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嚴楊沒想過會以這種方式知道林漾。

陳靜茹說,嚴唯相冊裏那個張揚又肆意的人,在嚴唯去世三個月後也離開了,他走前沒見任何人。

嚴海川在院子裏抽煙,嚴楊被陳靜茹帶到嚴唯的房間。

在嚴唯剛去世那段時間,嚴楊經常來這個房間,後來随着年紀變大,也就慢慢不怎麽來了。

陳靜茹從櫃子裏取出一個毫不起眼的盒子遞給嚴楊,嚴楊打開,裏面裝着些林漾的私人物品。

“林漾沒有家人,”陳靜茹說,“他所有的東西都是我幫他收着。”

嚴楊聽奶奶講過,收養林漾的人很早就去世了,林漾一直是一個人生活。

盒子裏多是林漾的一些證件,還有很多封未拆的信。

陳靜茹注意到他的目光,“那是嚴唯走後林漾寫的,我看過幾封,後來覺得他們之間的信,還是留給他們自己,就都放起來了。”

“信上寫了什麽?”嚴楊問。

“沒什麽特別的,”陳靜茹語氣柔和,“今天下雨了,公園門口遇見了碰瓷的,路上有人出車禍,一些瑣事。”

嚴楊垂目看着那半匣子的信,目光被一張紙條吸引。

陳靜茹也看着那張紙條,輕聲說,“是林漾的遺書。”

嚴楊手指不受控制抖了一下,指尖顫了幾次才拿起那張紙條,展開後,林漾鋒利又嚣張的字跡映入眼簾。

沒想象中那麽長,除去開頭“親愛的嚴唯”和落款“愛你的林漾”之外,只有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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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太長。”

嚴楊一下子覺得心裏有些空,他不知道什麽樣的感情才能說出“一生太長”這樣的話,而他也沒機會再去認識林漾了。

他只在那本薄薄的相冊裏見過他,盡管林漾的一生很短暫,但嚴楊也只窺探到了微不足道的一角。

林漾長了張令人過目不忘的臉,神色張揚,帥氣,笑起來的時候帶着不明顯的匪勁兒,和文質彬彬的嚴唯截然相反。

“我第一次見林漾時,他只有16歲,”陳靜茹走到嚴唯房間的書桌前坐下,目光有些空,“和嚴唯一樣大。”

她說到這停頓了一下,轉頭看向嚴楊,很突然地問,“你和韓聿是什麽時候在一起的?”

嚴楊說,“去年,11月份。”

“哦,”陳靜茹輕聲應了一句,“這樣。”

陳靜茹似乎沒有和嚴楊談一談的打算,問了嚴楊這個問題後,就沒再開口。

他們将寂靜從書房帶到嚴唯的房間,沉默地消耗着彼此。

嚴楊也兀自安靜着,他從最開始的震驚,恐慌,憤怒變得冷靜。

他開始理解陳靜茹和嚴海川的态度,畢竟任何事情,只要牽扯上了生死,就會變得沉重。

可是嚴楊仍自私地想,他不想放開韓聿的手。

他想跟陳靜茹求情,想講道理,想發脾氣,但看到陳靜茹的樣子,他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陳靜茹垂着頭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肩膀稍微有些垮塌,手指無意識地在書桌邊角處滑動着,整個人都沒有什麽精氣神兒。

如果用陪伴子女的時間來衡量父母成功與否,毫無疑問,陳靜茹和嚴海川只能得到一個不及格的分數。

嚴海川甚至不記得兄弟倆到底是誰喜歡生菜,一起吃飯時永遠都在打電話,一家人也難得坐在一起。

但陪伴不是衡量愛的唯一标準,嚴楊沒得到很多陪伴,但得到很多愛,這讓他不舍得反抗。

陳靜茹坐在嚴唯的房間裏,一面懷念自己的兒子,一面承受因兒子去世,林漾自殺帶來的煎熬和愧疚。

“嚴唯去世那天,林漾跟我說過一句話。”陳靜茹緩緩開口。

嚴楊問,“什麽話。”

陳靜茹看向遠處,目光晦暗,眼圈又開始紅,林漾的話又響在耳邊。

那個張揚的年輕人眼裏沒有了光,他站在嚴唯的病床前,語氣掩不住的埋怨,他說,“我不想做你的遺産。”

那個年紀的人陳靜茹見過很多,但林漾是最放肆,最大膽,最潇灑的人。

他是被收養的孤兒,沒什麽牽絆,命捏在自己手裏,想跟誰走就跟誰走了,不需要跟任何人交代。

他愛了嚴唯,從生愛到死,嚴唯活着時,他是嚴唯的心髒,嚴唯的肋骨,嚴唯死了,他成了遺産。

他不想做遺産,只想要嚴唯。

陳靜茹眼淚又流下來,像是在問嚴楊也像是在問自己,“非要到這個地步嗎?”

