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萬事且浮休
第016章 萬事且浮休
風餐露宿多年,第一次睡上正經的床,哪怕只是冷硬的木板上鋪一層幹茅草,宋知怯反而睡不着覺了。
輾轉反側了一整夜,才在疲累中醞釀出些許困意,天還蒙蒙亮,又被宋回涯單手拎起來,趕到門口念書。
宋知怯困得睜不開眼,聽着後院公雞的打鳴聲,暗暗琢磨着要去将它們的毛都給拔禿了。
可惜老漢也起得早,看出她眼神裏的陰狠殺意,寸步不離地盯着,不給她機會。
日頭漸高,宋知怯走到開闊的主路上曬太陽,拿着根木棍在地上寫寫畫畫,學着認字。
不多時,對面的屋舍裏出來個婦人,身後背着個碩大的竹筐,她兩手緊緊裹着衣服,還是止不住地邊走邊打寒顫。許是背後重物太沉,每一步走得都不夠穩當,沒出這條街,果不然就腳底打滑,摔了下去。
宋知怯回頭看了眼,扔下棍子跑過去,幫着将人扶起。
她美滋滋地想,師父腦袋後邊兒多長着一雙眼睛,這會兒肯定是看見了,不得誇她日行一善?
那婦人咳得很厲害,張口想說謝謝,豈料嗆進一口風,險些背過氣去。
宋知怯聽着都覺得肺疼。
她離開蒼石城後,沒多久也開始高燒咳嗽,從宋回涯那裏學了不少有用的東西,此時見機,忍不住要朝人顯擺,拍着胸脯自信道:“你沒錢看病嗎?可以上山采點草藥啊,很多草藥都可以治你的咳嗽,山上遍地都是。我去幫你采也成,只要你……”
她順口就想說:給我口飯吃吧,話到嘴邊緊急拐了個彎兒,改成:“賞我點錢。”。
說完琢磨了下,覺得還是有些不對。
莫非她天生就适合做小叫花?
婦人搖搖頭,只覺得跟一個孩子沒什麽好說,含糊道:“這附近沒有能讓你采藥的山,小姑娘不要亂走,趕緊回去吧。”
宋回涯一會兒沒看住,就發現自己徒弟的人影不見了。走出前院,遠遠瞧見她在仰着頭跟一路人說話。
這丫頭是狗嗎?見着個人就跟在對方屁股後頭跑了。
宋回涯靠在門邊,喊了一聲:“宋知怯!”
“在呢!師父!”
小姑娘麻溜地飛奔回來。
宋回涯給她抛去一個布袋,吩咐道:“你去城裏買點米,你爺爺家窮得快揭不開鍋了。”
宋知怯看了眼裏面的錢,又比了下大小,覺得自己能背回來,将袋子挂在腰間,聽話道:“好嘞!”
她伸長了脖子朝裏探去,憋着壞笑刻意讨嫌道:“爺爺,等我中午買了米,咱們一起炖雞吃!我把雞頭給您一個人留着!”
說罷小短腿掄得飛快,人跟脫籠的鳥兒一樣,轉瞬跑沒了影。
老漢擺好了磨刀石,又開始他日複一日的枯燥活計,将那丫頭的挑釁當成了耳旁風,只漫不經心地提醒了句:“你讓她去,定要出事。”
宋回涯說:“那你可真是小瞧她了。我這徒弟,別的本事都沒有,唯獨保命的功夫最厲害。識眼色得很。”
老漢似乎也只是随口一提,見她不信,便沒再多說。
斷雁城四面環山,山頂尚是青綠,仍帶有春夏時的華盛景象。
宋知怯在街上沒頭沒腦地轉了兩圈,憑自己本事找到了米鋪,整了整衣襟,剛要進去,裏頭的夥計已沉下臉,先行開口斥道:“哪裏來的叫花子,什麽地方都敢進?要是敢拿你的髒鞋踩進店裏,我今日就打斷你的腿!”
宋知怯劈頭蓋臉挨了頓罵,也不生氣,将布袋從腰上解下扔了過去,豪氣地道:“裝滿!”
