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
第02章 02
待虞令淮反應過來,他人已經在門外了。
再看那對一唱一和的主仆,他一頭霧水。分明談得好好的,怎就忽然困了要休息?
虞令淮一雙黑亮的眸子狐疑地掃視,瞥見桌上那只空了的藥碗時,後知後覺漫上歉意——都喝上湯藥了,肯定被月事鬧得不舒服。
自覺這個解釋很合理,他開口時語聲放輕了些:“那行,去歇着吧。聆玉,好生照顧你家娘子。”
回到客房,桌上已經擺了一份膳食。虞令淮是下了朝徑直策馬奔赴陳留的,方才不覺得餓,這會兒見着熱氣騰騰的膳食,果覺腹內空空。
他召李嚴前來,一邊問話一邊舉箸。
當李嚴提到茶肆內百姓的談話,虞令淮沒聽幾句就嗆得直咳,“外界都這麽傳了?看來聶家沒少花功夫。”
虞令淮不是不知道聶家的心思。
崇徽宮那位聶太後并非虞令淮的生母,而是先帝的繼後,先帝則是虞令淮的伯父,按理說虞令淮該喚聶太後一聲伯母。可實際上二人并無什麽情分在,全靠雙方都想把興風作浪的閹黨趕下臺,通力合作,相呴相濟,這才維持了表面的和氣。
因此,聶太後雖召了侄女入宮,卻從未有過封後納妃之言,虞令淮也只當不知。
只是沒想到連睢州坊間都有傳聞。
虞令淮冷哼一聲,吩咐內侍:“去,問聆玉讨幾枚消食丸來。好好吃着飯,光聽些聶家的破事,給孤噎着了。”
容緒打小講究,身邊侍奉的女使總會攜帶各類方子、丸藥。這會兒吃得不舒坦,去聆玉那兒拿藥,比叫人上街買更方便。
想到這裏,虞令淮腦海中不免浮現容緒的身影。
着素衫,绾單髻,珊瑚珠玉步搖上那簇靛青小穗一晃一蕩的,叫人移不開眼。三年未見,她出落得愈發标致…卻也着實清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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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內侍取來消食丸。酸甜的香氣霎時間溢滿齒頰,虞令淮嚼着嚼着,又是一聲冷哼:“容緒從前也愛調香,卻從不會弄得人盡皆知,反倒是京畿有疫時,意識到香藥同源,翻閱古籍,配制避瘟丹丸,分發坊間。”
至于那聶嘉茵,虞令淮不欲也不屑多加議論。聶家人心思深沉,野心不小,一個十來歲的小娘子,多半是被長輩推到臺前,身份與性別被借用,情非得已罷了。
消食丸的最後一點碎屑咽下,虞令淮總算舒坦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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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基以來,虞令淮最煩的便是早起。如今來了陳留,次日又無朝會,侍從們自然不會貿然打擾。
于是,被略顯急促的叩門聲吵醒時,虞令淮沒有惱,只是用掌根按了按額角,眼中逐漸清明:“何事?”
燈燭光線朦胧,虞令淮接過軍報,濃眉聚攏,才看了一點就精神大振。
“好,極好。”
更深露重,傳信之人眉毛、鬓發上都沾了些許露珠。虞令淮側目朝外看。天色未明,晨曦黯淡,細雨點染窗棂,透進一股涼意。
時辰還早,想必容緒未醒,加之情勢尚不甚明朗,這則消息還是再捂一捂,妥當了再告知她。
只是事關北庭軍情,懶覺是睡不成了,少不得還要遣人把樞密院那些老家夥從被窩裏薅起來,虞令淮這才打了個哈欠,懶懶散散起身洗漱。
臨走前吩咐李嚴繼續護送容緒,不走水路,換雙轅馬車,鋪軟墊、添狐裘、配手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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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聲喧嘩,引得容緒悠悠醒轉。她身子靠在引枕上,額角沁着薄汗,掀起簾子透了口氣,也由此看清車外情形。
汴河穿城而過,船樓畫舫林立,蘭燈交輝,玉杯照影,端的是月色燈山滿帝都,香車寶蓋隘通衢。
“娘子,路不好走,還請多加擔待。”車夫的話遞進內廂。
容緒幹脆喊停馬車,領着聆玉、桑知下來。
右手邊不遠處恰好有一家鋪子的招牌很是眼熟,定睛一瞧竟是酥月齋。容緒看得稍稍出神,低喃着:“換了新掌櫃就是不一樣,原先生意再好,老掌櫃也不樂意增開哪怕一家分店,如今竟是連相國寺旁都有酥月齋了。”
玉走金飛,變化的又豈止酥月齋?就連聆玉也在旁好奇張望,桑知更是将“感興趣”寫在了臉上。
容緒莞爾,“若是瞧上什麽吃的玩的,盡管去買。”
桑知也不多推辭,和幾個侍女挽着手像是蜜蜂撲進了花叢。
這附近有一間唐家酒樓,向來得人喜愛。今兒也不知是什麽日子,掌櫃雇傭了諸色藝人,雜劇百戲、社隊鼓樂,好不熱鬧。酒樓門口亦搭起通天彩棚,盛飾燈影,熒煌如晝,讓人想不注意都難。
再仔細一瞧,原來是推出新酒。
容緒瞧着那些來往夥計,以及夥計手中捧着的新酒,心中一動。
“娘子!”
