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你沒洗手!
第6章 你沒洗手!
所以華陽夫人看不慣也很正常。
不對,現在應該叫華陽太後了。
趙政跟趙琨對視一眼,一起上前,向華陽太後拜了拜,趙政道:“祖母太後容禀,我先前在趙國當質子,日子過得窘迫,沒有玉佩。”
華陽太後看他抱着一團衣裳,眼睛和下巴長得像趙姬那個上不得臺面的舞女,心中湧起一股子強烈的厭惡,正要呵斥幾句,突然聽趙琨說:“回母後的話,去年秋天,我被成蟜推進荷花池,險些溺死,玉佩掉進水裏了,至今也沒撈上來。”
盡說什麽大實話,一群宮女宦官面面相觑。
華陽太後頓時噎住,氣勢也弱了幾分,她擡手按了一下太陽穴道:“罷了,明日讓詹事官給你們送玉佩去。誰伺候公子政的?給他穿成這樣,宜春宮的奴婢不懂規矩,都拖出去打板子!”
從夫人到王後到太後,這個美麗女子二十年如一日的強勢,一向不容許小輩頂嘴。趙琨悄悄地豎起一根手指擋在唇邊,暗示趙政暫時不要說話。
也不知趙政是看懂了,還是沒看懂,他平靜地對華陽太後說:“與奴婢無關,是我自己選的衣裳。”他今天穿着一襲窄袖胡服,是在趙國當質子的時候縫制的衣裳,邯鄲城最流行的樣式。畢竟才回到鹹陽沒幾天,新衣裳還沒裁好。華陽太後想找茬,怎樣都能挑出毛病來。
華陽太後嗤笑一聲,道:“別急,你也跑不了。回去把《儀禮》抄寫上十遍,別再這麽不成體統!”
趙琨不理解:都是親孫子,華陽太後對成蟜總是和顏悅色的,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當成心肝兒寵溺。也不曾刻意刁難過哪個小輩。為何對趙政就橫挑鼻子豎挑眼,怎麽都看不慣?
等華陽太後的儀仗遠去,趙琨輕輕地拍一拍趙政,“我幫你抄一半。”
趙政搖頭:“不可,祖母太後發現筆跡對不上,還會罰我。”
才抄書十遍而已,跟他在趙國當質子遭受的磋磨和羞辱相比,根本不算什麽。
趙政掀起外袍,看了看兩只鹘鷹(海東青)。小東西剛才突然就沒聲了,他有點擔心。
這兩只海東青幼崽非常膽小,瑟縮在一起,對着他們唧唧啾啾啞啞一陣亂叫,不時地扇動一下小翅膀,可可愛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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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政莞爾:“小鷹,你們在說什麽呀?聽不懂。”
趙琨托腮思考,認真地翻譯道:“啾啾啾,求投喂。”
兩只海東青幼崽,一個人,一共六只黑色的眼珠望着趙政,這一刻,有一種非常陌生的情緒似春水一般漫過他心頭的千丈冰原。他從懷中摸出一只小袋子,解開系繩,倒出一顆方形的手工饴糖,喂給了趙琨。
趙琨含着糖:???
政哥,你才摸過小鷹,沒洗手!!!
這天晚上,宜春宮的宮女和宦官都被華陽太後打了板子,趙政給他們放假了。
趙政對着羽人宮燈,開始抄寫《儀禮》。趙琨慢條斯理地挽起衣袖,替他研墨。
時光安靜地流逝,墨香彌漫,兩個人都不說話,氣氛卻異常融洽。
為了照顧小鷹,趙琨讓終黎辛回猗蘭殿告訴月夕姑姑,他要在宜春宮住上一段時間,請萱姬不要擔心。還有,一定要記得替他給那些盆栽澆水。
終黎辛木讷地答應了一聲,直接轉身離去。他沒有跟宜春宮的主人趙政告別,連一句客套話都沒有。
趙政若有所思地望着終黎辛的背影,壓低了聲音問:“小叔父,你這個護衛,是不是有點愣頭愣腦?”
