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皇位
第033章 皇位
皇帝的手落在燕游的肩膀上。
燕游渾身的毛瞬間炸了起來,他警惕地看過去。
只見皇帝對他露出一個溫和的笑來:“過來拜拜祖先。”
這是一個又高又曠闊的大殿,白玉做得梁,白玉做得底,木架極高,仿佛要探到天上去,去尋天外的世界,木架之上,數不勝數的木牌井然有序地排列在一塊,令人感受到一種格外厚重的力量。
或許是因為早前建造方案的緣故,為了讓堂中先祖的木牌免受熱氣烘烤,殿內特意造得和冰窖一般。
溫度在不斷下降,皮膚上的雞皮疙瘩亂跳。
香火味愈加重了,濃得燕游嗆咳不止,煙在空氣之中缭繞,仿佛祖先牌位前的香爐之中燒得不是幾十支煙,而是幾百支,上千支,重到整個大殿的地都蒙上了一層灰暗的煙灰。
不知皇帝到底來過多少次,他無比從容地在其中行走,甚至有閑心調侃道:“小六日後就會适應了。”
一語成谶。
越走近那通天的牌位牆壁,燕游越加感受不到那刺鼻的味道,反倒如沐春風般舒心。
一盞一盞幽暗的燈火随着皇帝的走過而被點亮,在濃重的黑暗之中照亮他們要走的路。
他帶着燕游走到了終點。
木架前只有一個玲珑小巧的香爐,甚至還有些粗糙,像是小孩手制出的泥胚,上面的麒麟雕刻也顯得十分抽象荒誕,而這個粗制濫造的香爐放在祖先牌位面前,則更增添了幾分戲劇性。
燕游都不明白自己是不是因為香火味太重而丢失味覺了,還是因為其他原因。
反正不敢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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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燕游就在皇帝的旁觀下,給整個牌位架拜了三拜。
皇帝則笑吟吟道:“日後下地府,記得告訴他們你拜了他們。”
那話聽得一點都不對,什麽叫下地府告訴他們?
燕游心中有點感覺不妙,但不多,他總有一種預感,皇帝很有可能是在逗他。
在小孩警惕古怪的眼神下,皇帝不負衆望,笑出了聲。
“小六,你總是給我驚喜。”
寧願不要,謝謝。
燕游心中默念。
但皇帝這一通玩笑卻是沖淡了些許恐怖的氣氛,他這下當真開始講起了祖先的過去,神情在昏暗的光裏略微柔和。
皇帝指着最中心的一塊玉牌道:“你看!這裏坐着的,是梅家的先祖,最開始受麒麟眷顧之人,她出生在一片古老的梅林,是梅林主人的奴仆,她的同類都叫她梅鱗,她生來就受到感染,臉頰上生了鱗片,可心卻沒有。”
“她天性純善,那時妖魔鬼怪橫行人間,仙道絕跡,萬生皆苦,那天,她許願,願天下太平,一只麒麟聽見了她的願望,與其結緣,梅鱗改名梅麟,靠麒麟造勢,歷經萬般磨折,建立中州梅王朝。”
梅鱗?
這很顯然就是歷史的陰影,是在那光輝萬丈的史書之上,絕不會記錄的,一生峥嵘的梅太祖的悲涼過往。
而世人只需記得她帶領人類搏向妖鬼争得一方淨土便足以。
燕游若有所思,皇帝講述梅麟的故事比起一個單純的複述者,更像一個親歷者。
很顯然,他又遇上了老妖怪,一個活了千萬年,混在人群裏的怪物。
這個老妖怪似乎無所覺,纖長的手指移動,又指向一個牌位:“這裏躺着的,是開拓了中州王朝最大國土的帝王,梅禦,他繼位之際,大詭壓境,意圖将中州王朝訓為羊圈中的羊,他那時年少,提出了一條全新的路,分薄麒麟氣運,贈與外放官員,讓官員鎮壓四方,守萬世太平,他因年少氣盛而亡。”
年少氣盛而亡?燕游一愣,順着那只手指向的方向瞧去,玉牌上的是一個以紅字镌刻的平谥,可見在史書之中,梅禦并沒有做出什麽驚天動地的舉動,但是,以他如今後世之人的思想來看。
梅禦的奇思妙想令人稱奇,以官印承托麒麟氣運派與官員的舉措更是天才!麒麟氣運拯救了數萬生靈,萬千生靈的信仰反哺麒麟!這是開天辟地的一舉!
一陣風吹過,火焰跳了跳。
“啪嗒——”燕游突然聽見了什麽東西相撞的聲音。
聲音太過瑣碎,讓他一時間尋不到出處。
皇帝并未細講,他的神情卻逐漸從動容回歸回冷淡,那昏暗的燭光落在他的側臉上,襯得他的臉如同一副僵硬的面具。
他的手緩緩向上擡。
“這裏站着的,是一個傻子!”
燕游不禁擡頭,皇帝的情緒罕見得波動了幾秒,那是一個同樣模樣的玉牌,混進千萬萬的玉牌之中毫不起眼。
或許他從前是一個英武的帝王,或許他從前是一個文雅的君主,但人死去之後,便只能讓人來随意品頭論足。
皇帝點評道:“他能夠成為皇帝,就是一個錯誤,這世間怎麽會存在這種被親朋背叛之後,仍然認為血濃于水的夯貨!他死得其所!所有的理想,所有的一切都化成了空!”
