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嚴楊是第二天把傘還給韓聿的,但當時韓聿沒在教室,他托韓聿的同學轉交。
韓聿一回來,就看到自己的傘好端端放在桌上,此後一直到月考前,他都沒再見過嚴楊。
開學第一次月考安排在十月一假期前,因為要放假,人心浮躁,各班老師敲打了好幾天。
最後一場收卷鈴一響,老師還沒發話,最後一排已經自覺把試卷收上來了。
除了幾個成績上下夠不着的在對答案,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這幾天燒烤店人都很多,韓聿今天要早到,收拾好書包就走了。
李岱今天來得很早,見他來了,把他叫過來,“考完了?”
“嗯。”韓聿推開後門,在院子裏換了衣服,把校服裝到書包裏又到前邊拿了圍裙圍上。
圍裙他每天都洗,但是油煙味還是很重,有幾塊深色的油斑搓不掉,看起來仍舊很髒。
他抖了一下,沒找到酒起子,回頭問蒲萄,“這裏邊的酒起子呢?”
蒲萄也剛到,聞言從自己圍裙裏掏了一個遞給他,“昨天我用了一下。”
韓聿接過來放好,蒲萄頂着寸頭晃到他跟前,随意問了句,“你昨天怎麽走那麽早?”
韓聿系圍裙的手頓了一下,沒說話。
昨天韓志勇趁他不在家又回來了,翻遍了櫃子沒找到錢,氣急眼了又在家裏摔砸一通。
老太太腰沒好利索,哆哆嗦嗦過來攔着,鄰居怕出事給韓聿打了電話。
韓聿不想把家裏這攤爛事擺上來,只跟蒲萄說,“有點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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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萄見他不願多說,點點頭表示知道了,一溜煙跑出去忙活了。
李岱癱在椅子裏,指間的煙要燃盡了,叫韓聿過來,“你爸昨天回來了?”
韓聿家裏的事,李岱知道個大概,韓聿沒瞞他,也瞞不住,韓志勇每次回來都鬧得雞飛狗跳,人盡皆知。
“我回去之前就走了,”韓聿說,“沒碰見。”
李岱語焉不詳地說,“沒碰見才好。”
“那是你親爹,再混蛋你也得記着,”他扒拉了一個啤酒罐子把煙灰彈進去,“別因為這種人把自己搭進去,你有事就跟哥說。”
韓聿低頭應了一聲,李岱擡腳在他膝蓋彎輕輕踢了一腳,“小聿聿,你這性格怎麽還沒被人打死?”
韓聿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哥,煙燒手了。”
李岱愣了一下,笑着罵了句髒話,滅了煙讓他趕緊滾蛋了。
韓聿抿嘴笑了笑,圍着圍裙往外走,走到門口時聽見李岱說,“月考成績別忘了。”
“知道了。”韓聿沒回頭,應了一聲直接出去了。
晚上九點多,燒烤攤人開始多了起來,蒲萄忙着傳菜,瞅着遠處來了幾個人,朝韓聿喊了一聲,“來客人了!”
韓聿正低頭擦桌,聽見她叫,一擡頭,就和打頭的嚴楊對上了視線。
兩人都是一愣。
韓聿拿着抹布站在圓桌邊,一時沒有了動作。
嚴楊也十分驚訝,早幾天高晨說考完試來這家燒烤店時,他還嫌離家太遠不肯過來,沒想到會在這遇見韓聿。
韓聿先反應過來,将桌上的垃圾掃進垃圾桶後,神色自然地招呼他們,“來吃飯?”
“啊,”嚴楊反應過來,徑直走到韓聿正在擦的那張桌子邊,“你……”
“我在這邊打工。”韓聿将抹布從桌上拿起來,讓他們坐下,又跟同行的高晨打了招呼。
高晨沒想這麽多,哥倆好地朝韓聿笑了笑,“太巧了吧也。”
韓聿不明顯地看了嚴楊一眼,又跟高晨說,“嗯,我在附近住,晚上就過來打工。”
邢弈華帶着樊清走得慢,這會兒才剛過來,見他們都站着,問,“都不坐杵在這幹嘛呢?”
