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過敏005
第05章 過敏005
“感情”這輕飄飄詞語本身的重量總在不經意間被我們低估,情可比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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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的衛生間混雜着一股檸檬馬鞭草的香薰香氣,祝敏站在盥洗盆前,強迫自己的心髒恢複冷靜。
恰好此時微信響起了不合時宜的提示音,打破了衛生間內短暫的安靜。
是穆傳紅發來的語音:“五五,給我建行卡裏轉六千。”
祝敏聽着穆傳紅叫自己“五五”,臉上挂着無奈的苦笑。
她是出生在五月五日不假,可她的小名緣由卻不是因為此。
真正的理由是因為她是超生的孩子。
她出生時計劃生育管的嚴格,二胎政策還沒有放開,但穆傳紅和祝國榮想要個兒子。
因為她的出生穆傳紅和祝國榮被罰款五千五百塊,而且母親也因此失去了江塢市區最好的公立小學的老師教師編制,當時學校的老校長和祝敏的外公是八拜之交,在老校長的的斡旋下,才沒有失業,繼續留在學校當老師,但是失去了編制,也失去了未來向上走的可能。
本來穆傳紅都已經板上釘釘的要晉升的教導主任的,因為這件事,徹底不可能了,後來晉升教導主任的,是平時和穆傳紅處處攀比關系不算好的老師。
雖然祝國榮下海做生意,但五千五百塊,對當時的他們來說也不是小數目。
當年的五千五百塊,在北京二環都能買三個平了。
小時候每次穆傳紅叫祝敏“五五”,都要把這些往事竹筒倒豆子似的重複一次又一次,祝敏早都能倒背如流,每當她聽到穆傳紅叫自己“五五”,都能想到穆傳紅現在抱怨人生處處不得志的來源,是自己。
盡管她難以忍受穆傳紅的性格和對她的方式,但一想到這兒,她還是會對穆傳紅的要求盡量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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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敏很早就發現自己這一點,明明對穆傳紅提出的要求難以忍受,可是又不得不去做,矛盾到有時候她自己都讨厭自己,卻又無法反抗,只能默默承受穆傳紅暴躁狂怒的情緒抒發傾瀉。
祝敏特別羨慕溫馨幸福的的家庭,她不知道小學課本裏講述的溫柔的母愛是什麽樣子。
即使她看得到穆傳紅是如何對祝篤、祝穆的,這也不是她幻想中的母親的樣子。
她從學生時期就在想,如果她以後做了母親,一定要給自己的孩子一個溫柔到充滿粉紅色泡泡的童年。
她小時候就喜歡觀察馬路上各色各異的家庭,她才知道原來很多媽媽是可以不罵自己的小孩就給他們買冰淇淋的,并且在冰淇淋融化到衣服上的時候也會用衛生紙耐心的擦拭幹淨,而非換來謾罵;
她才知道原來很多家庭的媽媽是會帶着孩子去游樂園,并且允許他們在游樂園裏吃價格昂貴的食物的;
她才知道很多家庭的媽媽是會給小朋友買玩具的,并且不會在買玩具之前進行苦難教育,說家裏過的多麽不容易……
祝敏永遠忘不了她高一的某天早上,她是走讀生,有天早上起晚了,沒來得及去學校上早讀,便在家吃早飯,他們家的早餐一直會出現的兩道菜是醋拌黃瓜和水煮蛋,那天她多吃了一個雞蛋,換來了穆傳紅的陰陽怪氣:“吃吃吃,這麽能吃怎麽不把盤子都吃了。”
他們家當然不缺一個雞蛋錢,平時穆傳紅對自己不好,但也沒有到克扣吃喝這種地步,後來祝敏才知道,原來前一天穆傳紅得知了自己曾經的老同事成了市教育局的副局長,而這位老同事,便是在穆傳紅被罰之後晉升為教導主任的那一位。
