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殊途

殊途

胸腔裏像有一把尖刀在絞,教我痛得喘不上氣來,我不敢睜開雙眼,怕哭出來會漏了陷,更怕直視他的眼,他的臉。

“你願意信我,可我,不想再騙你了。那林,對不起,我這樣的人,不值得你惦記,更不配得到你的原諒和喜歡.....”

“你住口,”他呼吸劇顫,沙啞道,“我問的,又不是這個......我問的,是你如何頭顱受創的!”

“啊,”我笑了笑,“那與你無關,不過是後來某日出去畫風景時,爬山登高,失足跌了河裏,被河裏的石頭撞着了腦袋。現在想來,興許,就是我負了你的.....報應。好後悔.....”

攥着我的手臂力氣漸大,他聲音嘶啞:“後悔什麽?”

我蜷起十指:“後悔,遇見你。”

死寂片刻,他才道:“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後悔.....闖入你的世界,後悔.....讓你愛上我,後悔.....傷了你的心,後悔.....這一段孽緣,成了你的心魔,你的業障。

後悔,我摘下了月亮,卻累他碎在了水裏。

如若可以,那林,我情願,從未遇見你。

“後悔.....”

話未說完,我便被重重壓在了榻上,焚香氣息如雲霾籠罩,他的嗓音嘶啞得不似人聲:“你後悔什麽?不是拿了我的血,救了你阿娘嗎?不是得了一千金铢嗎,為何還後悔遇見我?這難道不是你十輩子的運氣?睜開眼,看着我!”

我閉着眼,淚水卻再藏不住,沿着面龐肆意流淌。

“對,我救了阿娘,多虧了你的血......不枉我,費盡心思的,接近你,可摔壞了腦袋,連親人都不記得,還是得不償失.....所以,我後悔,再重活一回,定不會去招惹你.....”

我語無倫次,颠三倒四,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只想盡可能的一次傷透他的心,教他從此恨我,遠離我便好。

日後我要走的路,要做的事,與他注定殊途。

若有果,也只會是毀了他的惡果。

可我一番話說完,他卻只是沉默,許久,竟聽他笑了一聲,那笑聲冷泠泠的,冰棱斷裂一般:“彌伽,若你是為了教我死心,為了容我放過你,大可不必,多費口舌,說這麽多。”

我松了口氣,心卻也随之墜入無底深淵,空落落的。

“你對我真情也好,假意也罷,我都不會放你走。”

我一驚,睜開眼,見他藍眸暗如無底淵壑:“你欠我的,就用後半輩子來贖還,這才是你應得的報應。生做我的人,死.....不,我不會許你死,我要你長生不老,永生永世賠我。”

“你說什麽?”我愕然,長生?

“我只是想起,母尊一直想為我尋一位神妃雙修,說我修煉遲遲未能突破最後關隘,便是因心中有障。這神妃除了你,還能有誰能做?正好,趁她還未出關.....”

“什麽雙修,什麽神妃?”我聽不懂,卻見他眼神極是駭人,只知我方才那話,非但沒将他推遠,倒起了反效果。我緊張得蜷起身子,被他攥着手腕,打橫抱起,下了馬車。

進了宮門,是一道狹長的宮道,不知通往何處。

“你要帶我去哪?”

“我的寝宮。”他聲音很冷,氣息卻異常灼熱。

我不懂雙修是什麽,卻再清楚不過,這樣被他帶到他的寝宮會發生什麽——與他更深更密的糾纏下去,那非我所願。我咬咬牙,一揚手,狠狠一耳光,扇在了他的臉上,趁他腳步一頓,尚未回過神來,猛地掙開他的雙臂,後退了幾步。

“我不當你的神妃!”我盯着他,“你聽好了,聖君,你我雲泥之別,隔着天塹,從始自終,我就沒有喜歡過你,我只想畫一輩子畫,自由自在的過活,若不是為了阿娘的病,我根本不會去接近你,讨你歡心,如今被召進宮中做這宮廷畫師,也非我自願,我只想完成任務,趕緊出宮,請你,勿糾纏。”

說完,未敢看他的神情一眼,我便拔腿狂奔。

跑出沒有多遠,我便在這迷宮一般的巨大殿城裏迷了路,彎彎繞繞好一陣,撞上了巡邏的衛兵,被抓起來,好一番盤問,險些被當成刺客押走時,被一位路過的宦官看見。

“你不是昨日陪着王上游園的畫師?”

一聽這話,侍衛們便放開了我。

“啊,嗯,謝謝大人。王上.....還好嗎?”遠遠望見從暗處走出來的一抹白色身影,我一步上前,緊跟在了那宦官身後。

“受了點風寒,還睡着,不過睡前,還在憂心你的下落,待王上睡醒,定會馬上召見你,你回去,準備準備。”

聽得他語氣暧昧,意有所指,我心下一跳。

這真是.....