嚴楊不知道他和韓聿愛到什麽程度,只知道他想和韓聿在一起,每一天,每一個小時,每一分鐘,都想在一起。

他坐在陳靜茹面前,自責自己讓爸媽這麽難過,也同樣擔心着被他幾句話打發走的韓聿。

韓聿到家沒有?

今天晚上有沒有吓到?

這麽久等不到電話會不會着急?

他試圖争辯,“我和我哥,韓聿和林漾,我們是不一樣的。”

“對,”陳靜茹說,“你們不一樣,你健康,韓聿也不是孤兒,你們什麽都不怕,但是我和你爸爸怕了,我們就希望你在正軌上,普通一點,沒出息也沒關系。”

“什麽是正軌呢?”嚴楊問,“我喜歡了一個人,想跟他在一起,這不算正軌嗎?”

“什麽都沒發生的時候,你當然不算錯,”陳靜茹語氣開始不平靜,“你哥哥和林漾在一起的時候,也沒想過林漾會跟着他走。”

她越說越激動,到後面聲音甚至尖銳起來,“那林漾的命怎麽辦!誰來負責!這是誰的錯!你們一個個只顧着愛來愛去,那是一條人命!”

“沒有人要你們負責!”嚴楊也開始口不擇言,“憑什麽拿我哥的人生來約束我!憑什麽!”

“那你說,”陳靜茹嗓音絕望,“我們不負責,誰來負責呢?”

“嚴唯是我的兒子,有人因為他死了,我不負責誰負責?”她曲起手指往窗外指着,“林漾的骨灰現在還在殡儀館存着,我把他放到哪裏去?你說!我不負責誰負責!”

嚴楊被問得啞口無言,他委屈又痛苦,失聲道,“那我呢?”

陳靜茹長嘆出一口氣,紅着眼睛說,“嚴楊,媽求你,跟他斷了吧。”

韓聿在淩晨四點接到了嚴楊的電話。

夏季日出過早,外面天色已經發了亮,閣樓雖然不高,但視野開闊,從窗戶望出去,能看到無邊的朝霞。

“沒睡吧?”嚴楊問。

他嗓音聽起來有些啞。

“沒睡。”韓聿說。

隔着電話,互相見不到,但兩人都知道對方昨晚該是怎麽煎熬,誰也沒有先說話。

過了一會兒,韓聿問,“回去又打你了嗎?”

“沒有。”嚴楊很快說。

韓聿靜了一會兒,“騙我。”

“沒騙你,”嚴楊語氣又變得輕快,“真的沒打我。”

他怕韓聿不相信,繼續說,“我爸脾氣挺好的,昨天就是太震驚了,情況沒有你想得那麽糟。”

韓聿走到窗邊把窗戶打開,風華裏還睡着,鳥叫聲,遠處的施工聲湧進來,卻無端讓人頭腦更空。

韓聿不知道嚴楊昨晚什麽情況,但也能猜到不會太好,此刻他聽着嚴楊故作輕松的語氣,心裏針紮一樣的疼。

“要是他們特別反對,我也不可能給你打電話啊。”嚴楊說到後邊,甚至還笑了笑。

“咩咩,”韓聿語氣嚴肅,“別說了。”

嚴楊愣了一下,“怎麽了?”

韓聿輕聲問,“是不是很難過?”

