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魚目亦笑我
第049章 魚目亦笑我
消息出來, 不過一日,城內便空了大半。
尤其是街頭那群挑擔的腳夫,本就是靠賣苦力氣生活, 能掙一日錢便掙一日,不怕得罪城中的各路大掌櫃們。
這群青壯從來被視作廉價的牲畜,如今外來的商貨堆積在城外, 突然顯得金貴起來。
城中出現一派興盛又混亂的氣象。
宋回涯隐隐擔心那群豪商會尋機鬧出什麽事來, 去各處走了一圈,發現竟還算太平。
魏淩生不知從何處借來的一百多位兵将也于次日淩晨抵達盤平,在城中日夜巡衛。
又過了兩日, 宋回涯領着徒弟從門外進來,說是要去城外幹活,一段時日回不來的小姑娘又出現在了竈臺前忙活。
見到宋回涯, 她在衣服上擦了擦手, 笑着招呼道:“馬上就好了。你們快先坐!”
宋知怯同情地道:“你被趕回來啦?”
“才沒有呢!”小姑娘也有些難以置信, 這幾日一直洋溢着某種不真實的幸福感,傻笑道, “我做完手上的活兒, 獲準可以休息半日!”
宋回涯問:“那怎麽只有你回來?你爹娘呢?”
“大人們都在城外呢, 是不休息的。”小姑娘說完, 自己打了下嘴,糾正道, “是他們自己不願意休息的。”
她抽去幾根木柴,将火勢調小,興致勃勃地跑來分享:“這回縣太爺招了好多人, 除卻一幫去城外挖排水渠的,還招了一批人去建衙門。還有一些幹粗使活的差役, 具體做什麽我也不清楚。”
她手舞足蹈,亢奮道:“您是沒見着呢,城裏好些地方都空了。那些燒瓷的、打鐵的,有一身力氣跟手藝在的工匠都按捺不住跟着去了,主要是官爺給錢爽快,每日算得清清楚楚,不克剝、不拖延。他們在大掌櫃手下幹一個冬天,還不定能拿到多少銀錢。不如去給官爺辦事來得痛快。”
宋回涯見她臉上神采飛揚,眸光熠熠發亮,點點頭,一副期盼着她追問的表情,笑着問道:“出事了?”
小姑娘用力拍了下手,聲音清亮地道:“可不是!姑娘料事如神啊!”宋知怯在一旁打哈欠,被她這嗓子吼得渾身一個激靈,跟着瞪大眼睛認真聽。
小姑娘繃着張臉,繪聲繪色地道:“幾位大掌櫃的護院跟着進來一批,可只在人群裏混着,不做事,還總來搗亂。大家夥兒起初覺得害怕,不敢多說。豈料第二日晚上,存放糧食的倉庫就險些起了火。好在幾位夜裏巡查的官爺發現得早,馬上喊人趕來撲滅,才沒釀成什麽大禍。可人也沒抓着。”
宋回涯颔首,搬了張矮凳過來,拍了拍,示意她繼續說。
小姑娘一屁股坐下,娓娓而談:“大夥兒本是想着事不關己,都充作不知,說實話,那縮頭縮腦的模樣我瞧着都生氣。
“中午時,縣太爺叫來所有人,說,衙門的糧食左右就那麽一些。若被燒毀,那開春後的米便沒有了;若燒得太多,我們每日分到的糧食便要減少一半;拖延到開春事情還沒做完,那這溝渠也再不挖了。明年春夏恐多雨水,屆時田地淹沒,糧米漲價,也別怪朝廷不給赈濟。
“還說,知道我們之中有許多偷懶耍滑的無賴,但吃的總歸是本要分給百姓的口糧。叫我們自己看着辦。”
宋知怯坐正了,精神抖擻道:“他們真不管?”
小姑娘說:“後來縣太爺陸陸續續叫了幾人去帳中談話。那幾人出來後又召集人手,當天抓出了好些來混吃的懶漢,記下名字後都趕了出去。自此開始,大夥兒輪到休息的時間,都不回去,自發在倉庫或田地裏巡視。你們別說,今日早上真來了一批蒙臉的打手,扛着棍棒上來要搶,還沒靠近,大夥兒抄起家夥反沖了上去,吓了他們好大一跳,被追得跟落水狗似的,差點摔進溝裏!”
小姑娘說起這事笑得前俯後仰,樂了一陣,又托着腮大惑不解地道:“姐姐,我有好些事情想不明白。這城裏的田地,大半都是掌櫃們的,官爺們讓我等去挖溝渠,以備來年春夏積洪,獲益最多的不該是他們嗎?”
宋回涯反問:“你們私下怎麽說?”
