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學生

第018章 學生

曲風吟憋住一口氣,雙手掐訣,真氣上湧,蒸騰的白氣從他頭上升起。

黑衣還在後面追,他一邊運氣,一邊攀着書閣的木梯往上爬。

光透過窗格落在曲風吟猙獰的面孔之上,熱氣溢散,堅毅的五官如同火蠟般融化,流動的皮膚好似黏膩的沼澤在一張臉上鼓動冒泡。

“止步!”

身後的追兵黑衣還在以兩息為單位,齊聲高呼。

曲風吟感受到強烈的燒灼感在臉頰之上亂蹿,他努力回憶起那張臉,那個人應該存在的樣子。

“止步!”

黑衣捕快們的腳步聲齊整如一,每踩一步都象征着更近一步,那聲音铿锵有力,仿佛要将木質的樓梯跺出破洞。

曲風吟半張臉不斷地抽搐着,咬緊牙關将苦痛的嗚咽咽下。

一件黑色的外衣從上方甩落。

“止步!”

黑衣捕快齊齊抽刀,破空聲起,布條被割成細絲吹落。

曲風吟抓住木欄,勁窄的腰部用力,将自己整個人一甩,躍入書閣其中一層。

黑衣捕快們動作一頓,擡頭仰望,書閣的階梯層層交疊,光直直射入,空氣中的灰塵正亂舞。

已經沒有了曲風吟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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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捕快們正停靠在書閣某一層。

他們沒有任何慌亂與焦躁,捕快們冷漠的臉堅定不移,扶着腰間的刀,有序而規律地走進書閣中的某一層。

曲風吟呼吸混亂,熱氣呼出。

急促的腳步卻如貓兒般無聲落在書閣木質的地板上。

他在書架之中穿梭,書本縫隙間閃過他如攪色盤般的臉孔。

先是眼睛,再是鼻子,最後是嘴巴。

對于曲風吟來說,變臉的小訣竅在于對五官結構的解析和把握,多一分則容易濃,少一分則容易淡。

整張臉孔的風格和塑形容易差之毫厘,失之千裏。

他挺拔健壯的軀體上也鼓起了大小不一的膿包,漲到透明得仿佛能瞧見裏面的液體。

捕快們翩飛的衣角掃過書架,銳利的雙眸如鷹隼一般,捕捉着書閣內的異類。

更重要的是氣質,一個書生的氣質遠與朝廷的鷹犬爪牙相悖。

曲風吟的唇間呼出一口濁氣,衣物迅速地産生變化,骨架也在重組。

他穿過書架,拐入轉角。

纖細高挑的骨架上套着一身雪白的書生長袍,他随手抽了本書閣中的竹簡,急促的喘息聲立刻平息,随後的呼吸綿長而平靜。

長如鴉羽般的睫垂下,雙手拉開竹簡,關節處還泛着淡淡的粉色,儒帽的細帶一絲不茍地垂在腦後,身姿筆挺,脊梁如竹,立于書架之前竟是一副如癡如醉的書癡模樣。

這放在何處都是标準的書生模範之人微微擡眼,似乎是聽見了什麽聲響,他扭過了頭。

黑衣的捕快們停下腳步,鞠躬垂首,齊齊開口。

“大人,請配合我們查驗身份。”

被喊住的書生頗為訝然地擡頭,将手中翻看的典籍合起,他将典籍放回書架,衣服上沒有一絲褶皺,理了理袖袍,拱手行禮。

“小生定當配合。”

**

曲風吟看似平靜的目光落在書架腳落裏的折紙小鳥之上。

他心中卻炸了鍋,納悶地想道,這什麽玩意?這裏怎麽會出現折紙小鳥這種東西?這感覺就跟在刀架上看見了一只紅色大燈籠一樣,太古怪了。

這只是一個縣城,坐落在南州深山老林之中的偏遠小縣。

然而這裏卻失蹤過不少前來查探的錦衣衛,往往不出一月便了無音訊,再也沒有消息傳出。

這座縣城絕不是什麽簡單的地方。

曲風吟眼睛微眯,思索半晌,他平靜地轉身。

他眉頭輕輕一皺,指尖微顫,只見這條書架夾出的小道的盡頭,竟不知何時出現了一身着學子服的小童。

總角孩童,身着靛青色的廣袖長袍,唇紅齒白,一副小仙童的模樣,靈慧狡黠的雙眸正定定地注視着他,盡管小小年歲,卻渾身裹着一股被書香腌入味的氣質。

曲風吟頭冒冷汗。

他到底是什麽時候來到那裏的?是在他變臉之前,還是在變臉之後?

黑衣捕快離此處并不遙遠,不如說他曲風吟正打着裝扮成普通書生蒙混過關的意圖,正安靜地守株待兔。

他看見了嗎?

他發現了嗎?

曲風吟袖間的長勾緩緩滑落進他的手心,平靜地與小童對視。

小童與他有十幾步的距離,曲風吟做不到一擊必殺,他的手指微曲,稍顯焦躁。

曲風吟隐隐能聽見黑衣捕快們的問詢聲就在附近。

小童笑吟吟地拱了拱手:“先生好,學生有禮。”

曲風吟也只好扯出一個親和的笑來,拱手回禮。

孩童笑意加深,歪頭想了想,開口道:“嘶——先生的臉…….”

曲風吟笑意一僵,喉結微動,呼吸放輕。

“怎麽紅彤彤的?”

