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祭天
第40章 祭天
第40章
空氣輕微凝滞了片刻。
明潋忽然如釋重負地一笑:“啊, 我就猜你也是。”
喬淺也點頭:“我也一直覺得你是。”
二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明潋開始講起她上一世的故事。
其實也乏善可陳,大概就是她生于一個将軍家世, 可惜因為自己是女人身,即使拼命練武也沒有用武之地。
直到山河破碎, 她被敵軍擄走, 囚與營中,這才有了自己渾身武藝的用武之地, 她屠殺了對方敵營的所有人,對那些欺辱過她的人下手格外嚴重,僅此而已。
之後,她便受到天道懲罰, 被罰入了這本書。
不過這本書現在已經大不一樣了。
所以,明潋講的時候也沒什麽情緒波動, 仿佛在說別人的故事一樣。
不過喬淺聽着,心中還是難過不已。
明潋的上一世,真的好難。
但她卻依然還是如此樂觀、快樂。
講完之後,明潋看向喬淺, 問她:“你呢?你上一世的故事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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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淺梳理了一下情緒, 剛要開口, 忽然看到眼前閃過去了一個人。
這人的外貌……
喬淺覺得無比熟悉。
……
王乾成是來找程大海的。
他是程大海的老板,華城娛樂的投資人,可以說是這個娛樂圈最大的資本家之一了。
程大海見他就顯得特別虔誠。
王乾成今年四十有餘, 一身西服爽利, 看上去不怒自威:“你們7na演砸了?”他直接問道。
程大海差點跪下了。
“王總, 對不起,”程大海後背已經滲出了冷汗, “我已經嚴厲批評過她們了!保證之後不會再有這種事發生!”
王乾成坐着,玩弄着自己手腕上帶着的玉镯子。
程大海雖然緊張,但也覺得有些奇怪,他似乎每次見到王乾成,都看到他在玩着這個镯子。
王乾成又問:“你覺得Shine4U怎麽樣?”
程大海有些不解對方的用意,問道:“哪個方面?”
王乾成:“人的方面。”
“呃……她們四個隊員還都是挺有實力的,”程大海分析道,“每個人的特點也很鮮明,喬淺是vocal,明潋dancer,岳識青是rapper,邝知岱全能外加門面……”
王乾成點點頭:“那你覺得她們有什麽奇怪之處嗎?”
奇怪之處?
程大海還是不太理解,只能搖頭:“沒什麽。”
“哦……”王乾成頓了頓,“你覺得她們是這個時代的人嗎?”
“啊?”程大海更是一頭霧水,“難道不是嗎?”
王乾成沉默不語。
他一直很擔憂,但又有點興奮的事,可能發生了。
也許,這是世界不止有他一位轉生者,還有別人。
喬淺和明潋。
他總覺得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尤其是那個喬淺。
那個破壞了他全部計劃的女人。
王乾成神色冷淡了下來,但很快,他對程大海說:“無所謂了,你專注你的7na就好。”
程大海已經出了幾身冷汗了,此刻只想趕緊把這尊佛送走:“好的,我知道,我一定會更加努力的。”
豈料,王乾成臉色一變:“不是要更加努力,而是更加嚴格,你不能把她們當人用,她們就是商品,你懂嗎?”
程大海也是頭一次見到王乾成着急,更是頭一次聽到他說出這麽直白的話,一時間有些僵住了。
“你知道有很多小藝人受不了壓力自殺吧?”王乾成一臉玩味,“你得往那個方向努力,明白麽?
程大海也不知道自己理解的對不對,但此刻只能點頭:“我明白。”
“明白就好。”王乾成也不多停留,轉身離去。
……
而二人剛剛的對話,都被喬淺聽到了耳朵裏。
她剛剛看王乾成就覺得眼熟——并不是長得和她認識的某個人相似,而是氣勢、氣質與舉手投足之間的感覺,與她記憶中的某個人重合了。
那是她死前看過的最美的一場大雪。
也是她這一生中最好的一次表演。
那天烏雲吞沒了半邊天。
金平城裏的人都知道,大雪要來了。
破瓦寒窯裏的老妪凍得渾身關節都疼,卻不敢喊疼,怕在過年的時候喊疼,明年還要再疼一年。
于是,她們說,冬天都難熬,熬過去就好了。
幾裏之外,金平成的中央,威嚴的高牆擋住了呼嘯的風。
九五之位的男人穿着皮裘,熱得冒汗,正和他的大祭司說:“瑞雪兆豐年,這雪越大越吉利哇!”