夥計聽着有銀錢砸落的聲音,面色稍有緩和,問:“你替誰來買米?”
宋知怯一聽他這樣問,揣着滿肚子花花腸子,裝傻充愣道:“我不知道。是那邊一個小娘子給我袋子,囑托我來跑個腿。”
夥計拆開布袋查看,不知怎麽又生起了氣,像是後悔方才多給了她一個好臉色,要加倍地讨回來,粗聲粗氣地道:“裝滿?怎麽也要一兩銀子!你這賤種有那錢嗎?”
宋知怯挖了挖耳朵,以為是隔着數百裏遠,聽見了村頭的老黃狗在叫。
“你說多少?!”
夥計指着她鼻頭大罵,口水飛濺:“狗東西,敢來我這裏騙飯吃!不要命活了?”
宋知怯心頭的火也是蹭蹭蹭地往上冒,伸出手大聲道:“還我,我不買了!”
一婦人匆匆從後面上前,捂住宋知怯的嘴,唯唯諾諾地道:“買的買的,她是來幫我買,我實在沒力氣,提不動東西。您看着能買多少,就給多少吧。求求您了。”
宋知怯仰起頭看她,見是早晨剛見過的人,便沒有掙紮。
婦人見她懂事,這才松開手。宋知怯順勢躲到她身後。
年輕夥計正欲發作,一手已抄起邊上的木棍,但那婦人卑躬屈膝地再三告饒,他尋不到由頭,只好将火氣咽了回去。暴躁往米袋裏舀了半瓢,便扔回桌上。
婦人苦苦哀求道:“再給點吧,家裏幾張嘴都等着吃飯呢。”
夥計面色不善,聽她開口咳嗽,覺得晦氣,一副避之不及的厭惡表情,直接将未束口的米袋扔了過去。
米從袋子裏撒出來,散了一地。
婦人趕忙跪下去,兩手在地上掃攏,連着黃色的泥土,一并倒進袋子裏。
宋知怯以前出來要飯,要跪着。如今拿着錢出來買東西,也要跪着。
前者別人踢她、罵她、辱她,她在心裏跟着罵上一句,便覺得事情過去了。
如今這等待遇,有種被人剝了骨頭,踩在腳底下的憤恨。強忍着才沒說出什麽難聽的話。
婦人快速将米收拾好,提起袋子,抓過宋知怯的手臂帶她離開。
到安靜處,婦人将米袋塞進她懷裏,解釋說:“今年收成不好,米确實是賣得貴,一鬥要五錢,普通人家哪裏吃得起,只有山上的人才好用便宜的價錢買。他沒見着腰牌,以為你是想騙他,所以對你兇狠。又看你落魄,存心想刁難你。你回去同家裏大人說,下次別自己一個人來了。”
宋知怯雙拳緊握,耿耿于懷,悶聲道:“所以我說不買了。”
婦人好脾氣地說:“錢進了人家手裏,不買也拿不回來的。那裏頭的夥計、掌櫃,哪個沒有與山上人沾親帶故的關系?你年紀小不懂規矩,千萬別去惹他們不快。”
婦人臉上的皺紋深深刻進肉裏,有種飽經風霜的愁苦,眸光滿是慈愛,像是一潭深邃的、略帶渾濁的池水。看着她,總感覺有些不真切,仿佛時不時地在走神。
宋知怯直勾勾地與她對視。婦人眨了眨眼,又從游魂的狀态中清醒過來,說:“你們是外來人?什麽都不懂,來斷雁城做什麽?”
宋知怯歪着頭問:“山上人是什麽人?”
婦人苦笑道:“山上人就是山上人啊。斷雁城是因為斷雁門才有的名字,你說什麽是山上人?”
“哦。”宋知怯不以為意地輕蔑道,“知道的是上山,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成仙了呢。我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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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回涯聽着耳邊片刻不停的磨刀聲,有些煩了,覺得還沒完全長好的傷口又開始發癢,連着四野的風都令人積郁。
她閉着眼睛,靠在躺椅上,開口問道:“前輩,您與我應該淵源不淺吧?”
