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魚目亦笑我

第039章 魚目亦笑我

季平宣的世界在晃。地動山搖, 瀕臨潰散。

他站在一扇門前。猶豫片刻,還是走了進去。

帶着裂紋的木桌上擺着一副碗筷,角落的水桶裏泡着兩件衣服。屋舍的門窗緊閉, 一切都是三年前,他最熟悉的畫面。

他坐上飯桌,捧起碗, 怔怔地出神。

他六歲被收養, 九歲陸陸續續從外人口中探聽出自己的身世。在尚且懵懂的年紀意外窺見了現實的真相,滅門的災難延遲爆發,他的信仰被炸了個細碎, 自此開始了一場遙無止境的自我折磨。

有時深夜,想起不知被草席一裹,抛去哪個亂葬崗不得善終的父母, 他心頭也會湧起濃勃的殺意。

可睜着眼等到日出天亮, 走出門來, 望向對面的男人,那本以為不可消解深仇大恨又會被無能怯懦所壓制。

一日又一日, 無從宣洩的情緒慢慢累積成他對養父的怨憎。

不知從哪時起, 他再未同對方說過一句話。自己洗衣、做飯、練武。

比一葉障目的楚人更為可笑, 以愚笨而荒唐的手段, 将冷落當做是一種隐晦的報複。

他們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維持着一段糟糕透頂的父子關系。相濡以沫、又形同陌路。

十一歲那年晚秋, 不記得具體是哪一日,嚴冬的肅殺來得猝不及防。

從早晨開始下雨,中午雨水中多了些雪, 晚間好不容易才停了,風刀霜刃, 烈烈不息,直刺骨髓。

盤平的天氣總是這樣無常。

季平宣躺在濕冷的木板床上,養父腳步踉跄地從門外進來,低聲叫他的名字。

先是他改過的假名,後來又叫他季平宣。

季平宣躺在床上置若罔聞,将冷硬的布衾蓋過頭頂。

不多時,房門被人粗暴踢開,來人一把掀開他的被子。淩冽寒風驟然刮了進來。

季平宣哆嗦着睜開眼,看着費盡最後一絲力氣的養父倒在他床前。血流如注,順着他垂放在床沿的手臂蔓延過來,很快染濕了一片。

血腥氣傳得緩慢,也可能是他冷得沒了嗅覺。他只能聽見養父嘶吼着對他說:“跑!快跑!”

季平宣整張臉上寫滿了迷惘跟無措。他跪坐起來,按住男人手上的傷口,又發現他身上縱橫着數不清的刀傷,衣服全被血水浸透,不知是怎麽能趕回家來。

男人的聲音很是微弱,催促道:“走吧。門外有馬。出城後往西,不要回頭。”

季平宣好似被困在一場彌天大霧中,進退無路,問:“我要去哪裏?”

男人半昏半醒,從鬼門關上掙紮着回來再看一眼,油燈枯盡前的最後一段光景被拉得尤為漫長,每一次阖眼都恍若過了幾炷香的長度,見人還在,擡起左手,示意對方去摸自己的衣袖。

季平宣手忙腳亂,從中找到一封縫進布料的信件。

他不識字,隐隐猜測那便是是要了男人性命的東西,上面還沾了他的血,一時間只覺得燙手。

男人氣若游絲:“你想還給你雙親報仇,就馬上帶着證據走。否則,與我一同死在這裏,也算圓了場父子緣分。”

季平宣感覺快喘不過氣,肩上全是他承受不了的重擔。他把信件貼在心口處,迅速套了雙鞋,跑出門去。

他慌不擇路,只顧悶頭往城外逃。

可是他從沒出過盤平城,黑燈瞎火,壓根辨不清哪裏是西。聽見身後的風吹草動,便幻想是提着刀的追兵,片刻不敢停歇。

城外的土道上結了冰,半途馬匹打滑栽倒,他被狠狠摔飛出去。等他起身再去控馬,那老馬已嘶鳴着獨自跑了。

季平宣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無奈今夜天公處處作梗,偏生絕他生路,又遇到一條橫斷他去向的長河。

季平宣回過頭,遠遠能看見一條火把連成的紅蛇在山腳盤旋,追尋他的蹤跡,也擋住了他的退路。

他心一橫,生死抛之腦後,縱身跳了進去。

帶着冰碴的河水灌入他的口腔,季平宣幾乎要在一瞬間失去知覺。

他游了兩下,只覺比溺亡更近的威脅是寒冷。

四肢僵硬得不聽使喚。想就那麽沉下去,讓水流卷走,任意漂向何處。

他在靜谧的河水中浮浮沉沉,已窺見了死亡的半分面貌,忽而想到懷中那封未拆啓的信件,渾身仿佛被滾燙的岩漿澆了一下,再次撲騰着冒出水面,拼盡全力地仰頭呼吸,讓空氣穿過刀割般的肺部,在疼痛與冰冷中活了過來。

他艱難爬上對岸,兩腿戰栗地朝前奔走。追着盡頭的山線,看着天空從黑變白,草木上的露水凝結成冰。

他一路走,不敢與任何人說話。如同老鼠藏伏在陰溝中茍延殘喘。

最初的目标是京城。可是途徑過幾座城鎮,與京師還遠隔着千重山,便聽過路的游俠、書生、羁旅,說了無數遍的“正道顯晦”、“世情蜩螗”、“時勢艱危”……“求告無門”。

一兩個全是這樣說。

莽撞的熱血退去,季平宣才意識到,他還太小,他什麽都辦不到。

他只有幾張不知寫着什麽的紙,如何才能在英雄落幕,人人明哲保身的年代,找到能為他昭雪的人?