說着,他伸手去接,想要第一個碰碰這份吉利。
而這場大雪的第一片雪花,卻落在了不遠處一位少女的發梢上。
那人,就是喬淺。
她頭戴神相面具、手持麥穗和鼓槌,站在祭壇中央。
竹笛嗚咽,聲聲斷斷,很是哀怨。
喬淺卻只是站着,微仰着頭。
皇上皺了皺眉。
他不喜歡這人的儀态,太傲氣,不柔美,不如他的妃子們。
咚咚!
鼓聲乍然響起,繼而如炒豆般砰砰作響。
頃刻間,竟把竹笛襯得如涓流彙海般狂放起來。
喬淺和着音樂,忽然躍動,動作很快張揚起來,大開大合,衣裙下擺肆意紛飛,在空中綻開。
如同振翅的雌鷹一般。
皇上眉頭立即就展開了,他本來熱得昏昏欲睡,竟然清醒了。
他眼前真的有好多色彩!
喬淺跳的是河湟傩戲,這是從草原與谷底之中走出來的文化,母親河就從那裏出發,透着野性與生命力。
鑼鼓強勁,喬淺舞姿愈發雄健,長袍袖口大小十數塊三角旗揮舞起來,如同烈焰。
旁邊的大祭司卻暗叫一聲不好。
這是男人的傩舞,不該女人跳的,牝雞司晨,怕是要倒反天罡。
後宮嫔妃們倒看得開心。
更準确地說是羨慕。
愛鬥的、愛吃的、愛家族榮譽的、愛皇上的……此刻忽然對視了一眼,統一了。
原來女人還可以這樣啊?
她們平生第七百次想,如果自己沒進宮能做什麽。
但這還是她們第一次想去做一個舞者。
能跳的這麽有力、這麽磅t礴,有這麽一個瞬間,足夠了。
哪怕吃再多苦也認了,在哪又不是吃苦呢?
咫尺之隔,皇上卻看不懂,愣看,心裏只覺得熱,怕是要長痱子。
大祭司急了,走上前,口型喊道,別跳了,不吉利。
說着,他就伸手招呼侍衛。
侍衛們卻都看着祭壇中間的色彩紛飛,沒人搭理他。
豈料喬淺忽然安靜下來了。
鼓聲也很懂事的停了,只剩下竹笛如泣如訴。
“黃河岸,十三鄉,出了個賢良方四娘……七歲跟娘學針線,十二上鎖進繡房……”
“正月裏,是新春,正是餘家來定親……上穿移交龍鳳襖,下穿山河地羅裙……”
喬淺敏銳捕捉到了“出資者”的要求,開始做一段女人“該”做的表演。
隔着面具,大祭司都能看到她那雙銳利的眼睛。
“方四娘,未上床,婆婆教我繡花樣……公公打,婆婆罵,尕小姑來拔頭發……”
“六月裏,熱難當,一日三餐下廚房……四娘推磨又抱柴,東方發白日上來……”
“十月裏,十月一,家家戶戶送寒衣……人家寒衣送墳上,四娘送在半路上……”
曲調旋律婉轉起伏,不少嫔妃、宮女們開始抹起眼淚。
即使養尊處優的,但誰還不認識一個“方四娘”?
