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金陵

9   金陵

◎小路見葉開師徒◎

路小佳要去金陵,荊無命不反對,也沒有任何意見。

他向來不曾拘束過路小佳。

說實話,路小佳不在乎自己的身世,他對很多事情都不太在乎。但是這并不代表他不在意自己是不是被人當傻子蒙在鼓裏,尤其是這件事情還涉及到了荊無命。

荊無命一開始就知道他是丁乘風的兒子,但荊無命不在乎路小佳究竟是姓路還是姓丁、丁家莊是不是還有一個三少爺在好好地長大……這些他都不是很在乎的。荊無命不怎麽聽其他人的話,他只管履行自己的承諾,根本不管自己的舉動是不是會帶來什麽影響,是不是在旁人的計劃之中。

但是路小佳不一樣,他會忍不住去想這代表了什麽,這個舉動究竟有什麽意義。

因為如果他不是路家人這件事情荊無命是知道的、荊無命甚至是因為他親生父親的要求而來的,那麽這整件事就有意思了。

路小佳是路家獨子,父母愛護,長姐疼愛,他是整個金陵人盡皆知的路家小少爺,如無意外,百年以後路家的財産都是他的。

路家夫婦為什麽願意這樣做,他們一開始的時候為什麽願意收養路小佳,并把他當做自己的親生兒子看待,把自己的家産在百年之後也留給他……

如果說之前路小佳不知道緣由的話,在聽到荊無命說起他親生父親的身份,他就已然明白了。

丁乘風!

武林三大世家之一丁家莊的莊主丁乘風!

二十年前對路家有救命之恩的丁乘風!

丁乘風曾二十年前從一夥與路家有仇的強盜手裏救下了路夫人的命。

當時路夫人于水柔身懷六甲,肚子裏的孩子正是路小莞,丁乘風路過從強盜手中救下了她的命,但是路夫人因為受驚過度,留下了病根,後來身體一直不是很好,一直在調養,路家也只有路小莞和路小佳兩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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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家在金陵富甲一方,金陵中随意走進一家店鋪,不是路家名下的,就是與路家有關的。

這樣的家庭養活一個孩子綽綽有餘,一個其他人的孩子的出現對于他們來說并不是負擔。何況還是他們救命恩人的請托,路家夫婦必然會答應這件事!

如果荊無命不來将路小佳帶走的話,路小佳可能這輩子就會循規蹈矩地按照路家少爺的軌跡長大,成為一個世家子弟,而不是一個劍客。他可能這輩子也不會知道真相。

可是問題又來了,既然丁乘風已經找了路家,把路小佳放在金陵,叫他成為路家夫婦的兒子,叫他成為路家的少爺,那為什麽時隔幾年之後丁乘風又要荊無命把路小佳帶走?

路小佳被荊無命帶走的時候,他已經快五歲了,路小佳還記得父親興致勃勃地為他規劃接下來要上的課、要讀的書,記得姐姐替他縫了一半的裝書的袋子。

他記得當時母親抱着他哭成個淚人一樣的模樣,路夫人是真的舍不得他,她早就将路小佳當做是她自己的孩子。

難道真的只是想叫他學習荊無命絕世的劍法嗎?

可這樣做什麽有什麽意義?

師父只會殺人,也只會教他殺人。

總不能是丁家莊作為他有血緣關系的親人找他殺人的時候可以打折吧,丁家莊缺那點錢嗎?丁家莊可是比路家還富有的。

疑問在路小佳的大腦裏盤旋,揮之不去。

不過面對荊無命的時候,他一聲不吭,沒有把這些猜測告訴他,因為他知道自己師父壓根就沒想過這麽多。

而且也不必拿這些事情去煩師父,路小佳想。

他看向身旁的荊無命,他坐得筆直,筆直地像一柄劍、像一杆标槍,他的眼睛是死灰色的,像野獸的眼睛那樣閃閃發光。

月光落在他的黃麻長衫上,像是泛了一層柔和的色彩,叫那黃色變得黯淡,揉雜了幾分憂郁的淡藍色,那是明月的顏色。

他恍惚之間覺得,他好像有點理解抽卡抽出來的那段散文詩的內容了。

路小佳拆開袋子,咔哧咔哧吃起了花生。

他抛起來一顆,又抛起來另一顆,兩顆相撞,花生殼細碎地落下來,圓潤的花生也落到他手中。花生上好像也染了幾分明月的光。

路小佳把手裏的花生遞給荊無命,荊無命拈起一顆,扔進嘴裏吃了,剩下的他沒動。

“該睡了。”荊無命說。

“好。”