我抿了抿唇,小聲道:“請問大人,在這宮裏,可有見過一個叫做彌蘿的姑娘?她跟我,長得有點像。”

老宦官掃了我的臉一眼:“沒印象,你問這做什麽?”

“她是我的親人,十幾年前,随.....聖女進宮來的。”

“聖女?如今該稱教皇了,”他低斥道,“随教皇進宮的,那定是入教的教徒了,你該去向那些祭司打聽,他們興許知曉。

我腦中一閃。

對了,幹娘......

“泰畫師,原來你在這兒呢,我們找你半天了!”

我回頭看去,是那個送我進宮的胖祭司,身旁跟着那個面目陰郁的瘦子,“今夜滿月,是你該為聖君畫像的日子了。”

我呼吸一緊:“可前日雪崩,我的畫具都丢了.....”

“已為你備了新的,還磨蹭什麽,走吧。”

”請問教司大人,是.....去何處作畫?”

“聖殿。”

我松了口氣,不是去那林的寝居便好。

踏上長長的階梯,不知走了多久,不經意回眸看去,整座宮城都已在下方,這座聖殿,竟比王殿的位置還要高。

門內幽暗昏惑,兩側燃着上百盞燭火,空氣中彌漫着氣味獨特的焚香,令我一陣恍惚——這就是那林身上的味道,想來是他在這兒經年累月的待着,被熏出來的。

身着紅色、藍色與紫色的尖頂袍服的祭司們進出穿梭,手中捧着各式各樣的祭器,我只是随意一瞥,便能看出其中有被寶石裝點的人頭骷髅,只覺汗毛聳立,不敢再側目。

“法布與法油可備好了?教皇閉關前,叮囑過要用哪張法布,也備好了法油。”忽然,前方的胖祭司在一扇門前停了下來,朝門邊的守衛問詢。

“教長放心,昨日便已備好。”

簾子被掀了開來,我目光一滞。

數層階梯往上,是一座燭火環繞的圓形祭壇,一縷月光自中空的穹頂落下,籠罩在祭壇中心被水渠環繞的石座上。

那林上身赤裸,佩戴着金飾與臂環,只有腰間繞了一抹白布,雙手結印于胸前,眉心點了一枚殷紅花形的印記。銀白的月光落在他周身,卻暈染起一圈朝霞般的虹彩,我已數次見過他修煉時的模樣,卻是頭一次見到他置身在祭壇中的模樣。

在祭壇上,他失了活人氣息,亦真亦幻,與一尊神像無異。

我遙望着他,只想沖上去,将他從祭壇上拽下來。

但怎麽可以呢?他離飛升只有一步之遙,若他這樣仁慈良善的人成了神明,這頭頂的天,想必從此能雲開月明。

那林,這亦是你心中所願,不是嗎?

似聽見我走近的動靜,他閉着的眼倏然睜開,目光靜靜落在我身上。昨夜打了他一耳光,我不敢與他對視,垂下眼睫。

“發什麽呆,還不快為聖君作畫?”

身旁傳來一聲呵斥,我才回過神,低下頭,才注意到平鋪在面前石臺上的畫布。這畫布光潤潔白,表面泛着薄薄一層水汽,不知是什麽質地。我半跪下去,将畫箱裏的畫筆顏料一一取出,擺在石臺上,拿了棉布出來擦拭畫布。

手指接觸到這畫布表面,這細膩的表面摸上去很像是某種幼小動物的皮。我的心緊縮起來,不敢再摸。

“作畫之前,需用這法油刷一遍畫布。”旁邊那瘦子祭司吩咐道,我依言拿起畫刷,将畫布自上而下刷過,油潤過畫布,緊繃的畫布立刻舒展開來,畫布右上角某處,隐隐凸了起來。

我伸手去抹,看清那凸起的形狀,頭如遭重擊,耳朵裏嗡了一聲。那裏,有個指甲蓋大小的,谷穗形狀的淺色污漬。

看上去,像極了彌蘿右肩處的胎記。

幼時,我們常一起洗澡,我見過很多次。

不,一定是我記錯了。

這只是一塊畫布,上面怎麽會有彌蘿的胎記呢?

一個可怕的猜想掠過腦海,我渾身發抖,天旋地轉。

我顫顫用手指去觸那胎記,頓時感到一陣熟悉的心悸,如墜深淵。

——這雙生子獨有的感應,不會錯,這就是彌蘿。我的彌蘿。

與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一同長大、相依為命的阿妹不在了。

她沒能等來我救她,已經變成了這張畫布。

我不願相信這個事實,可心似被利刃一刀捅穿,喉頭一股腥甜湧上,我一把捂住嘴,将險些噴出的血生生抑下,卻仍止不住幹嘔起來。

“你這是做什麽?”旁邊那瘦子祭司喝問,“起開!莫要弄壞了畫布!”

“班丹,桑布羅,你們出去。”

“聖君?”

“本尊說,出去。你們留在此,畫師恐會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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