高晨跟兩人介紹,“咱們同學,韓聿。”
邢弈華那天倒是見了韓聿,不過當時沒來得及說話,笑着跟他打招呼,“跟我叫大華就行,我女朋友樊清。”
樊清站在旁邊笑了笑,“叫小清兒也行。”
韓聿點點頭,當作打招呼了。
嚴楊不想這麽多人都圍着韓聿,拉開椅子讓他們坐,自己站着跟韓聿說,“早知道你在這打工,我先問問你再來了。”
韓聿視線微微垂着,仍舊是一副話很少的樣子,“問我什麽?”
嚴楊湊到他身邊,輕聲說小話,語氣很令人舒服,“問問你好不好吃,我對燒烤要求可高了。”
李岱的燒烤店是近兩年才開的,位置偏,知道的人不多,基本上新顧客都是人介紹來的,吃一次之後就變為老顧客,因此一到晚上人就很多。
韓聿剛來時,這裏只有二十幾張桌子,現在已經擺了五十多張了,規模不小。
“這邊回頭客很多,”韓聿穩妥地回答,“可以先試試。”
他從隔壁桌拿了個菜單遞給嚴楊,“你先看看。”
嚴楊接過菜單,反應慢半拍地說,“哦。”
韓聿從圍裙裏翻出一支鉛筆,拿在手裏看了看又換了一支遞給嚴楊,“直接在後邊畫就行。”
嚴楊接過筆,又把筆和菜單遞給樊清,跟韓聿說,“我們先看看,一會兒點好了叫你?”
“可以,”韓聿說,“戴着圍裙的都可以叫。”
嚴楊應了一聲,拉開椅子本想坐下,又沒有坐。
他看了看周圍沒有新來的客人,跟在韓聿身後,“帶我去拿瓶水?”
韓聿點點頭,拿着抹布将他領到兩個立式冰櫃前,“你直接拿就行,到時候結賬會算進去。”
嚴楊先給自己拿了一瓶水,“我喝水就行,他們估計要喝飲料。”
他們說着話,又有一桌客人結賬走了,韓聿扭頭看了一眼,嚴楊善解人意地說,“你先忙去吧,一會兒不忙了找我們玩。”
“嗯。”韓聿應了一聲,拿着抹布過去收桌了。
他背對着嚴楊,圍裙細帶在腰間打了一個活結,勾勒出很漂亮的腰線,随着擦桌的動作起伏。
韓聿幹活很麻利,桌面上的花生殼毛豆皮都掃進垃圾桶,竹簽子和鐵釺子分開放,鐵盤摞起來端回屋裏。
嚴楊拿着一瓶水,幾瓶他也叫不出名字的汽水回到桌邊,高晨把菜單推給他,輕聲說,“我不知道韓聿在這打工。”
嚴楊接過菜單,随意勾畫了幾下,“我也不知道。”
高晨拿了一瓶汽水擰開,二氧化碳頂起瓶蓋,跑出來的汽水被他拿紙擦掉了。
他和嚴楊湊得近了一點,“我剛才表現,沒問題吧?”
嚴楊放下筆,“什麽表現?”
高晨有點不好意思,一下下捏着汽水瓶子,“我怕他不舒服,裝得挺不在意的,其實我有點尴尬。”
這個年紀的少年少女,同理心和愛心一樣豐富。
出來吃飯遇見家庭條件不好的同學為他們服務,總是覺得會傷到別人的自尊心,竭盡所能地裝出一派自然的表象,其實心裏尴尬地恨不能立刻就走。
嚴楊不确定韓聿會不會覺得尴尬,但是今晚遇見韓聿他确實有些驚訝。
他回頭看了一眼韓聿,韓聿正端着托盤在桌子之間穿梭,有顧客讓他幫開酒,他沉默又熟練地從圍裙裏掏出開瓶器。
韓聿開完酒直起腰,跟正在看他的嚴楊對視一眼,嚴楊還沒來得及收回視線,韓聿就走過來了。
“點完了?”韓聿問。
嚴楊原本還在看,聞言把菜單和鉛筆遞給他,笑了笑,“點好了。”
韓聿接過菜單,“可能得多等一會兒,今天人多。”
“沒關系。”嚴楊表示不在意,于是韓聿讓他們坐一會兒,自己拿着菜單走了。
他穿梭在餐桌間的動作很從容,看不出會不會因為要為同學服務而覺得難堪,嚴楊怕跟他對視,于是收回視線。
不過韓聿很快回來了,端着一盤小零食放到桌上,沒看嚴楊,“先吃着。”
高晨愣了一下,不太确定地說,“我們沒點吧?”