臂彎一緊,容緒不由回頭,毫無意外對上聆玉微惱的神情。
“舟車勞頓,娘子還是快些回府,早早歇息才是。”
在會稽祖宅時,娘子染上飲酒的毛病。大鄞飲酒之風盛行,城池村寨,男女老少都愛喝上兩口,娘子飲酒原本沒什麽問題,就連祖宅當家的老祖宗也沒有話說,然而聆玉在去年無意中發現娘子嗜酒到沒有美酒為伴無法入眠的地步。
聆玉如臨大敵,擅自請了大夫給娘子瞧病。最近幾個月娘子都靠安神湯藥助眠,好不容易把酒戒得七七八八,如今回到酒業昌盛的上京,豈不就像老鼠進了米缸!
“舟車勞頓,不是更應該以酒解乏麽。”容緒小聲回怼,打消了去唐家酒樓轉一圈的念頭。
倒也不是怕聆玉,只是爹娘相繼去世後,很少有人這麽管着她。現在回了上京的家,更是只有她一人支應門庭……
容緒微不可察地輕嘆一聲,“往果子街走吧。”
大鄞不似前朝那般市坊分明,而是實行街巷制,但總的來說西邊更為靜谧,酒樓也多設在東面。經果子街再往北就能抵達将軍府,一路上的“誘惑”少些,聆玉深谙此理,滿意地點點頭。
“哎?這不是容緒嘛——”
一道音調偏高的女聲在耳畔乍響。
夜風吹起容緒的帷帽薄紗,朱唇玉面,下颌骨尖尖的,薛俪娘只用瞧上一眼,就能确定對方的身份。她承認容緒長得好看,秾纖得衷,瑰姿體閑,別說郎君們見着容緒走不動道,便是她自己,也極為喜歡容緒的這副皮囊。
可是誰叫容緒偏生了壞脾氣!
三年前容緒随其母南下,薛俪娘及一衆同窗相送,可容緒看也沒看她一眼,要知道,她還親手為容緒繡了香囊呢!
“哼!”薛俪娘今晚飲了不少新釀的樣酒,膽氣也上來許多,朝身旁同伴道:“有的人昔日裏眼高于頂,目空一切,如今還不是孝期一過就馬不停蹄往回趕,可惜啰,也不知道陳年的老賬還算不算數,說不定被人捷足先登了!”
同伴也對容緒的婚約有所耳聞,這時聽薛俪娘把指腹為婚說成陳年老賬,實在難聽,忙不疊拉了薛俪娘袖子,勸道:“你這都有妄議聖上的嫌疑了,還是消停些吧。”
薛俪娘面色酡紅,醉意明顯,“我不,我偏要說——”
“閣下是……?”容緒掀起薄紗,清亮的眼中漫上疑惑。
聆玉當年在學堂伺候容緒筆墨,自然認得薛俪娘,于是湊在容緒耳邊低聲告知。
容緒恍然大悟,但因為對方說話不客氣,她皺着眉回想自己何時得罪了人家。
此舉簡直如火上澆油,将薛俪娘氣得火冒三丈,嚷道:“你裝什麽裝!”
話音驀地截斷。
薛俪娘及同伴目瞪口呆,愣愣看着橫在薛俪娘脖頸上的長劍。
劍未出鞘,其上凜冽寒氣卻叫人駭然不已。
再望向那執劍人,竟是聖上身邊的李嚴李将軍!
薛俪娘的酒,登時就醒了,手足無措地立在原地。
“爾等口出狂言,醉酒鬧事,來人拿下!”
李嚴板着一張臉,心中卻有點激動,千裏行來他這親衛統領總算派上用場,不負聖上所托。
“李将軍。”容緒攔了,示意他看周遭路人好奇的目光,“薛娘子是我同窗,想來并無惡意,你莫吓着人家。”
李嚴從鐵面無私轉為靈活變通只需一瞬,他了然地點頭,低聲答:“末将定會料理幹淨,容娘子請放心。”
“……”容緒認真端詳李嚴的神色,發現他并不是在開玩笑。
真不知道跟着虞令淮學了些什麽。
“不用你料理這些。”容緒生怕李嚴腦筋直,聽不懂,索性朝呆滞了的薛俪娘揮揮手,讓她們先走,再對李嚴道:“倒是人群中那個穿墨紫襕袍的人,給我拿下。”
桑知早就被此間動靜吸引,回到容緒身邊,見狀,好奇地跟聆玉咬耳朵:“那是誰啊,可曾得罪娘子?為何拿下?”
李嚴出馬,将那意圖趁亂逃走的郎君三兩下制伏。待郎君近前來,衆人很快分辨出這是作男裝打扮的年輕娘子。
聆玉答:“宋娘子,是我們娘子閨中最要好的朋友。”
幾乎是一瞬間,聆玉想起曾經也有新來的侍女這麽問過,當時她也是如此回答,但很快後腦勺被小石子擊中——齊王殿下一臉不悅地看她,道:“你搞搞清楚,我才是容緒最要好的朋友。”
“唔…”聆玉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當年的記憶太過鮮亮,難以忘懷,于是她謹慎地補充:“女子,在女子中娘子和宋娘子最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