路小佳站起來,随意拍了拍身上的土,跟上荊無命。

第二天白天,路小佳換了藥,吃過早飯,別上竹竿,戴上笠帽,便出發了。

像他們這樣的人出行沒什麽東西需要收拾的,只要一個人便足以。

路小佳下山,走去金陵。

他曾經與楚留香共同到過百年之前的金陵,百年的時光好像并沒有給這煙雨水鄉帶來多少變化,依舊柔情似水,依舊山清水秀,但是果然還是現在這個金陵更給路小佳一些親切感。

路小佳走進一家客棧,他帶着寬大的笠帽,叫人看不清他的臉,可他那未長開的身形就已經洩露了幾分關于他年紀的消息了。

像少年這般風塵仆仆的人不少,不過像他這個年紀就孤身一人上路的倒不多。

他的身上也沒有別劍或刀,只有一個随着他的動作而晃晃悠悠的竹竿——那竹竿只是很随意地被他插在腰帶裏,尖端朝下,如果不細看的話,還以為是只不怎麽被愛惜的竹笛。

紫衣綠竹,搭配起來頗有幾分意趣。

葉開看着他坐在大廳的長椅上,叫小二點菜,一碗陽春面,一碟花生米,聽着就很簡樸。

“他和我看上去差不多大。”葉開同身邊的人說。

他身邊的人已經不年輕了,臉上有皺紋,頭上出現白發。可他的眼睛卻是年輕的,仿佛春日的柳枝,又好像夏日的海水,溫柔又遼闊,充滿活力。

“是的。”李尋歡溫聲回應他。

李尋歡将葉開帶在身邊不過兩三年的時間,他先是教導這個孩子如何寬恕,如何去愛這個世界,然後才教他小李飛刀。

葉開是白天羽和花白鳳的兒子。至于他為什麽姓葉,那就是上一輩人造成的一個很複雜的故事了。

花白鳳是白天羽的外室,白夫人知道這件事情,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外面還置辦了一個家。但是她也清楚自己枕邊人的性格,白天羽可能會為了美人而留情,但是他是一個喜新厭舊的人,不會因為一個美人而長久地待在她身邊。以後會聯系白天羽和花白鳳之間的就是他們的孩子。

所以白夫人買通了花白鳳的産婆,将她的孩子換走,交給了自己的閨蜜葉夫人,葉夫人的丈夫是一個镖師,他們沒有孩子。

可葉镖師武藝平常,所以白夫人考慮希望白家的孩子都能在江湖上出人頭地的緣故,将這件事情、将葉開的身世告訴了李尋歡。因為李尋歡是白天羽的朋友,李尋歡曾經答應過要教白天羽的孩子小李飛刀。

就在葉開出生的那一年,白天羽一家都死在了梅花庵。後來葉镖師和葉夫人相繼過世,葉開過了好一段流浪的日子。那時葉夫人已經在過世之前告訴了葉開他自己的身世,所以李尋歡在找到這個孩子之後,先教他的不是武藝,而是寬恕和愛。

“他看上去很有意思,我要去看看,我想請他喝酒。”葉開說。

“那你就去吧。”李尋歡笑了笑。

他想起來了自己同阿飛交朋友的時候,那時候也是他要請阿飛喝酒,阿飛拒絕了,不過後來阿飛有錢又請他來喝酒。那是一段很有意思的往事。他希望自己的徒弟也有很多有趣的往事。

葉開從二樓樓梯下來,走到路小佳坐的位置對面,然後坐下。

路小佳的笠帽已經摘下來放在桌子上了,他這會正在吃花生,一顆一顆地吃。

“我要請你喝酒!”葉開愉快地宣布道。

“我不喝酒。”路小佳看了他一眼,視線又落回自己的花生上。

葉開的長相很秀氣,他笑起來的時候有幾分姑娘家的羞澀。李尋歡把他照顧得很好,白白淨淨,健健康康,穿着也是很好的料子,很細密講究的針線,看起來像一個世家子弟。

“你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大。”葉開并不氣餒。

“你叫什麽。”路小佳說。

“葉開,我叫葉開,樹葉的葉,開心的開。”葉開說着,還附贈了一個笑容。

“很好,葉開,我請你喝酒。”路小佳冷冷地說。

“但你說你不喝酒。”葉開好奇地說。

“我請你喝酒,去別的地方喝酒,不要打擾我吃花生。”路小佳随後叫了小二,給了他碎銀子,上了好酒。酒上來之後,路小佳不去看葉開。

“拿着你的酒走吧。”

“這麽好的酒,我怎麽舍得走。你倒是舍得花大價錢,只是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葉開拿了碗,倒了一碗酒,酒香清冽。他喝了一口,享受地眯了眯眼。

“所以你打定主意不走了,是嗎?”

