比秋風還涼飕飕的清俊側臉。
聞序語重心長:“你站在風口了。”
瞿清許不吭聲。聞序倒是有點摸透了這搭檔的規律,又抓住他胳膊往自己身邊兒拽了一下,這次對方倒是不掙紮了,被他拉過來,二人幾乎緊挨着。
但瞿清許就是不肯轉過來看他。
聞序害怕車馬上來了,只好懇求他:
“方鑒雲,方少爺,行行好,啊。我确實沒見過世面,想找個人壯膽還不行嗎?說了你別不信,其實被扔進有錢人堆裏,我心裏總是有點犯怵……”
他對着眼前人後腦勺上簪着的那根素簪一陣添油加醋的剖白,卻并不曉得,瞿清許眼裏的光輕輕一動,望着遠處的空氣,陷入回憶般放空了。
遠處已經能看到接駁車向他們駛來。聞序終于放棄,認命地嘆道:
“罷了,你腰不好,小重山的滑雪場又冷……我原本也沒指望你能幫我學什麽滑雪,充其量也就是有個伴,有點心理安慰。你回客房吧,到山上我自己摸索——”
“誰說我幫不上忙的?”
接駁車穩穩停在面前,瞿清許拉開車門,回頭對愣住的聞序挑眉。
“我對小重山就像家一樣熟悉,”瞿清許說,“上車吧,今天保證不讓你出醜。”
*
身為聯邦三大滑雪勝地之一,雖然得名小重山,可這座山實際上遠比它的名字巍峨奇崛得多。玉鸾山莊占據了小重山腳下的絕佳位置,自然也先到先得,擁有這裏最優質的雪場。
三十分鐘後。
瞿清許裹着雪場提供的厚長袍,坐在戶外休息區長凳上,看着聞序踩着雙板、拄着滑雪杖深一腳淺一腳地踏雪走來,好險沒破了功。
“坐纜車到初學者的雪道去啊。”
滑雪場海拔高,風凜冽地呼嘯着,他不得不把手搓熱,攏在嘴邊對聞序喊道。
可對方穿着滑雪服,裹得北極熊一樣,帽子、護目鏡裝配齊全,顯然聽不清瞿清許指揮,執着地跋涉到他身邊,把滑雪杖往雪地裏一插:
“方鑒雲,你說啥?”
瞿清許:“……”
其實聞序的疑問不是沒道理。進步青年座談會,愣是讓作為主辦方的內政部搞成了上流圈層的一場年會,從小滑雪馬術高爾夫玩膩了的天之驕子們在滑雪場上熟練地盡情馳騁,聞序一個連滑雪比賽都沒看過的人哪裏敢過去濫竽充數。
他心裏早決定打死也不要做現眼包,因而顧左右而言他:
“诶,你看這滑雪場,白花花的,是挺氣派哈。”
瞿清許用看白癡的眼光看他一眼。
聞序指指上面一個嗖地一下滑下來的:
“你這小身子骨,恐怕無福享受這種富人運動了,剛上山前還吹牛呢。要不還是回去吧,你看那人,這是什麽姿勢,怪高難度的,我真學不來……”
“是S2級C型雙板過彎。”
瞿清許突然說。
聞序話音一頓,重新看向他:“你居然能看懂?”
瞿清許擡起頭,隔着聞序戴着的護目鏡望着他。
“這動作不難,我告訴你要領,你去新手雪道試試。”瞿清許道,“就算摔了也不怕,滑雪場上摔倒是常事,不會痛,也不丢人。”
聞序想問什麽,可疑問太多,沒問出個所以然,反倒先笑出聲:
“真的假的,你真會?行,那你說說看。”
瞿清許不帶任何停頓地接道:
“初級雪道的坡度小,速度慢,對S2級的動作來說啓動速度不太夠,不過不追求動作标準的話倒也無所謂。關鍵在于一是能不能在預備壓彎時迅速調整重心,二是兩板間距絕不能過寬。你再看現在滑下來的這個人……”
他擡起手指着中級雪道上恰好滑下來的一個小黑影,“注意看他兩秒之後的腿部動作,你不需要知道原理,憑你對身體的掌控能力,只是模仿他改換重心的幅度和身體前傾的角度就足夠……”
他一口氣投入地說下去,講解得堪稱細致,卻沒發現聞序逐漸沉默下來,反光的護目鏡下那雙灰瞳全然沒有看向瞿清許手指的方向,反而凝望着瞿清許的臉,滿目訝然。
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方家少爺,談起滑雪居然能張口就來,滔滔不絕。
人為何會對一項自己永遠也無法涉足的運動這般了如指掌?
“……要領基本就是這些。好了,去初級雪道試試看吧。”
事無巨細的講解完畢,瞿清許自我滿意地點點頭。聞序怔了怔:“你這趕鴨子上架呢啊?”
瞿清許看着眼前這寬肩窄腰人高馬大、線條剛硬的alpha,意味深長:
“慫了?”