曲風吟微微松了口氣。

似乎并沒有被發現。

他鎮定地解釋道:“許是書閣內有些悶熱,給蒸紅了吧。”

“哦——”學童拖出一個長音,雙手抱胸,面容再度露出疑惑的表情:“我好像沒有見過先生……”

曲風吟忍不住提起一口氣。

難道他們還有分辨自己人的密法?

如果被認出來——

他的臉頰抖了抖,試圖不動聲色地挪近。

“嗨,也有可能是學生難以辨認人臉,所以才不識得先生的。”學童利落地拱手致歉:“學生失禮了。”

曲風吟嘴中壓着一口氣,臉色微僵,卻也不得不回話:“不礙事的,不礙事的。”

孩童嘴角上揚,伸出手指了指書架角落的折紙小鳥,道:“學生是來尋夥伴的。”

“夥伴?”曲風吟動作一頓,他扭頭去瞧不知何時出現在書架角落的小鳥,小鳥不知是用什麽材質的紙張折出,有棱有角,雪白的鳥身之上還寫着墨字,大約能瞧出些“道”,“之”,“吾”等小字,眼珠是由墨色繪成了,中心空出一塊,倒顯得整只鳥兒頗為有神。

孩童聞言點點頭,臉上滿是喜意:“沒錯,這只鳥名為淩淩漆,是學生從小到大的友人,之前不慎遺落在此,還好尋着了。”

稚嫩的孩子松了口氣,說起友人之時,滿眼都是天真和爛漫。

這不由叫曲風吟想起了同僚家的孩子,當時他帶着公務拜訪同僚家中之時,大約四五歲的孩子正纏着同僚,說是要與同僚扮作俠客與妖物打鬥,皆是如此純粹童真的模樣。

曲風吟不禁放松些許。

如今要事,務必先将這孩子打發離開,曲風吟隐隐覺得這孩子在此或許會是一種變數。

曲風吟心思在腦海中打了幾個轉,表面上不過幾息,他瞧着學童,笑道:“那我幫你拿過去。”

學童高興地瞪大雙眼,連忙帶着點雀躍使勁點頭:“多謝先生!”

曲風吟轉身,上前幾步。

心中思忖道,沒有被發現,這個僞裝好像可行。

他彎腰小心地抓起折紙小鳥,就突然聽見孩童感嘆的聲音。

“學生天天在書閣之中玩耍,不才受管事器重,當個小小書記官。”

背後翻書的聲音傳來,曲風吟動作一頓,喉結緊張地動了動。

“唔……在學生的登記簿中,先生好像從未出現過?”

曲風吟站起身,手中抓着折紙小鳥,手指微曲,冷汗順着頰側滑進領口。

還是被發現了嗎?

不能再猶豫了,曲風吟臉上掙紮的神色一閃而過,取而代之的是已經做出決定的堅毅。

黑衣捕快們就在附近,他們的能力讓曲風吟難以招架,甚至曲風吟進入縣城後便與同伴失散,若是被擒,他怕是插翅難逃……曲風吟絕不接受這個結果。

等到将鳥兒遞過去之時……

曲風吟眸中閃過一抹暗光。

他表面上仍淡聲辯解道:“許是小管事記混了吧?”

“是嗎?”翻看聲慢條斯理,語句中帶着稍許懷疑:“可學生都快翻遍整本簿子,似乎沒有找到……”

曲風吟悄然轉身,瞳孔一縮。

學童微微擡眼,手上的本子正攤開,他的聲音帶着些許憊懶的意味:“先生的名字啊?”

他的身後沉默地站着兩個黑衣捕快,兩張臉孔一模一樣,眉眼鼻梁嘴唇,相差無二,盡皆面無表情地注視着曲風吟,緊接着,是第三張一模一樣的面孔,第四張,第五張。

他們默默地從身後擠了出來,滿當當的五張臉如同一朵開得慘敗的花。

整整五張一模一樣的臉出現在曲風吟的面前,書閣角落中的光線低迷,陰沉沉地斜落在他們的臉上,陰影被勾勒,在他們冷得如如同骨瓷般白的臉上,顯出幾分寂靜的毛骨悚然。

那五張臉整齊地低頭,齊整得如同心思相通,靈魂相連。

他們一同打量着小管事手中的登記簿,仿若恐怖話本的俱現。

曲風吟呼吸一窒,懸着的心徹底墜入谷底。

那五張人頭花之中的笑盈盈小童,一手拿着毛筆,一手扯高了手中簿子:“您對此有什麽頭緒嗎?”

曲風吟就算再傻此刻也明白了,這學童定是從頭到尾都對他的僞裝一清二楚,說不定冷眼旁觀了全部。

他被這七八歲的小童耍了!

曲風吟呼吸起落幾次,微微平複下心緒,低頭去瞧手中的折紙鳥,竟有種鳥眼也在注視着他的錯覺。

他定了定心神,頻繁使用能力的後遺症正在影響他。

曲風吟緩緩呼出一口濁氣,擡眼再去看面前壓迫的一幕,心情駁雜。

“給,你的夥伴。”曲風吟嘆息,将那只折紙小鳥抛了回去。

淩淩漆準确地落在了學童懷中,學童拿好折紙小鳥,對着他挑了挑眉。

曲風吟苦笑。

願賭服輸,只怪他自己學藝不精,只怪他自己心懷僥幸。

那沉默的五只鬣狗注視着曲風吟,暗自張開了獠牙:“大人,請配合我們查驗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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