曾經不如自己的同事步步高升,穆傳紅心理不舒服,她把一切歸咎到祝敏身上,總覺得如果不是祝敏,那如今在那個位置上的人,應該是她。
祝敏聽到穆傳紅的話,默默的加快吃飯的速度,仿佛這樣她的出生才不是一個錯誤,火速吃完飯後,收了碗筷她自己去學校。
她平時是騎自行車上學的,但那天,她毫無征兆的被穆傳紅訓了一頓,她心情很不好,還有點破罐破摔——
反正都已經遲到了,就算開飛機去也是遲到的,幹脆走着去上學吧。
走着去上學還能晚點到學校。
路上的祝敏又習慣性的觀察起路邊形形色色來往的人。
秋末早上的冷氣随着風浸入骨子裏,一陣風能吹得她前行時受到巨大阻力,她拽了拽校服領口,把手縮進寬大的校服袖子裏。
名列前茅的好學生也有不想上學的時候,祝敏現在能走多慢就走多慢,她不怕因為遲到老師批評她,祝敏看起來長得乖巧溫柔,但其實內心也有乖戾叛逆的一面。
只是她掩藏的很好,沒有人知道。
祝敏在路口等待紅燈變綠,路邊高聳的栾樹被風吹吹散了一串粉黃的栾樹花結的果實,幾簇像小燈籠似的抱在一起,飄落在祝敏的額前,擋住了她的視線,她伸手拂去栾樹花尾部墜着的已經泛黃的葉子,不經意間,看到了遠處的一對母子。
母親一副養尊處優保養得當的模樣,腳踩精致的細跟高跟鞋,燙着栗色及腰卷發,身量纖細,穿着駝色的毛呢大衣,站在一輛看起來很貴的黑色轎車旁,手裏拿着她兒子的書包,口中還在叮囑些什麽。
而她的兒子,清瘦挺拔,穿着和祝敏身上一模一樣的校服外套,單手插在校服褲兜裏,黑色柔軟的頭發被北風吹起,露出桀骜玩世不恭的眉眼。他的母親溫柔的笑着,在他身邊細細叮囑着什麽,他微微抿着唇,一臉沒有仔細認真聽的模樣。
那輛黑色的轎車祝敏不認識是什麽品牌,但從那位女士的穿着氣度來看,應該不是普通價格的轎車,駕駛位上車窗下降三分之一,能看到是一位氣度不凡的成熟男性,緊緊的皺着眉頭,坐在車裏跟男孩說着什麽,一副上位者姿态。
男孩仍然心不在焉的聽着,這時候他的母親沖着駕駛位的男人說了幾句話,又将自己手裏的書包遞給男孩,随後伸出手輕輕的替他整理校服外套,撫去肩膀上的皺痕,只不過男孩後退一步,躲開了。
就像青春期的少年不想和母親有過多親密舉動那樣,自然的躲開了。
栾樹花落了一地,遠遠望去像盛大的粉色舞臺,他們站在巨大的粉色舞臺上,給旁觀者演繹着溫馨和睦的一家。
祝敏遠遠的看着這一幕,忍不住腹诽,真是幸福的一家三口。
她不禁想到了自己早上,受到了穆傳紅的不屑與怒怼,自己的書包,是穆傳紅從沙發上暴躁的扔在她身上的。
在她的印象裏,穆傳紅從來沒有送她到學校,從來沒有把她的書包拎在自己的手裏,一次都沒有。
她看到遠處的男孩,祝敏從心底發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深深的羨慕。
此刻她覺得自己仿佛躲在陰暗潮濕的角落裏,偷偷窺視着他人的幸福。
那一刻,祝敏升起了一個卑劣的念頭——
她想知道他是誰。
她想離那樣幸福的家庭近一點。
落在她額前的那串栾樹花仍然被她握在掌心,祝敏也是後來才知曉,栾樹花的花語——
奇妙,震撼,絢爛。
像是在敘述她和他曾經擁有過的短暫未來。
一陣“叮叮叮”的手機鈴聲響起,打破了祝敏的回憶。
手機鈴聲在安靜的衛生間裏分外突兀,作為醫生,祝敏的手機是要時刻保持24小時不靜音的。
原來穆傳紅沒有收到祝敏的轉賬,直接電話撥了過來,尖銳的聲音格外明顯:“錢呢,現在轉給我,我看上一身香雲紗套裝。”
祝敏捂着手機,走到衛生間的最末端單間,小聲說:“我十分鐘之後轉過去。”
其實她現在就可以立刻轉,但拖延十分鐘,是她自己認為和母親對抗所做的微小努力。
挂掉電話,她從衛生間離開,在衛生間門口看到一位金發的女生。
祝敏看着那一頭淺金色的秀發,愣了幾秒。
她想到了方才江聿過副駕駛位上的女生。
直覺告訴祝敏,這就是她。