天地浩茫無際,他又變得無處可去了。

他蜷縮在茶肆的草棚下,曬着太陽,在亂世中啃着泥沙,與路旁野狗的屍體一樣等着潰爛。

又一年秋至,他發現許多江湖人在往北面湧去,頻繁地提及同一個名字——“宋回涯”。

季平宣再次爬起來,舀着水洗幹淨臉,開始自己的第二段征程——去往蒼石城,追逐一個不認識的人。

他深知這不過是個虛無缥缈的念頭,也願意橫渡險灘,萬裏跋涉。

只是這一次,歷來死寂的旅途中多出了一些別的聲音。有人在他耳邊竊竊私語:

“那郎中靠譜嗎?紮兩針就走了啊?”

“誰讓你們給他灌了那麽多藥,再喝幾貼,人要燒死了。”

“若不是我吊着他的小命,他已經死了!”

“那可真不一定。”

“宋回涯,你這人是專吃驢肝肺的嗎?”

腳步聲漸遠又漸近,去門口繞了半圈,回到床前。

梁洗壓着嗓子小聲問:“這裏究竟安不安全?別是那郎中前腳剛走,後腳便有一群護院進來拿人。要不我先把那郎中扣下?”

宋回涯說:“寬心吧,他是我師弟的人。”

梁洗咋舌道:“你怎麽那麽多師弟?”

宋回涯悵然一嘆:“是啊,我現在也不知道我究竟有幾個師弟。我以過來人的身份勸你一句,寫給自己看的書,千萬別不說人話。”

梁洗靠在床柱邊,無所謂地道:“老娘不識字啊,你又在說什麽渾話?”

宋回涯:“哦……這樣。那與你無關了。”

梁洗耳根難得清淨,怪不習慣的,側了個身,望向桌旁的嚴鶴儀,消失許久的良心裏生出些微不足道的師徒情,粗糙地關心了句:“往日舌頭跟成精了一樣,現在怎麽不說話了?”

“我與你是白費口舌。”嚴鶴儀高冷地轉了個方向,背對着她,“別說是成精了,我就算是舌燦蓮花,你又聽不進半句。”

梁洗想起他唇角新長的水泡,善解人意地道:“也好。你話多得嘴皮子都磨破了,好好歇歇吧。”

“你——”嚴鶴儀倏然回頭,感覺自己的心肝脾肺腎都在抽痛,凄厲吼道,“梁洗,你早晚要把我氣死!”

他眸光下斜,發現季平宣已經睜開了眼睛,驚道:“你醒了啊?”

梁洗彎下腰,确認少年不是回光返照,欽佩道:“你小子,命可真大。祖墳冒過青煙吧?”

季平宣目光渙散地盯着床頂的雕紋,半晌沒能反應過來,直到梁洗伸着一根手指在他眼前近距離搖了搖,才眨着眼睛,循着方向轉過來。

宋回涯托着下巴,就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垂眸看着他,慈和笑道:“你一直在叫我名字,叫得我都心虛了。找我是要做什麽?”

季平宣屏住呼吸,想坐起來,又被梁洗按着肩膀推了回去。

他等了幾年,才做到這一個美夢,心中不覺起伏,可眼淚已不受控地泛濫,不管真假,從衣服夾層裏取出信件,顫抖着交到宋回涯的手上。

宋回涯狐疑接過:“什麽東西?”

“我爹——”季平宣喉嚨發不出聲,清了清嗓,才能吐出幾個字,“證據——冤枉!”

梁洗糟心道:“你有證據,也不該交給宋回涯吧?她自己還罪名加身,潑天的黑水洗不幹淨呢。不如找我。”

季平宣只注意着宋回涯的表情,聽不進旁人的話。又朝她推了推,懇求地叫:“宋回涯。”

宋回涯審慎地打開,做足了準備,看到的一刻還是愣住了,視線從上之下,又從下至上掃了數遍,然後複雜地盯着少年。

季平宣坦然失色,仰起脖子,面皮抖動着問:“怎麽了?”

宋回涯撫平紙張邊角處的褶皺,手指按在因血跡而模糊的筆墨上,委婉問:“你有給別人看過這封信嗎?”