趙琨莞爾:“我覺得挺好。就是跟着我,有點委屈他了。終黎辛的武藝在那一批護衛中是數一數二的,因為他妹子生病,花光了積蓄,沒錢賄賂詹事官,才被分配到我這裏的。”
當時趙琨還沒有嶄露頭角,依然是衆人眼中的小笨蛋,文不成,武不就,一看就毫無前途。詹事官還對終黎辛說:你愣,公子琨傻,十分般配。然後那個詹事官就被子楚收回了官印和绶帶,卷鋪蓋滾出鹹陽城了。不過,趙琨和終黎辛相處愉快,一個不想換護衛,一個不想換主子,于是決定維持原狀。
趙琨和趙政一起給海東青搭了一個溫暖的小窩,兩只小家夥的确不會自己吃東西,肉糜放在面前,都傻乎乎的,也不去啄食,就知道大張着嘴,煽動着小翅膀等他們投喂。
必須喂進嘴裏,還得嚴格控制分量,不能把小鳥給嗆着。趙琨靈機一動,用竹筒和蘆葦杆制作了一個臨時的注射器,将肉糜粥裝在注射器中,一滴一滴地喂給兩只海東青幼崽。
小鷹跟小嬰兒一樣難養,三四個小時就要喂一次,一天要吃四五頓。稍微餓着了,冷着了,就沒有精神。趙琨和趙政輪流喂食,堅持了四十多天,總算磕磕絆絆地把兩個小家夥給養活了。海東青幼崽的體重翻了好幾倍,看尾羽的長度,依舊是未成年,但羽毛已經基本長齊,相當漂亮。
親手帶大兩只雛鳥,是一件非常有成就感的事。小鷹和趙政有點相似,從最初的防備心超強,時刻警惕,不容易接近,到慢慢地信任趙琨,會對他露出柔軟的肚皮。這是危險的獵食者身上最脆弱的部位,這種全然地依賴和信任,是這世上最寶貴的東西之一。
成為脆弱的小生命的守護者之後,始皇崽崽的變化真的超級大。
私下裏,已經瞧不見初次相遇時,趙政身上的那種孤狼的氣質。他會在海東青主動貼貼的時候,溫和地接納,愛不釋手。甚至顯出幾分青少年兒童特有的朝氣蓬勃。
趙琨還給兩只海東青起了名字,姐姐叫花朝,弟弟叫霜降,都是好時光。
趙政捧着竹簡讀故事給海東青幼崽聽。霜降把小腦袋貼在趙政的手臂上,不動也不叫,仿佛在乖巧地傾聽。
花朝活潑一些,趙琨拿着小彈弓,将一枚秦半兩(錢幣)彈出去,花朝就飛着撿回來,一人一鳥,玩撿錢游戲玩得不亦樂乎。有時候銅錢還沒落地,已經被花朝淩空銜住,眨眼間又送回來,放在趙琨的掌心。不愧是飛得又高又快的海東青,棒棒噠。
然而趙政又有了新的煩惱——他的功課居然是學室中墊底的,先前住在邯鄲,趙國不給他請啓蒙老師,秦國也不給他請啓蒙老師,趙姬只教他認字。君子六藝:禮、樂、射、禦、書、數,除了射、禦這兩科,他樣樣被成蟜壓上一頭。
對此,趙琨說:“問題不大。幾個月以前,我禮、樂、書三科還是倒數第一呢,現在不也趕上了?我給你補課吧?”
自從那年夏天,在數學老師的辦公室,少年滿心疑惑,唇角挂着一抹戲谑的笑容,好奇地問:“S老師,你從哪裏看出我有天賦的?”班上數學成績比趙琨好的,雙手都數不過來。S老師一定是新來的,壓根就不了解他那相當炸裂的“戰績”。
S老師沒有笑,他說:“試卷是我出的,有兩道題超綱了,只有你答對。大多數人都會的基礎題,你反而容易丢分。說明你有天賦,但是基礎薄弱。這不是偶然,趙琨,我觀察你有一段時間了,這次競賽,希望你不要錯過。”
那個時期的趙琨,敏感又自卑,然而S老師說:存在即合理,這個世界上沒有一無是處的存在。哪怕是一只人人厭惡的蟑螂,也能入藥,提取出可以修複創傷的成分。
也沒有絕對完美的存在,玫瑰有刺,太陽有黑子,月亮有坑。不要輕易否定任何人,被別人否定的時候,也不要焦慮。從某個角度來說,所有否定都是片面的,以烏鴉為正常的标準,那天鵝也算離譜。讓漂亮國麻省理工的教授用雙手去種地,不一定比得過華夏的農民。尺有所短,寸有所長。
人啊,先學會接納自己,與自己和解。不要拿自身的缺點去和別人的優點相比,不要對過去耿耿于懷,好好體驗當下的生活。
後來,趙琨去過很多地方,遇見過欣賞他的人,也遇見過讨厭他的人。十八線小城市的老教學樓,那年夏天透窗而入的燦爛陽光,那種光明和溫暖一直陪伴着他,從未消失。
所以,每次遇見想學習,卻因為方法不合适等各種原因,成績不太理想的小夥伴,趙琨都會忍不住給對方補課。
當趙政又一次被華陽太後訓斥,私下找到趙琨,有些迷惘地問:“叔父,我是不是真的不如成蟜?”
趙琨毫不猶豫地搖頭:“怎麽可能?政兒比成蟜強多了,誰這麽沒眼光?”
趙政看上去悶悶的,顯然有些失落:“祖母太後讓我和成蟜比賽背誦《詩三百》,啊!”
沒有旁人在場,趙政所有的小情緒都在這聲拖長的“啊”裏展露無疑。
趙琨掂起腳,摸了摸大侄子的頭:“莊子說過——像骐骥那樣的千裏馬,奔跑起來可以一日千裏,如果讓它去捉老鼠,甚至比不上野貓。所以,不是你不如成蟜,是母後選了一個你不擅長,但成蟜很擅長的科目,讓你們比。下次你跟成蟜比射箭、比書法、比秦律、比數術。”
哼,始皇帝只有一個。會背《詩三百》有什麽稀罕?
叔侄倆說着話,并肩穿過曲折的回廊、盛開的梅林,宮牆的另一側突然傳來悶哼聲、慘叫聲。
趙琨悄悄爬上一棵歪脖子梅花樹,探頭看了看,只見熊柏帶着好幾個小跟班,對着一個蜷縮在地上的孩子一陣拳打腳踢。成蟜在旁邊拍手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