聞序臉頰一抽。
其實他确實慫。倒不是恐高或者怕疼,他這人就是好面子,不願在一群游刃有餘的老手面前跌得七仰八叉。
但連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認,這姓方的明明和自己認識才一個月,竟已如此看透人性,一下拿捏住了聞序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終極心理軟肋——
在陌生人面前丢臉不可以,在熟人面前丢臉,死都不行。
“扯淡,滑雪而已……你在這看着。”
他惡狠狠地拔出雪地裏的滑雪杖,撂下一句狠話,宛如上戰場的死士般毅然決然轉身,向傳送帶走去。
三分鐘後。
初級滑雪道坡度只有十四,可挪到起點時,聞序往下望了一眼,立刻感覺自己有點暈。
天殺的,怎麽跟站在什麽萬米懸崖邊上一樣刺激?
可臨陣逃脫比一頭滾到雪道底下更沒臉這事兒,他還是能分得清。聞序艱難地對工作人員比了個稍等的手勢,深呼吸,不經意地轉頭佯裝輕松地四下環視。
雪道圍欄網外,黃澄澄的秋葉林密枝參差,薄紗般的雲霧下,首都近郊的樓宇道路如一面延展的畫卷,縱橫交錯,徐徐在他視野遠處鋪開。
聞序收回目光,低下頭,不經意間,雪道盡頭一個微微擺動的影子吸引了他的注意。
是方鑒雲。
青年似乎仍斜倚着扶手坐在長椅上,本就寬松的呢子大衣外加了厚袍子,粽子似的一小團,卻還是能看出裏面裹着的是個薄薄的人兒,黑色的發絲在風中輕揚。不知是否是心電感應,對方恰好向他這邊舉起手揮了揮,比了個加油的手勢。
聞序一下子忍俊不禁。
“真是傻乎乎的……”
他自言自語,卻也舉起滑雪杖揮舞兩下,而後側頭對工作人員道:
“這就好了,謝謝。”
不知怎的,他好像不再莫名其妙地那麽緊張了。
他笨拙地挪到指示的起始區域,紮馬步似的往下半蹲,吸了口氣,心一橫,身子前傾,撐住滑雪杖用力一推。
他感覺到身體在平地上緩慢地推動了不到半秒,直至滑雪板整個接觸到雪坡平面——
歘!
遠超他想象的推背感轟然将他發射出去,整座小重山仿佛在以光速離他遠去,聞序喉嚨一緊,瞪大眼睛想要按上來前方鑒雲教他的那般彎下腰來,穩住重心——
可根本沒有那家夥講得那麽簡單!他身子石化了似的動都動不了,所有注意事項都忘了,大腦被撲面而來的勁風糊得一片空白,歪歪扭扭地從雪道上滑下來,速度越來越快,直至左腳雪板下忽然擦過一塊不明的凸起!
明明整條雪道看着平滑松軟極了,可高速之下哪怕一點點小的外力都足以改變滑雪者的整個走勢,聞序只感覺雙腿一震,心裏噔地猛跳,手忙腳亂間把抓緊的滑雪杖當做救命的制動,向下一插!
噗通——
下一秒,他感覺頭重腳輕,整個人仰面朝天飛了出去,仰面朝天地一頭摔進了緩沖的雪堆裏。
“聞序!”
剛看到搭檔滑下來的一剎那瞿清許其實就知道他一定滑不好了,可沒想到光榮負傷來得這麽慘烈,見到聞序撞起落雪飛揚的效果,瞿清許立刻笑不出來了,不顧腰傷騰地站起身,向雪堆跑去:
“摔到哪裏沒有!你怎麽把滑雪杖給——聞序?”
厚厚的雪毯裏,聞序大字型地躺在地上,抹了把臉上的雪,睜開眼睛。
方鑒雲說得對,在這初級雪道摔了一跤,真的一點都不疼。
他呸呸吐掉嘴巴裏的碎雪塊,聽見遠遠有人喊着自己的名字跑過來,于是想起身,可畢竟蹬着雙板不方便,幾下都沒能找到合适的姿勢借力。他怕對方着急,忙喊了聲:
“沒事,我沒摔着——”
刀錐般的痛霎時穿透整個頭蓋骨,聞序痛苦地一震,丢掉手裏的滑雪杖,捂住了頭。
“啊!——”
瞿清許過來時,看到的便是聞序抱着頭躺在地上動彈不得的場面。他腿頓時軟了半截,顫抖着不管不顧就要把人拉起來:
“聞序你別吓我!我不該惡作劇的,我……初級雪道向來很安全,我以為沒事的……”
他想蹲下,可腰不吃勁,一下跪在雪地裏,抓住聞序的胳膊徒勞地想要把比自己壯一大圈的青年攙起。聞序疼得直喘粗氣,狼狽地支起上半身。
瞿清許聲音都變了:
“磕到頭了嗎?我剛剛不、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就……求求你別出事,聞序,阿——”
突然間,聞序從雪地裏坐直身子,精準地一把拉住瞿清許的手腕!
後者一驚,跪在他身旁不動了,眼睜睜看着聞序擡起頭,另一手從下往上一把摘下護目鏡,眼眶瞪大,灰眸激動地死死盯着他。
瞿清許驀地傻眼。
他從沒見過聞序這幅表情,對方臉上前所未有地狂熱、興奮,仿佛瘋了。
“方鑒雲……”
聞序胸口劇烈起伏着,額角尚未幹透的冷汗正順着臉側淌下,嘴角卻緩慢揚起,咧開一個情難自已的笑容。
他握緊瞿清許的手腕,用力到他的骨頭生疼,可瞿清許不敢動,只是茫然地看着他。
“我想起來了!”
聞序喊道,“剛剛我想起來,我忘掉的那個人的線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