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天涯明月(二)

46   天涯明月(二)

◎月下閑談◎

傅紅雪并不是一個很擅長說話的人。他大部分時候都很沉默,但他并不是一個心裏有話會藏着掖着的人,有話他就會直說。

可現在,他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要怎麽樣告訴路小佳他為什麽而死,他死時那奇特又釋然的笑容究竟該如何表述。如果路小佳追問,傅紅雪不知道該如何組織語言。

叫他在心中松口氣的是,路小佳并沒有繼續問下去,他似乎已經斷定了自己是學藝不精死在跟高手的戰鬥中,正皺着眉頭在算有幾個人能殺了他。

算了一會,似乎沒什麽成果,路小佳便不再繼續盤算了。

他忽得擡頭,死灰色的眼睛注視着傅紅雪,說:“你是我的朋友?”

“是。”傅紅雪回答地毫不猶豫。

“我聽她說你是使刀的,你的刀在哪裏?”

“刀在手裏。刀在心中。”

路小佳覺得這個回答有些耳熟,他想起昨天傅紅雪出手時的感覺,試探性地又問了一句。

“明月在哪裏?”

“在心裏,心就是明月。”

路小佳想起來之前抽出來那一段像散文詩一樣的話。莫非那段話是描述傅紅雪的嗎?如果傅紅雪是一個如憂郁明月一般的人的話,那路小佳可以理解自己為什麽會同他成為朋友了。

“後來的事情我沒有親眼見到,但是據認識的人說,最後你師父帶你走了。”

告訴傅紅雪這事的人是葉開,但傅紅雪不确定路小佳是否認識葉開,如果現在告訴他會不會對葉開造成什麽影響。畢竟作為小李飛刀弟子的葉開在邊城之事開始之前也還算有名。

路小佳一怔,他喃喃道:“師父也來了?師父也來了。”

這是不需要人回答的話語。路小佳只是在自言自語。

傅紅雪看着路小佳的表情,面上沒有波動,心中覺得有些稀奇。

他認識的路小佳雖然常常是笑着的,冷笑,譏笑,還有死前那奇特的笑容。雖然眼神是冷的,但他的表情很豐富,只是傅紅雪從沒見過這樣放松的表情出現在路小佳的臉上,這還是第一次。

傅紅雪當然知道路小佳的師父是誰。

荊無命。

昔日金錢幫的第一快劍,與飛劍客齊名的武林前輩……也是在梅花庵血案當天與丁乘風在丁家莊比劍、刺傷丁乘風右腿的人。

葉開當時也發出過感慨。

荊無命把他的快劍絕技教給了路小佳,只可惜他的絕世劍法,雖造就了路小佳縱橫天下的聲名,他偏激的性格,卻害了路小佳的一生。*

只是若說偏激,他們誰沒有偏激過?

當年去邊城的人都牢牢記得那多年前的梅花庵血案,若不是放不下,釋懷不了,後來又怎麽會發生那麽多事情?

不論如何,就路小佳現如今臉上的表情來看,就知道路小佳和荊無命之間的溫情并非虛假。

傅紅雪雖沒有見過荊無命,卻也在心中升起淡淡的喜悅。

當年有太多本不該死去的人死了,翠濃,那個無辜的孩子,沈三娘,還有路小佳。

傅紅雪由衷地希望路小佳活着,也希望路小佳能過得好,有自己錨點,不至于在江湖上如浮萍一般漂泊無根。

他自己知道,找不到歸程、漫無目的地漂泊,僅僅為了活着而活着是一種需要忍耐的事情。它并不是一件快樂的事情。

人猶未歸,人已斷腸。*

斷腸人在天涯,然而若無歸程,誰人不是斷腸人,何處不是天涯?

養傷的日子對路小佳來說不難過,他只是重傷,又不是半身不遂,而且傅紅雪和周婷過的這種生活其實跟荊無命和路小佳一起生活時很像,都是類似于與世隔絕的狀态。路小佳很習慣這樣。

“我以為你更習慣熱鬧的生活。”

天色已黑,傅紅雪和路小佳坐在屋外看月亮。

“為什麽會這麽說,是我做過什麽嗎,會給你帶來這樣的錯覺?”

“因為很多人認識你。”

“這你就錯了,知道我的人多了去了,這不代表他們就同我關系好。”路小佳嗤笑道。

“事實上我很少去湊熱鬧,除非有我不得不去的理由。”

傅紅雪沉默。

傅紅雪想起來路小佳出現在邊城的時機,想起他總是在關鍵時刻出現,是不是其實那并非是他随性而為,而是他因為丁家和白天羽的舊事,所以一直在關注事情的發展。他只是裝作自己不在意,裝作若無其事罷了。

受那份仇恨困擾的、因為白天羽之死而改變了命運的,不僅僅有葉開和傅紅雪,還有路小佳。

“傅紅雪,我以後會遇見你,對嗎?那如果說你們現在不需要我還這份救命之恩的話,我就回去之後還給那個年少的你,如何?”

傅紅雪想了想,說:“會很辛苦,我以前的脾氣不是很好。”

“你把我想的也太好了吧,我只是去還恩情的,又不是說會時時刻刻跟着你。”

“那樣最好。”

“我還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你,路小佳。”

“怎麽不早說,你講吧。”路小佳說。

傅紅雪看向路小佳,漆黑的眸子注視着他。

“翠濃,如果你遇見她,你可不可以對她多照看一些。”

“我不擅長照看人的,那樣也沒關系嗎?”

“沒關系。”傅紅雪嗯了一聲。

月亮挂在天上,朦胧的,散發着淡淡的、柔和的光。

無論在何處,無論在哪個世界,和誰在一起,晚上路小佳只要一擡頭就能看見這亘古不變的月亮。

“我的花生在之前打鬥的時候不見了,你這裏有花生嗎,我想吃花生了。”路小佳看着月亮,想起了花生。他的花生從不離身,只可惜在跟天下第七打鬥的時候掉了。

“沒有,不過過幾天鎮子上的集市會開,你可以過去買。”

“那就不用了,等傷好了,我就該回去了。”

路小佳笑了一下,說:“等回去了,見到你,我一定要看看你的刀。”

“我的刀不是用來看的。”

“那就同你比一場。”

“我不輕易拔刀。”

“除非忍無可忍?”

“除非有必要。”

“你覺得我對你來說無必要?”路小佳不高興了。

“不,因為我絕不會殺你。”傅紅雪說。

路小佳用一種很奇特的眼神看着他,微笑道:“你似乎很肯定這件事情,肯定到願意為過去的你擔保。”

“我遇見過很多人,但他們很多都不太能稱為是一個人,一個活着的人。你,路小佳,至少還是個人。”

“你說我是個人,說得好像在誇我一樣。”

“本便是如此。”

“你有很多好習慣,比如說過的話從不會收回,不過偶爾也會失信一兩回,你不喜歡被人利用,更不喜歡被人當做工具。我不讨厭你的這些好習慣。”

路小佳忽得笑了,大笑起來。

“這些都是我自己跟你說的嗎?不然我很難想象,如你傅紅雪這樣的悶葫蘆能看透我在想什麽。”

“不錯,這些大部分是你自己說過的,莫非我有說錯嗎?”傅紅雪問道。

“不,你沒說錯,相反,再正确不過了。”路小佳還是在笑。

傅紅雪着實覺得這個年輕過頭的路小佳是一個喜怒無常的人,翻臉比翻書還快。有時候讓傅紅雪很難琢磨出來他轉變情緒的原因。

難道是因為他自己現在年紀已經大了的緣故嗎。傅紅雪思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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