嚴楊沒再說話,電話裏又只剩下兩人清淺的呼吸聲。

任何情緒經過時間的沉澱都能平複,韓聿等了一晚電話,此刻坐在地板上,也平和了很多。

他開始重新複盤昨天被打亂的計劃。

他早上九點多上了車,下午兩點到達車站,兩點半将奶奶送回家,三點出門,三點15分坐上直達嚴楊打工那家咖啡店的公交車。

他在下午四點整見到了嚴楊。

咖啡館的玻璃擦得很幹淨,從外面能看到原木色的方桌,嚴楊端着木質托盤将咖啡放到桌上,禮貌地和顧客說了什麽。

隔着玻璃,韓聿聽不見他的聲音,但大概能猜到,應該是“請慢用”,或者是“您的咖啡”。

嚴楊不管在哪,永遠都能吸引人的視線,他轉身走後,餐桌旁的客人仍在偷看他。

韓聿不是沒有見過正在工作的嚴楊,只是沒放暑假時,嚴楊做翻譯兼職,神色看起來像在做英語閱讀。

當看到嚴楊圍着圍裙穿梭在大廳時,他才意識到,嚴楊其實有很多面他都沒有見過。

他像一個時開時新的盲盒,永遠帶給韓聿超乎期待的滿足。

他在屋外看嚴楊工作了幾個小時,有一次嚴楊出來扔垃圾,差點發現躲在廣告牌後的韓聿。

韓聿也解釋不清為什麽會悄悄去看嚴楊,但他不得不承認,只要嚴楊出現在視野裏,他就沒辦法移開視線。

最後他回家洗了個澡,換了幹淨的衣服,作為約會的開始,嚴楊說過很喜歡他身上洗衣粉的味道。

八點五十七分,韓聿跟嚴楊說,“我到了。”

嚴楊撞到他懷裏,撞碎了一個暑假的想念,他們擁抱,接吻,然後幸運戛然而止。

“韓韓哥,”嚴楊嘆了口氣,輕聲說,“情況有些複雜。”

韓聿沒有問是怎樣複雜的情況,因為這種事情只有兩個選項,同意或者不同意,嚴楊的家長明顯投了反對票。

“你在家聽話,”韓聿說,“慢慢來。”

嚴楊應了一聲,又試圖活躍氣氛,“你原本準備怎麽給我過生日啊?”

韓聿老老實實說,“先帶你回家,過了淩晨說生日快樂,吃長壽面,到公園劃船,喂鴿子,晚上在湖邊散步。”

毫無新意但卻十分韓聿式的過生日。

嚴楊遺憾道,“可能不行了,今天我大概出不了門。”

“嗯,”韓聿說,“我知道。”

嚴楊苦中作樂說,“不過也有能做的,‘過了淩晨說生日快樂’,可以現在說。”

韓聿積蓄一晚的情緒又有隐隐冒頭的趨勢,他不想嚴楊因為自己強裝高興,他此刻恨極了自己。

如果嚴楊不是為了他,就不會去兼職,不去兼職,就不會被特地趕回來的爸媽碰到,不碰到,就不用這麽難過。

他跟嚴楊說,“我覺得你不快樂,所以不能說。”

“太較真了吧,”嚴楊說,“現在不快樂,但是你祝我快樂的時候,還是可以快樂一下。”

韓聿心裏酸澀,只想馬上見一見嚴楊,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這麽沒所謂,告訴他可以不用這樣,一切有韓韓哥。

但是他沒有說這話的底氣。

他什麽都給不了嚴楊,甚至嚴楊的父母把他帶走的時候,他都沒有插嘴的權利。

他竊取珍寶的時候忘了,這也是別人家的寶貝,只要別人不想給他,他就不能名正言順的擁有。

于是他說,“咩咩,我做什麽,能讓你真的開心一點?”“

嚴楊聽出他情緒不對,又千方百計安慰他,“真的沒你想得那麽困難,還不到地獄模式呢。”

韓聿不說話,嚴楊只好說,“那你再送我一個生日禮物。”

韓聿問,“你要什麽?”

嚴楊說,“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韓聿:“你說。”

嚴楊語氣沉下來,“我要你答應,永遠不跟我分開。”

韓聿似乎在思考,沒有立刻答應,嚴楊馬上問,“韓聿,你在猶豫什麽?”

“我沒有……”韓聿話沒說完,就被嚴楊打斷。

嚴楊幾乎稱得上是固執,他重複道,“那你答應我。”

韓聿聽出嚴楊的慌張和害怕,心裏像有刀在割,他眨了眨眼睛,把那股灼熱藏好,“我永遠不跟你分開。”

嚴楊這才滿意,他又繼續若無其事地跟韓聿說些無關痛癢的瑣事,試圖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韓聿配合着他,時不時應上幾句。

他們像是明知時日無多的絕症病人,抓緊一切時間相愛。

風華裏的晨光照進閣樓裏,黑夜褪去,白日又自顧自地喧嚣。

韓聿輕聲說,“咩咩,祝你往後的生日,都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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