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周五的時候,學校會比平時更早一點放學。

當李量用鑰匙打開家裏的大門時,他會看到一個讓他感到出乎意料的人就坐在他的家裏,和他的父母聊着些什麽。

那是徐起新。

“量量啊,起新正好回來我們嘉維看一看。祁峰不是搬走了嗎?這裏和他玩的最好的人就是你了,所以起新就幹脆來我們家等你放學了。”

母親的态度很是親切,但李量可一點也不認同他母親說出的話。

他和徐起新的關系可算不上好。

他是這樣認為的。

并且,他覺得徐起新估計也能感覺到。

但在隐藏這一點的問題上,他們兩個倒很是默契。

在徐起新過來之前,向來是他們幾個和祁峰玩得最好。可這家夥才過來不久,就把祁峰拐得老是跟他兩人一起單獨行動了。

或許大頭和長條他們幾個還大大咧咧的感覺不到什麽,但對于李量來說,那簡直就是被人侵.犯了領地一樣的感覺。

那當然會讓李量很不愉快。

但他的心裏也知道,祁峰有決定自己要和誰交朋友的權利。

于是他就總是不動聲色,也和這個新來的家夥保持着點頭之交的關系。

再後來,別人就覺得他們兩個的關系也很不錯了。

李量和徐起新才一對上視線,就知道對方這次是特意來找他的,也一定是有話要問他。

他向徐起新點了點下巴,放下自己的書包。

李量:“起新,你好容易才回來一趟,就在家待着多沒意思。不如我們一起出去轉轉?”

徐起新起身道:“我們想到一塊兒去了。”

李量:“等我兩分鐘,喝口水。”

樓道裏響起了兩人的腳步聲,過去和祁峰就住在一棟樓裏的李量帶着徐起新一起走出公寓樓。

在經過小雜貨鋪的時候,李量還特意給自己買了瓶零度可樂。

當他想要給對方也拿上一罐的時候,徐起新則表達了他的婉拒,并拿上了一瓶水。

李量笑了一聲:“還是這麽自律呢?無糖的可樂也不喝?”

徐起新:“只是習慣了。”

李量:“行吧,你倒是一點也沒變。”

在稍向上走了一段,并到了開闊地帶後,李量開了可樂,喝了一口道:“想問什麽?說吧。”

徐起新:“想問你關于祁峰的一些事。”

李量:“知道你是來問他的。範圍呢?能縮小一點嗎?”

徐起新:“我去了一趟嘉陵FC的青訓營,那裏的教練告訴我,在祁峰開始複健的時候,他媽媽……”

不等徐起新說完這句話,李量就很不愉快地“哼”了一聲。

徐起新向對方解釋道:“他以為我知道。因為我和祁峰……”

李量:“關系好是吧?但你知道祁峰為什麽初中都沒念完就去了嘉陵嗎?就因為這裏有一堆和他們家關系好的人,每次見到他都要說一句可惜。”

李量手裏依舊捏着那罐可樂,卻是在轉身時把可樂放了下來。仿佛直到這會兒,他才終于不想用這罐飲料來作為兩人間的一個“安全距離”了。

李量:“人如果老是被別人把傷口翻出來看,那他這傷口就永遠都好不了。”

山間那帶着涼意的風吹了起來,它讓兩人間的對話暫停了片刻。

等到被吹起的衣擺又落了下去,徐起新才再次開口。

徐起新:“那你覺得,他現在好了嗎?”

在盯了對方許久後,李量嘆了口氣:“說不好。表面上看起來已經能活蹦亂跳了。但他要真全好了,我覺得他也不會……”

李量才說了幾句,聲音就停了。

徐起新:“不會什麽?”

李量:“不會一邊在學校裏裝成個驚天動地的體育廢,一邊每天早上都起來跑步。有次我根據他說的路線算了算,感覺他這怎麽也得是6公裏的路程吧,而且那還不是平地上的跑圈。為了盡可能地繞開紅綠燈,他得又跑坡,還爬樓梯的。”

李量停了一會兒,他仿佛陷入了沉思,也沉入了那段情緒。

徐起新沒有催促,只是等着他說出那些。

李量又是深吸一口氣:“我知道,他這是不甘心,但又心灰意冷。祁峰那小子,那時候明明自己也特別難受,還要在他爸那裏假裝很堅強。因為他爸和他媽感情特別好。

“他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說他踢不好了,也不想繼續在青訓營裏複健了。他想回來陪他爸。”

徐起新:“後來呢?”