老者語調不快,可接話的速度像是急着與她撇清關系:“我與你只寥寥見過三面而已。談不上淵源二字。”
“三次?”宋回涯打探道,“包括這一次?”
“不。”老者惜字如金,說完覺得對方不會消停,才不情不願地加了一句,“第一次是碰巧路過不留山,與你師伯有些交情,順道上去打聲招呼。結果就見着你了。”
那表情,活像是見到了掃帚星。
宋回涯厚着臉皮道:“之後怎不常來拜訪呢?”
老者對她的嫌棄表現得十分直白,扯着嘴角冷笑道:“我又不嫌命長。”
宋回涯若無其事地笑了兩聲,追問道:“第二次呢?”
老漢轉過頭,一雙泛黃的眼睛毫無波瀾地盯着她,似要透過她看向渺遠的過去,但末了也只是平靜地一擺頭,說:“第二次,是你來跪着求我,讓我幫你去救你師伯。”
宋回涯聽到前半句的時候,險些哂笑出聲,到了後半段,又沉思着靜默下來,片刻後才問:“您沒答應吧?”
老漢“嗯”了一聲:“我只答應過你師伯,保住你的命,從沒有答應過他,去幫他報仇。他跟你師父都一樣,是自己選的路。不留山弟子出師下山,從來生死自負,與人無尤。”
老漢多說了一句:“你問從前也沒用。你與以前并無相同。”
宋回涯睜開眼睛,思緒飄飄渺渺、捉摸不定,如同在說一個旁人的事,鋒利地貶斥道:“是嗎?所以從前的宋回涯,是個只會跟自己人置氣,遇着事了,就哭着求別人出手的廢物嗎?”
老漢磨刀的手停了,轉過頭多看了她一眼。
模糊的視野、熟悉的面龐,讓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那個大雨滂沱的夜晚。
十四歲的少年跪在坑窪泥濘的屋前,聲嘶力竭地,涕泗橫流地,一遍遍求他進山。
直至日出天明,才擡起頭,怔怔遙望不留山,如同死過一遍,帶着新的軀殼,失魂落魄地離去。
卻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覺得那個孩子太過可憐,忍不住為她申辯道:“那個廢物,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宋回涯好奇問:“什麽事?”
老漢一字一句道:“活着。”
宋回涯一時間很難從這輕飄飄的兩個字裏讀出什麽。只是覺得,一個命輕的人,不管系在哪裏,都像是棵無根的蒲草。活着大抵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她問:“那第三次呢?”
老者态度已經淡了:“你若是想不起來,第三次,就當不存在吧。”
宋回涯點了點頭。
幾只寒鴉立在空蕩蕩的枯枝上,凄厲哀鳴。
宋回涯再次開口:“我師父是怎麽死的?”
老者幹脆停了下來,眸光發冷,語氣生硬,說道:“你繼續問下去,就該要後悔了。”
宋回涯果真閉嘴。
老者看着她,沒由來地生出股怒氣,重聲道:“你不如她!”
宋回涯沒摸清頭腦:“誰?我師父?”
“是宋回涯!”老者說,“她什麽都不怕,而你,什麽都怕!”
宋回涯冤屈道:“我怕什麽?”
老者擡手,拍了拍肩,再拍了拍腳邊的刀。
宋回涯不敢茍同。
她什麽都不知道,怎麽去擔責任,怎麽去出劍?就憑別人嘴裏的兩句恩怨?
她無意争吵,覺得氣氛太過氣死沉沉,幹笑着轉過話題:“前輩如何稱呼?”
老者提起刀,甩手進屋,用腳踹上房門,只冷冰冰丢下一句:“你不必知道!”
宋回涯吃了一鼻子灰,有些讪讪,小聲嘀咕道:“這麽喜怒無常啊?我不過是說了一句我自己的壞話。這老頭兒分明也沒少罵我啊。”
她站起身來,想起自己那個便宜徒弟。
買個米而已,怎麽能去那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