季平宣搖頭:“沒有。”

他不敢洩露任何行跡,曾拆學過幾個字,拿去問路人。可盤平城的殺手緊追不舍,他亦不敢冒險。

“‘平宣我兒’?”宋回涯說,“這不是什麽證據,這只是你父親寫給你的信。”

季平宣失聲叫道:“不可能!”

他拿回信紙,手指太過用力,将本就脆弱的紙張捏出了個洞。

他害怕得全身發抖,視野模糊,胡亂指着幾個位置,想抓住什麽道:“平宣,念,報仇,回來,這是盤平。是不是?還有這裏,三,什麽牆下……”

這些都是他數年間,謹小慎微認出的全部的字。

宋回涯耐着性子與他解釋:“他是讓你離開盤平,出去娶妻生子,再念兩年書,學幾個字,不要再想着報仇。你父母的屍體他也不知葬在何處,不過他悄悄留了兩身衣冠,在城外給他們立了個座墳冢。他還給你留下一筆錢,就藏在東牆的水缸底下。若你能回來,記得小心城中的耳目。實在不行,就別回來了。”

季平宣硬撐着坐起來,這次梁洗沒攔。

他逐字逐句地讀着那些他并不認識的字,眼神中的火幾要将那薄薄的紙張燒出一個洞。

宋回涯拿起手中的第二頁信紙,掃了一遍,緩聲道:“他說,自己确實幫着于老做過不少事,當初離家闖蕩江湖時,本是想做一名豪俠的,豈料最後也要為五鬥米折腰。就是求財的意思。他說你很聰明,其實更适合做一個讀書人,跟着他委實糟蹋。可在盤平,他不敢送你去學堂。而他留在于老身邊,還有別的事做。他有許多想同你說的話,但他知道你不會想聽,所以便不煩你了。”

季平宣癡傻地擡起頭,像是聽不懂她的話。

宋回涯翻到第三張紙,停頓片刻,給他緩和的時間,才問:“你還想聽嗎?”

季平宣不知道自己點頭了沒有。魂魄是飄着的,踩不到實地。是喜是悲也弄不清楚。

宋回涯輕緩的聲音再次響起:“朝廷遣了監察禦史過來查案,那禦史太過年輕,不知此地兇險,多半是九死一生。不知有查到什麽證據,過來求他護送。他此行一去,恐難生還。提前寫下這信與你道別。若有朝一日猖亂得平,八方寧靖,你也不再記恨他,就請給他燒張紙錢,叫他九泉之下能安心阖眼。若是你實在放不下,就把這封信燒了,全當是他罪有應得。沒了。”

宋回涯把信都還給他。

季平宣将紙鋪在被面上,一張張反反複複地翻動,低垂着頭,叫人看不清神色。

直到眼淚點點滴滴地落下,敲在他的手背上,又打濕了紙面。

他慌忙将水漬抹去,可被他一路精心保存的信紙,還是被眼淚打得字跡模糊。

“啊?”梁洗不想打擾了少年,氣音詢問,“那證據呢?”

“或許從一開始就沒能帶出來。也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事已至此,無從得知了。”宋回涯說得嘴唇發幹,對着季平宣道,“他用這封信說謊,只是想叫你有個活着的念想,催你離開。”

她本打算告訴少年,男人還在信中自述,當年緝捕他父母的人中有他一個,只是他未動手逼問。

想想還是算了。世上又不是什麽事都要求個分明。

嚴鶴儀跟着起身,站在幾人身後,擰着眉頭道:“可你不是說,那幫打手在向他找什麽東西嗎?”

宋回涯說:“不知道。演得太真,也信了吧?心中有愧的人,半夜聽到些響動,便以為是鬼來敲門了。就算你告訴他們不是,他們估計也不會信。”

她有個更殘酷的事實沒說出來。

即便真的知曉沒有證據,自那門客叛離之日起,那群習慣了生殺的高門望族,便是天涯海角也是不會放他活路的。

季平宣将信紙收入懷中,緊緊抱着,涕泗橫流,張開嘴,又笑又哭地哀嚎起來。

多年生死徘徊、望眼欲穿,原只是霧裏看花。連夢都不是。

梁洗再冷情冷性,聽着都不免覺得有些凄楚。

“其實有沒有證據,對那群人來說關系不大。許能叫他們脫層皮,卻未必能讓他們傷筋動骨。”宋回涯意味深長地道,“一萬只蝼蟻,就能拉得動一輛華貴的馬車嗎?萬丈高樓,難道是立在腐朽中空的木頭之上?”

梁洗聽她說得玄乎:“什麽意思?”

宋回涯眉梢輕挑,說:“他找對人了。”

梁洗對她肅然起敬:“這事你能辦?!”

嚴鶴儀以為在聽大話。說書先生都不敢這樣胡吹。

宋回涯說:“我當然辦不了。殺出一座鬼城嗎?”

梁洗心情大起大落,撇了撇嘴。

宋回涯說:“不過我的好師弟,或許可以。我還不曾親眼見過他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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