李量:“起新,你不覺得這句話你問得有些晚了嗎?以前我們踢球的時候就經常強調,說時機很重要。同樣是從中場送到前場的一個球,在大部分的時候哪怕差一兩秒都會得到完全不同的結果。”

徐起新:“我知道晚了。但我想幫他。”

徐起新沒有說出反駁,他承認了那些,并看向對方。

他雖然只是說出了這麽簡單的一句話,可他的情緒卻是通過眼睛湧了出來。

那股能量巨大到幾乎要讓李量怔愣當場。

他能夠讀到那種沒有被徐起新所說出的自責,以及感同身受。

徐起新:“祁峰的母親出事的那段時間,他其實有和我欲言又止過好幾次。但那時候我剛剛被馬競二隊的教練從馬競A提上去。

“我太高興了,也太興.奮了,我沒能明白他到底遇到了多嚴重的事。

“我只是以為……他在擔心自己的狀态回不到過去,所以每次都只是說那幾句話去安慰他。”

等到兩人再次相見,他已經長大,并獨自把血淋淋的傷口蓋上了。

曾經倔強又驕傲的男孩甚至能拍拍他的肩膀,并對他說出那樣的話語。

——‘讓你失望了,我感到很抱歉。’

徐起新:“我讓他失望了。”

‘我讓他失望了。’——那實在是一句能讓李量放下許多偏見的,感性的話語。

于是他也就在能夠看到大半座嘉維的山坡平臺上對徐起新說出了可能只有他才知道的,或者說只有他注意到了的又一件事。

“其實,還有一件事,對他的打擊也很大。”

“那本來不是一件什麽大事,但發生的時機很不好。”

李量說說停停。仿佛即便是在他開口說出這些之後,他也依舊還在猶豫着,猶豫着是否要把祁峰內心的那處傷口指給徐起新看。

李量:“在他才從青訓營回來之後沒多久,學校的體育老師又帶他去市裏參加短跑比賽。他們覺得,距離祁峰受傷已經過去了一年多的時間了,他又才從嘉陵FC的青訓營結束了複健。”

當李量說到這裏的時候,他不得不喝一口可樂才能繼續。

李量:“他們想要用這種方式來激勵他。”

那是徐起新在馬競二隊裏初放光芒時所發生的事。

在缺席了一年後,小學時就能跑得比體校短跑隊還快的小祁峰終于又出現了。

那個時候,他已經成為了短跑項目上傳說級別的“小魔王”了。

所有曾和他一起比賽過的體校短跑隊成員都還記得他,并把嘉維中學祁峰的故事告訴給了他們的學弟們。

他們連祁峰的照片都有,才只有十二三歲的男孩個子還沒有長得很高,但他身上的那份張揚和驕傲,以及他的短跑成績卻是讓他有了八米八的氣場。

所有人都期待着他的出現。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他。

大家都想要看看他在長大了一些之後,究竟能跑出讓人多麽驚豔的成績。

然而僅僅是因傷缺席了一年而已,他的氣質甚至是神态就變了。

他變得不想要也不喜歡別人的關注了。

如果有人把他認出來了,他就會感到窘迫,甚至是不安。

這是因為他知道,今年的他根本不可能跑出別人所以為的成績。

也因為,他已經沒法像一年多以前那樣掌控自己的雙腿了。

李量:“所有人都在期待着他的短跑成績,所有人。大家都以為他就是短跑項目上的種子選手了。

“但在比賽哨音吹響後沒多久,他的右腿就抽疼起來。他摔倒在地上,等他再爬起來的時候,第一名已經跑過終點了。”

徐起新:“後來,他跑完了嗎?”

李量:“沒有,他退賽了。不僅上午的項目退了,下午的項目也退了。”

當兩人把話說到這裏,李量就覺得,他們之間的這次談話差不多該結束了。

李量:“起新,如果你見過祁峰努力從地上爬起來,卻發現對手已經跑過了終點時的那種眼神,你就能明白——繼續喜歡足球,對他來說可能已經不是一件好事了。那太無助了,也太迷茫了。”

他本是毋庸置疑的天之驕子,卻在遭逢巨變後又得到了那根從天而降的,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那年的祁峰無助地站在跑道上,看着周圍那些自己不認識的人對他說出議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自己應該去哪兒。

可徐起新卻是結束了由李量所描述的那段過去,也不讓兩人繼續沉浸在那已無法改變的過去之中。

他說:“不管他是不是還要繼續踢球,腿總得徹底治好吧?”