“是的,不知道你的名字,我為什麽要走?”葉開笑眯眯地說道。

“你有什麽目的。”路小佳擡眼看他,那是一雙死灰色的眼睛。

“我的目的很明顯,我想跟你交個朋友,請你喝酒,雖然現在是你請我喝酒,不過這也差不多,對吧?”

葉開是個面對困難不會退縮的人,他在對着路小佳的冷臉的時候也是笑眯眯的。

路小佳嘴角勾起,露出譏諷的笑意。

“你同上面那人是一起的。”

“不錯。”葉開答。他不意外路小佳知道這件事,他本就是光明正大從上面下來的。

“你們來金陵做什麽。”

“如果我回答了這個問題,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有問有答,這才公平嘛。”

“看我心情。”路小佳慢悠悠地說。

葉開笑了一聲,道:“我師父他老人家接了別人的請托,來幫忙,我也跟着來看看,學學東西。”

“那你為什麽還不去,跟我拌嘴很好玩嗎?”

“我在等你告訴我你的名字。”

“看來你鐵了心要知道我叫什麽。”

“不錯,我鐵了心要交你這個朋友。”

路小佳哼了一聲。

陽春面上來了,三文錢一碗的陽春面,只有幾顆青菜飄在上面。路小佳慢慢地拿起筷子,慢吞吞地開始吃面。

這時,從客棧門口走進來了一個人,此人身着蘇繡的黑衣長衫,以黑為底色,構思巧妙,圖案秀麗,色彩雅致,一看就是上好的繡工。只是此人臉上帶着雲一樣的憂愁,他走上樓,見到李尋歡,才露出笑容。

他正是請李尋歡來金陵幫忙的人,金陵錦繡閣的老板,孫榮。

孫榮姓孫,李尋歡的妻子孫小紅姓孫,曾經兵器榜排第一的天機老人也姓孫,所以即使素未相識,孫榮也可以通過孫小紅的路子請托到大名鼎鼎的小李飛刀李尋歡來幫忙。

他們二人寒暄了幾句,李尋歡便說去看看孫榮的鋪子,若是那惡客再來也好應對,孫榮自然求之不得。

李尋歡下樓的時候見葉開聊得高興,便只是跟他說了一聲要去孫榮的鋪子,這樣葉開要來找他的話也有地方找。

葉開笑着應了一聲,便繼續等路小佳的回答。

“你們要處理的麻煩跟錦繡閣有關?”

“應該是的,我知道的不多。怎麽,你知道錦繡閣的事情?”

“錦繡閣大名鼎鼎的孫老板,金陵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金陵最流行的料子一定在錦繡閣,最好的繡娘一定在錦繡閣,最好的衣裳也一定出自錦繡閣。”

“聽起來真不錯。”葉開贊嘆。

“你對錦繡閣的衣裳感興趣?”他問路小佳。

“不,我對錦繡閣遇到的麻煩感興趣。”

“那為什麽我們不一起去看看,反正我師父也去那裏了,剛好順路。”葉開道。

路小佳沒回話,他拿起笠帽,戴在頭上,往外走。葉開喝掉碗裏的酒,連忙跟上,與他并肩而行。

……

錦繡閣外。

孫榮的錦繡閣裏有金陵最流行的料子,有繡工最好的繡娘,也有金陵最好的衣裳。他給金陵的很多富貴人家都提供衣裳,每件衣裳都是精心準備的,女客們也愛來他這裏挑選自己喜歡的料子、喜歡的花樣,做成好看的衣裳來穿。

只是有個詞叫做樹大招風,現在很适合用在錦繡閣上。

眼紅錦繡閣的人太多了,憑什麽這賣衣裳賣料子的就能占這麽好的地方,就能賺這麽多錢呢?自然有人心生惡念。

趙老板便是其一。

他原就是本地的衣裳鋪老板,結果讓外來的錦繡閣日漸居上,紅火了起來,自己的鋪子反而生意慘淡,客人寥寥無幾,這怎麽能讓他甘心。人一旦心生了惡念,便做什麽都不奇怪。

他花錢請來了自己不知道哪門子的遠親,請這江湖人士來砸了錦繡閣的招牌。錦繡閣的衣裳再好,門口一旦有了是非,有了鬧事的人,客人們便也不敢前來了。趙老板打得就是這個主意。

事實上這也确實影響到了孫榮的生意,他無奈之下,找了孫小紅,請了李尋歡過來,希望能由小李飛刀來幫他解決問題。

李尋歡自從打敗上官金虹之後,江湖上名聲顯赫,如果有他出手相幫,日後就沒人再敢惹錦繡閣了。

葉開和路小佳過來的時候,李尋歡已經在跟那趙姓江湖人士聊起來了。

不過是李尋歡單方面在聊。

他的武功很高,對付此人自然不在話下,但是小李飛刀例不虛發,出刀便是要見血的,他不願如此,便試圖勸這陌生人退一步。

雙刀趙自心闖蕩了幾年江湖,雙刀在手無敵手,對李尋歡這等叫人得饒人處且饒人的言語自然不屑一顧。

趙自心冷冷地看向一個管家打扮的人,“我只問你,你一定要在這錦繡閣裏拿衣裳,是不是?”