至于皇上…….他沒聽懂唱詞,但卻有點感動。
女人竟也能唱的跳的這麽好,真厲害啊。他想。
“公婆罵她陽壽短,不知四娘成神仙。”
“成——神——仙——”
喬淺配合着最後幾句,開始旋轉起來。
舞服烈焰更盛,雪卻也越下越大、越下越大,對抗似的,幾乎将她吞沒。
可她就像是在證明什麽一樣,拼命地唱。她從沒唱過這麽好。
場邊的人只能隐約看到一道鮮紅的身影。
卻仍舍不得挪眼。
雪太大了。
皇上卻顧不得看雪了,只覺得自己已經徹底熱起來了,心潮難平。
宮女和嫔妃們早已走心了,怕皇上責罰,只敢偷偷擦眼淚,凍得指尖、鼻尖通紅。
皇上卻以為她們也是熱的。
但大祭司覺得他們都冷,于是大手一揮,儀式就這樣吧,回宮吃飯去。
別誤了時辰。
皇上和妃子們雖然都還想聽,但又怕上天責備。
只能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于是,喬淺一個人留在臺上,跳完了這支傩舞。
天大地大,戲最大。
更何況,傩戲是溝通鬼神、慰藉亡魂的儀式舞蹈。
這幾年真的死了太多百姓了,喬淺只是個伶人,她覺得自己能做的,也只有真誠些了。
……
曲畢,人也都散幹淨了,只剩下一個老太監,站在祭壇之下,等着。
喬淺舞跳完了,情緒也歸位了,将面具一摘,露出清清秀秀一張臉,問道:“大人,我的酬金呢?”
老太監朝她招招手:“來,跟咱家去領吧。”
路上,喬淺看着被雪淹沒的皇宮,忽然覺得,原來這兒也挺幹淨的。
老太監忽然問她:“孩子,怎麽最後忽然改唱《方四娘》了?”
喬淺心道,這是個懂戲的。
“大祭司不讓我接着唱《山五将》,皇上又不懂,只有那些妃子和宮女在聽,我便唱她們能聽得懂的了。”她說。
用女人的故事寫的戲,來來回回也就那麽幾出,她最先想到的就是《方四娘》。
“你唱的挺好,”老太監回頭看看她,露出憐惜表情,“傩戲講究的是面具裝扮、拟獸表演和狂言說唱,你都挺有架勢,一直學這個?”
喬淺一笑:“我從小就跑了好多戲班子,什麽都學,最初學的黃梅戲,後來又是越劇、元曲,別說是傩戲了,胡旋舞、霓裳羽衣舞、劍舞、盤鼓舞也都能來,雜技也行!我這就折巴折巴給您看看!”
“你收着!”老太監趕緊去攔,又詫異,“孩子,你怎麽學的這麽雜,不在一個地方好好待着啊?”
喬淺撓撓頭:“輕狂嘛,上不了臺我就走。可惜現在城裏的角兒只能是男的。”
“哦,對,”老太監點點頭,“剛看你《山五将》跳的好,都忘了你是小女孩了。”
“也不小了,”喬淺十分樂觀,“這次祭祀不是點名要女伶嗎?在皇上面前演過了,我出去就能成角兒了。”
老太監又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二人走了小半個時辰,才來到了皇宮一處很偏僻的位置。這裏有個建築,看上去很新,像是個丹爐。
老太監輕嘆一聲,然後往裏一指:“進去領賞吧,你是最後一個。”
“好。”喬淺三天沒吃飽飯了,她太餓了,只想趕緊拿錢去買燒雞和馍馍。
她進了屋,卻忽然聽到外面“咔嚓”一聲,竟落了鎖。
然後,她見到屋裏已經被綁着幾十個人了。都是之前表演的女伶。
還來不及細想,周遭忽然濃煙四起。
她聽到了鈴铛聲、還有個男人的吟誦聲,似乎就是那大祭司的聲音。
喬淺這才明白。
她的表演還有一個環節——死。
她想逃,又不想只自己逃,于是開始給那些女孩松綁,但大家的手都被凍僵了、腿也凍僵了。
大火已經燒進來了。
喬淺從窗戶縫一看,外面還站了一圈侍衛。
有火、有牆、有鎖上的門、還有侍衛——這是她永遠不可能逃出去的囚籠。
她忽然覺得自己可笑。
這次表演,明明是她十幾年來夢寐以求的機會,她入選的時候喜悅的幾乎發狂,以為自己終于時來運轉。
原來就這?
她和她們是被選來祭天的?
喬淺就這樣被活活燒死。
……
喬淺從回憶中抽離。
她幾乎在這一瞬間篤定,眼前的王成乾,就是當年她死前見過的最後一個男人。
那位老太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