顯然那個女生也注意到了祝敏,兩人一出一進,不經意的彼此擦肩對視那一瞬間,祝敏察覺到,金發女孩的眼裏,寫着對她的好奇。
祝敏更加相信,她就是江聿過車裏的女孩。
即使如此,她也不再理會,江聿過不論和誰、和什麽樣的人在一起都和她沒有任何關系了。
她忽略掉心底難以言說的酸澀,半垂着眸,向外走去。
衛生間外要穿過一條安靜的長廊,說來奇怪,今天是個好日子,舉辦婚禮的不止班長和他老婆這一對新人,可這條長廊卻寂靜的出奇,只有祝敏一人。
她半垂着眸加快步伐,想要快點去宴會廳,直到她的視線裏出現一雙筆直的雙腿,堵住了長廊的出口。
她下意識的擡頭,猝不及防的撞入江聿過的視線。
他一只手不經意的插在西裝褲兜裏,另一手的指尖捏着一串花,在漫不經心的把玩,祝敏毫不陌生,那是一串盛開正盛的栾樹花果實。
粉紅色猶如燈籠似的幾簇抱在一起,飽滿圓潤,蔥茏嫩綠的葉子,在他骨節分明的手指下,像一件拍賣會出現的藝術品。
祝敏見到他的第一反應,是下意識的想避開他。
十幾分鐘前江聿過才讓她啞口無言,八年未見,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
他們都在時間的長河裏一點點改變。
祝敏和他對視後,立刻又垂下眸,裝作沒看見,想從他身邊繞過去。
長廊的采光不佳,光線并不耀眼,略顯昏暗的長廊下,男人捏着栾樹花的那只青筋遒勁的手,故意半擋住她的去路。
輕佻又傲慢。
祝敏不得已後退一小步,她的眼裏寫着明晃晃直白的不解,而江聿過就站在她的面前,深邃的眼眸如一片幾近漆黑的無盡大海,祝敏隐約在眼眸裏看到了她自己的倒影。
她的心髒驟然加速,一顆心仿佛要跳到嗓子眼裏。
祝敏又想到了高中的那個早上,她隔着一條馬路,看到江聿過父親的車拉着他的母親離開,江聿過一個人單間背着書包,獨自走在去學校的路上。
祝敏朝着他的方向,向他跑了過去。
而她的手裏,還握着那串随風而落,遮住她視線的栾樹花。
那是她一鼓作氣的勇敢。
她站在比她高出一頭都不止的男孩的身邊,心髒跳動的厲害,但還沒等心髒恢複平靜便開口問他:“同學,你是幾年級幾班的?”
當祝敏和江聿過在一起後,江聿過看到栾樹花就會故意調侃祝敏,說她第一次主動搭讪都要給他獻花。
而祝敏也不甘示弱,她随手撿起一串栾樹花,挑起江聿過的下巴,“喜歡嗎?”
江聿過将她手裏的栾樹花照單全收,挑了挑眉,手裏輕輕撚了撚粉色飽滿的栾樹花果實,又捏了捏祝敏的臉頰:“你這是在做什麽?”
祝敏笑的燦爛,比他手裏的栾樹花還要燦爛:“當然是……勾引你啊。”
曾經青澀真摯的感情猶如一把尖銳的雙頭冰刀,狠狠刺向兩人,又被他們的體溫融化消失,唯有傷口留下痕跡。
曾經他們之間說過的話,在十幾分鐘前以一種陌生的口吻,成為了他口中刺向她的冰刃。
他們之間的重逢和祝敏設想過的許多中都不同。
祝敏在腦海中模拟過許多次的那一句“好久不見”,他們誰也沒有說出口。
祝敏斂了斂神,平靜開口:“請讓一下。”
面前的男人紋絲不動,朝着祝敏似笑非笑。
驀地,他緩緩開口,“跟我走。”
他的嗓音語聲低緩,含着精細摩挲後的粗粝感,在寂靜的酒店長廊裏猶有回音缭繞。
祝敏倏然一愣,從後頸到後背瞬時僵住,血液倒流,指尖發麻,鬼使神差的要跟着他走。
直到她的背後傳來一句嬌俏的抱怨:“知道啦,就等這麽一會兒都等不及嘛……”
江聿過眉頭微蹙,略顯不耐煩道:“快點。”
祝敏再遲鈍也該反應過來,他不是在對她講話,她險些自作多情。
一想到自己剛才居然差點兒跟着他走,祝敏的臉頰泛起一陣緋紅,直到身邊帶起一陣風,一頭金發的女孩兒小跑着從她身邊經過,挽着江聿過的手臂,嬌聲說:“我這不是來了。”
兩人的背影在祝敏的視線裏愈發渺小,直至消失不見,她泛着淺紅色的臉頰在無人在意的長廊陰影中變成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