小姑娘高聲道:“他們什麽都不懂!哪裏能猜得到縣老爺的苦心。”
宋回涯好笑道:“你這就知道他是一番苦心了?或許,他挖溝渠就是為了要讨好那幫族老呢?”
小姑娘态度急切地說:“我們雖不懂什麽大道理,可起碼的是非好賴還是能分清的。我聽他們說了,邊地的将士都時常拿不到饷銀,朝廷是沒錢的,斷不可能撥那麽多銀兩來赈濟盤平的百姓。所以這筆銀錢多半是那位官爺帶來的私財。我的老天爺,這得多少錢啊?那位郎君真是神仙一般的慈悲心腸。何況,他連許多老者跟婦人都收下幹活兒了,若是沒有郎君,今年得有好些人餓死。”
宋回涯點頭。
确實是私財,不過是誰的就不一定了。
宋知怯也是聽得津津有味,可只聽懂了一件事:師叔原來那麽有錢啊?
小姑娘摸摸耳朵,搬着椅子靠近過來,神神叨叨地說:“我還聽說,那位郎君氣度雍容,遠見卓識,絕不可能只是區區縣令。他其實是京城裏來的貴人,邊上那個賊眉鼠眼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盤平縣令,縣令半路躲着不敢赴任,叫郎君給逮過來了。是真的嗎?”
宋回涯忍俊不禁,放聲大笑。
小姑娘睜大眼求證:“是嗎?”
宋回涯說:“我說了你就信?”
小姑娘狡黠地笑道:“我覺得您與那位郎君該是舊相識。此前我出門的時候,看到過縣衙的馬車停在巷口,只不知為何沒人進來。你們是吵架了?”
宋回涯摸了摸眉尾,說:“自不是因為什麽吵架,只是沒有那麽熟了。”
若閑來無事過去找他,實在是不知能說些什麽。也曾遠遠去城外看過兩眼,見他忙碌,便不打擾。
小姑娘沒有追問,算了算家中的銀錢,癡癡地笑道:“真好。我以前做夢都不敢這樣想。頂多只是有個盼頭,想着來日打跑了胡人,百姓們的日子多少能夠好過一些,沒想到……”
她捧着臉歡欣鼓舞道:“原來世上真的有好官啊!”
宋回涯受她感染,跟着笑了起來。
宋知怯一知半解,撓着頭問:“可是你們說的那幾個壞人,不是還在嗎?”
小姑娘拍了下大腿,才想起來道:“對了,前幾日,于老一家不是離開盤平了嗎?大夥兒只當他們是去別處避避風頭。結果如今全死了!屍首在林子裏被一行商旅發現,那客商該是認識于老,帶着手下将他們運了回來。進城時,守城的衙役掀開了白布檢查。嘩!都死得好慘,老吓人了!聽說是叫人用刀活活砍死的,脖子都只剩一層皮了。”
“于老死了?”宋回涯忙問。“那幫族老是什麽反應?”
“怪就怪在這兒。”小姑娘壓低了嗓子說,“我問過幾位叔嬸,于老死了,其餘幾位大掌櫃連兇手是誰都不曾議論,更未遣人過去打聽。好像早料到他們會死。城裏也傳出些風言風語,說于老其實就是他們殺的!”
宋回涯表情有些一言難盡:“你們城裏傳的事情可真多,什麽秘密都不帶隔夜的,還有條有理。”
魏淩生究竟是招了幾個嘴碎的家夥在城裏傳話?
小姑娘沒聽出她話外的隐喻,整理着思路補充道:“不過于家人都死了,他們的家宅良田尚不知該如何分配,那些佃農如今都提心吊膽,巴望着若是郎君将其收歸朝廷就好了,可惜瞧來不是。今早郎君去了于氏在城中最大的那間酒樓,陸續請了幾位大掌櫃過去喝茶。我回來時,又正有官爺帶着那幫老爺們去田裏看過,想必是在說價吧。還有那些鋪子,不知要怎麽處置。”
這事兒宋知怯奇妙地聽懂了,凡是與錢財算計有關的東西,她似乎有些特殊的天賦,當即溜須拍馬道:“那些溝渠原來是為自己挖的,師叔真聰明啊,不愧是師父的師弟!”
“那位郎君原來是姑娘師弟啊!”小姑娘面上一喜,随即又茫然問,“什麽意思?”
宋回涯笑說:“他踩了狗尾巴一腳,又不撕破臉,還時不時朝他們扔根骨頭,你說,狗是會咬他,還是咬別的狗呢?”
小姑娘掰着手指頭算來算去,沒捋明白。
宋回涯瞧一眼日色,起身道:“我出去一趟。你們先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