“我要拿的衣裳都是提前訂好,付了錢的,我們家夫人每個月都訂,這街坊鄰居誰都知道,難道你一聲說不拿,就叫我不拿了嗎?”這管家倒也硬氣,對着拿刀的江湖人也不怯場。

“路管事這話說的,來我們鋪子也一樣可以定衣裳啊。”趙老板笑吟吟道。

他不想同路家交惡,這可是大客戶,整個金陵哪有沒有聽說過路家的呢?金陵一大半鋪子的地皮都是路家的。

“我們家訂衣裳,自然要最流行、最鮮亮的料子,我問你,你的料子難道比錦繡閣要好嗎?”路管事反問。這話叫趙老板臉上有些挂不住。

“很好,你要拿,便用你的命來拿吧!”趙自心出刀便砍去。

白光一閃而逝,它比刀更快,快得叫人看不清楚。

飛刀與刀刃相撞,擊飛了他右手中的刀。只有釘在牆上的飛刀和刀柄微微擺動的黃穗叫人知道是誰出了招。

同時一道綠影閃過,比白光要慢,正是因為有它做對比,才叫人意識到白光有多快,多淩厲。可跟撞掉了刀的飛刀不同,綠影直接刺中了趙自心的右肩胛處。

那是一根竹竿!

趙自心肩上的血已經滲出。

他看向投出竹竿的少年,少年一身紫衣,戴着笠帽。陽光照不到他的臉,可趙自心卻能看到。那是一張很年輕的面孔,但是比起這份帶着稚氣的年輕,更引人注意的是他的眼睛,死灰色的眼睛,冷得即使他面上帶笑也毫無笑意,甚至顯得這份笑意又幾分譏诮之意。

“賣衣裳賣到要出血争鬥,這可不好,好衣裳是不能洗的,濺了血,便要扔掉了。”路小佳悠然開口。

随即,路小佳不再看他,而是看向了發出飛刀的人。少年的臉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他的眼神也很奇怪,包含了很多微妙的情緒,有尊敬,有好奇,還有其他的很多,但唯獨沒有殺意。

“你是李尋歡。”他說。

路小佳的表情當然很奇妙。他知道荊無命一直在找他,想要跟他比一場,卻沒想到路小佳自己先遇到了他。

小李飛刀!

武林中誰不知道小李探花!誰沒有聽說過小李飛刀!李尋歡已然是武林中的傳奇!

周圍人都怔住了。

李尋歡看向路小佳,“你一開始是瞄準他的咽喉的,為什麽改變主意了。”

“我答應了別人,不為殺人而殺人。”路小佳說。

“可你練得是殺人刀,出手必要見血。”

“是。”

“所以你廢了他的右手。”

“是。”

“你知道,我已經打落他的刀了。”

“他傷及無辜,就應該要付出代價。”路小佳說。

“多管閑事,這是誰說的大道理!”趙自心不敢對李尋歡發怒,便将這怒氣投向廢了他右手的路小佳。

“路小佳說的。”少年冷冷道。

他取下笠帽,那雙死人一樣的眼睛落在趙自心身上。即使是大太陽天,也叫他不自覺打了個寒顫。

“愣着做什麽,去拿我娘的衣裳。”這顯然是對那管家說的。

“小少爺!”管家見了他的臉,喜不自勝。

他連忙說道:“不是夫人的衣裳,是您的衣裳,夫人每個月都訂,她怕您回來長高了,衣裳不合身,所以每個月都改。您既然回來了,不妨量一下,好叫人多給您做些衣裳。”

“不用了,我待幾天就走。”路小佳搖搖頭,拒絕了他,然後吩咐他去拿衣裳,路小佳說他自己會回去。路管事欲言又止,但是對上路小佳的眼睛,便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只得跟着孫榮去取衣裳。

“我終于知道你的名字了,原來你是路小佳,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樣。”葉開用胳膊肘捅了捅他。葉開笑着看向路小佳,路小佳并不像一個世家子弟,他身上沒有那種世家子的氣質。

“金陵還有幾個路小佳?”

“沒有,我只聽說過一個路小佳,金陵路家也只有一個小少爺。”

“那麽也就只有一個路小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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