在家附近的樓梯坡道處,祁峰給自己換上了專門用來踢球的釘鞋。并在平常沒什麽人來的空地上擺出了他藏在附近的小路障。

他把那12個可以一個個疊起來的小路障擺成了兩排,并控制着其中的間隙。

然後,他就可以在這裏練帶球了。

已經有好多天了,他會在放學回來後來到這裏,多練一小時的射門,又在早上出門跑步的時候帶上足球。

在跑完了稍短些的一圈路程後,他就會回到這裏,用自己擺的這些小路障來進行他在青訓營時天天都會進行的訓練。

他得帶着球,憑借靈活的腳下動作,發揮想象,把球盤出不同的路線,并繞過這些路障。在此過程中,他一個路障都不能碰到。

如果他碰到了,那就再來一次、兩次、三次。

在此過程中,他會适時地加快速度,又會突然一下地放慢速度,仿佛是在模拟着面前有着防守方隊員時的狀态。

等到了後來,他還會把視線放到路障之外的地方,讓自己更多地憑借感覺繞過那些。

對于他們這些高二第一學期的學生來說,周五的晚上原本是沒有晚自習的。

但祁峰卻是大着膽子告訴他爸爸,周五的晚自習又有了。

于是他就能在放學後又來到自己的“秘密基地”,再練好幾個小時的球了。

等到他覺得累了,他便停一會兒,喘着粗氣坐在旁邊的石頭上。

在短暫的休息時間裏,祁峰打開了手機。

他又進到微博,在特別關注人裏看起了徐起新發布的那支告別視頻。

徐起新那有着八百萬粉的微博賬號雖然是他自己在用,但他更新得并不頻繁。

因而,那支告別視頻依舊是他最新發布的一條狀态。

‘一直關心着我的球迷朋友們,我想在這支視頻裏和你們暫時說再見。’

他說的是球迷朋友們,而不是“塞維利亞的球迷們”,因而這是一則對于所有關注着他的球迷們暫時說再見的告別視頻。

‘盡管十分不舍,但我還是不得不暫時離開球場。’

他還太年輕了。當他穿着那身居家服的時候,那會讓人格外感受到他身上所洋溢着的青春。

是了,他才只有十九歲。

這是大部分的後場球員還碌碌無名的年紀。

可徐起新卻已經憑借着他那超越了年齡的大局觀與廣闊視野,甚至是對于場上局勢的預判能力、以及精湛的球技而贏得了球隊的信任,以及球迷們的喜愛。

‘我只能告訴你們,我還沒有放棄,也在積極地尋求着回來的辦法。’

他是名副其實的,西班牙甲級聯賽的超新星。

——在各方面都沒有短板,且優勢還極為突出的,令人驚豔的後場新秀。

‘這幾年,我總是太着急向前沖。于是我就在一路向前跑的過程中遺落了很多重要的東西。現在,我可以回頭看一看了。’

當祁峰看到徐起新說出的這句話,他便無法再維持平靜的心情。

他煩躁地站起身來,企圖把剛剛看到的那些從腦袋裏揮去,也讓回憶停止,不再去想曾經一起踢球的那些時光。

他更企圖讓自己不要去想徐起新在他們學校操場所踢出的那從容一腳。

可就好像徐起新完全了解他的心情一樣,他也能比其他人都更明白對方此刻的感受。

他只不過是在去到馬競青訓營的前夕遭逢巨變,就已被完全改變。

那徐起新呢?

他所感受到的挫敗、懊惱與迷茫只會比自己更多。

多十倍,甚至是多百倍。

可他卻還對自己說——‘如果我已經用言語傷到了你,我就不該還要再對你揮拳頭。’

這些思緒讓祁峰的心裏亂極了。

明明徐起新才是那個在球場上突發意外,然後就可能再也踢不了球的那個人。

他甚至以後還會再有遭遇那種危險情況的可能。

可自從徐起新回國,卻是一直在關心着他的事,仿佛他徐起新這個人根本就沒有傷心,也不會難過,更不需要別人的安慰。

但這是不可能的。

因為,足球對于他們而言的意義,其實是一樣的。

‘但這太難讓人接受了。太難了。所以我就告訴自己,我其實是不喜歡踢球了。’

‘我能明白你的心情。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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