韓聿說,“店裏送的。”
高晨抓了一顆花生糖在手裏,笑着說,“謝謝聿哥。”
邢弈華和樊清都跟着起哄,喊他“聿哥”。
嚴楊張張嘴,也想跟着喊,不知道為什麽沒叫出來,韓聿沒等他,轉身又接着忙去了。
燒烤攤确實很忙,韓聿晚上除了給他們上菜,沒有來說過話。
嚴楊很想偷偷看韓聿的動靜,但又覺得不太禮貌,所以一直克制着低頭看面前的一堆串。
到晚上十點時,韓聿摘了圍裙走過來,他已經換回了校服,手裏拿着書包,跟幾個人說,“我下班了。”
高晨立刻叫他一起坐一會兒。
韓聿擺擺手,“不了,我奶奶自己在家,我回去晚了她擔心。”
他說話時離幾人有些遠,尤其是距離嚴楊。
他們這張桌旁邊不遠處剛好有一個高柱,半截腰綁着一個不算很亮的大燈,韓聿站在嚴楊的對面,在光底下。
大燈的黑色膠皮電線在他腳下盤了半圈,即便在燒烤攤忙了半天,他的鞋子也仍舊是十分幹淨的。
“這樣啊,”高晨很遺憾地跟韓聿說,“那就只能下次有時間了。”
韓聿點點頭,邁過那半圈電線要走,不知為什麽,又跟嚴楊單獨說,“我先回去了。”
只不過仍舊沒有走到嚴楊身邊。
嚴楊猜不出原因,只好朝他笑了笑,“嗯。”
韓聿背好書包,轉身走了。
他的背影很挺拔,沒有一絲被雜亂生活壓迫的局促感,即使穿着最廉價的T恤,站在吆喝聲響亮的燒烤攤,也顯得很幹淨。
韓聿步子很大,沒一會兒就消失在嚴楊的視線裏,嚴楊仍舊不确定今晚來這邊吃飯是不是給他造成困擾了。
韓聿走後,幾個人也沒再待多久,樊清有門禁,邢弈華要把她送回去。
嚴楊讓幾個人先坐,他去買單。
李岱正坐在櫃臺後邊看電視,見嚴楊進來,朝他笑了笑,“吃好了?”
李岱長相很不錯,雖然看起來有點兇,但笑起來就給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于是嚴楊也笑了笑,“嗯,味道很好。”
李岱對了一下單子,報給他價錢。
嚴楊覺得價錢不太對,“是不是算錯了?”
“沒錯,”李岱說,“員工的朋友及家屬都打折,打骨折,你們不是小聿聿的同學嗎?”
嚴楊反應了一下才知道小聿聿是誰,沒忍住笑了,他暗自重複了一下這個稱呼,覺得不太适合韓聿。
他掃了一下桌上的二維碼,狀似無意地打聽,“韓聿一直在這打工嗎?”
“上半年來的,”李岱變戲法一樣抓了一把松子放在嚴楊手邊,“你和韓聿一個班?”
“不是,”嚴楊揀了個松子在手裏捏了捏,“有共同朋友。”
“嚯,”李岱像是吃了一驚,“小聿聿這性格還能交到非本班的朋友呢。”
嚴楊覺得李岱對韓聿的評價有點片面,不過也沒跟他說韓聿其實也會開玩笑,只說,“他性格挺好的。”
李岱不置可否哼了一聲,嚴楊輸密碼時又想起來,“哥,我們還拿了幾瓶水,算上了嗎?”
李岱揮了揮手,磕了一個松子,“沒算。”
嚴楊手頓了一下,李岱笑着說,“幾瓶飲料哥哥送你們的。”
嚴楊把錢轉過去,摟走自己那一把松子,從善如流道,“謝謝哥哥。”
李岱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別謝我,我也是被逼無奈。”
嚴楊還沒問,就聽李岱說,“韓聿只買了一瓶礦泉水,我只能替他把剩下的幾個小朋友照顧到了。”
“啊,”嚴楊收起手機,“他只買了一瓶……礦泉水啊。”
李岱半趴在桌子上,湊近嚴楊,眯着眼睛不懷好意地問,“給你買的吧?”
嚴楊低頭沒說話。
今晚那張桌上,只有他喝了礦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