他緩緩低頭瞧燕游,以此為例教導道:“當這種人,只會讓你裹足不前,死于非命,聽父皇的,小六,當個聰明人。”
燕游默默點點頭。
“啪嗒——”
“啪嗒——”
那些什麽黏膩的東西相互碰撞的聲音愈加明顯起來。
皇帝的手繼續往上指,落在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小孩擡破了腦袋也沒能看見上面的名字,只能聽見皇帝低沉無波的語句:“那裏睡着的,是梅家史書上的暴君,梅幽宗,她寵愛官宦,溺愛監天司,誅殺朝中重臣,劫掠武将,将大量美人充入宮室,飲酒作樂。”
“對你來說,她聰明嗎?”燕游突然道。
皇帝扭頭對燕游笑了笑,顯得格外僵硬,那隐于黑暗的半張臉竟有張牙舞爪的黑色紋路出現,極為不詳。
“她看事看得通透,卻同樣不夠聰明。”
皇帝的手繼續往上,燕游一點也瞧不清那些在黑暗之中的玉牌,皇帝仍在繼續。
在皇帝的背景音裏,燕游微微仰着頭,盯着大殿頂瞧得出神,突然發現了大殿頂頭之下似乎挂着什麽東西。
從某位備受贊譽的君主,到無功無過的帝王,最後點評到後世傳言的暴君,他如數家珍,可直到最後他沒了話。
他幽幽嘆了口氣。
那些相撞的聲音愈加明顯了。
“世人都道妖詭陰險,卻不知人心生魅的可怖。”
“人,是複雜多變的生物,變化稍不注意就會發生,實在令人苦惱,稍有不注意,就會因為那些變化而墜入陷阱。”
在那模糊的黑暗之中,燕游似乎看見了什麽東西。
燕游瞳孔一縮。
碰撞的聲音越加明顯,鮮紅的血管正在自己鼓動,那些由無數黑線串聯,吊在大殿頂上的,赫然是數不勝數的心髒!那些孤獨的心髒泛着鮮豔的紅,仿佛能看見其間湧動的情感是多麽的真摯,多麽令人動容。
他們層層疊疊地搖晃,殷紅的肌肉相互擠壓出聲響,詭異得帶着清脆和黏膩兩種截然不同的觀感,如同一串一串随風而動的血肉風鈴!
“可朕乃麒麟天子,法通天地,将最美好的那一塊截留也并非難事。”
皇帝慢條斯理地講述道。
“……”
燕游啞然。
他的意思是……
之所以将心整個剖出,挂在大殿之上,做成風鈴,是因為皇帝要在人最純粹最美好之時,趁着那顆易變的心還未污染人整體,在他們由義人堕落成惡人之前,讓那個丢到了心的義人永遠不會變化,永遠是他眼中的義人,他們将一直維持義人的真摯品行!
“……你瘋了?”
他不禁喃喃自語。
皇帝卻徐徐搖頭,他的神色無比篤定道:“不,小六,你仍未明晰這方世界。”
他的嘴角緩緩彎起,那抹笑意在黑色的紋路下顯得格外陰森恐怖。
“這方世界無人可救,無人可渡,到處都是黑暗,人人不過苦海中棋子一枚,是以世事皆是虛妄!”
“那些雪胎梅骨之物不懂,高潔這方世界之中一觸即溶,而朕!所做的一切,皆是為了拯救世人!讓義人更多!惡人更少!”
皇帝突然伸出雙手鉗住燕游的肩膀,那雙漆黑的雙眼之中無光,與燕游瞪大的雙眸四目相對。
祂看着燕游,輕聲說道:“小六,你是個聰明人嗎?你明白嗎?”
燕游的嘴唇張合。
祂說,一個聰明人,理應繼承皇位。
但一個聰明人也該明白,普通人做不到祂說得将心剜出來将義人保留,那誰呢做到呢?唯有麒麟!
“財權色,你皆不入眼,但你之貪婪我平生罕見,我懂你的渴求,将你的一切交予朕,朕會為你實現。”
黑色的煙霧不知何時起了,猙獰的麒麟本相如同虛幻的影子疊加在皇帝的臉上身上,祂那雙橙黃銳利的獅眸斂着暗光,祂張開了嘴,無數煙霧噴吐而出!
無數條漆黑的絲線從無限高的木架上垂落,如同蛛網一般麒麟的身上交叉纏繞而過。
燕游清楚地感覺自己的身體與靈魂正在分割,他的眼被黑色的煙霧遮住,他的嘴被拉開,他的牙齒正在發顫,煙霧灌進了他的身體之中!
同時,他的身形正在不斷虛化透明,身體不甚清晰的輪廓正在被黑煙填滿!
南洲東山縣,群山環抱之地,盤踞在無數樓房之上的巨大透明生物,睜開了眼。
“砰——”
燕游似乎聽見了三聲響動,一聲是來自東山縣的銅鐘,沉悶而悠長,壓得人喘不過氣,一聲來自頭頂的血肉風鈴,清脆而生怖,叫人只能感受到無盡綿長的痛苦,而最後一聲,仿佛格外的熟悉,他聽過了無數遍,那是汽水罐被摳開的聲音。
一股極其強勁的吸力在他與□□之間迸發,将煙霧迅速驅逐出境!
燕游的身影瞬間凝固。
“啪——”
祂猛然一愣,微微拉開距離,只見一只稚嫩的手搭上了他的手腕,那不斷垂下的腦袋緩緩擡起——
“你……”
燕游猙獰一笑:“我的欲望,你滿足的了嗎?”
“我說!我要改變這個人吃人的世界!我要這個世界再也沒有你這種一言不合就剖心的瘋子!你辦得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