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

第48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

燕太子丹所謂的敘舊, 就是回憶他跟秦王政一起在邯鄲城當質子的歲月。這段記憶對他來說或許值得懷念,然而對秦王政來說,卻是深深埋藏在心底的不願意揭開的傷疤。

秦王政至今還會偶爾陷入夢魇, 夢見邯鄲質子府的高牆,夢見他和趙姬依然生活在那裏, 被趙國的權貴拿來洩憤, 每次秦趙交戰, 等待他的就是花樣百出的欺辱和霸淩。他以為他早就走出那片陰影了,不念過去,也不畏将來。然而事實就是——總會在某個毫無征兆的午夜, 于噩夢之中重複當年的痛楚和焦慮, 猝不及防, 難以擺脫。哪怕是夢醒之後,也要過一會兒才能緩過神來。

或許傷口從來都沒有結痂,這麽多年一直在流血。

他沒有立即回應燕太子丹的請求, 而是一步步順着臺階向上攀登, 坐在“射熊觀”的高臺上, 俯瞰公卿百官圍獵野獸。

遠處的山林中不斷地有鳥雀被驚飛,在天空中盤旋着不敢落下。

那是蒙恬、王贲、李信各自率領了一支預備役的軍隊,從三個不同的方向, 将隐藏在南山深處的野獸分批驅趕出來。這相當于軍事演習, 可以培養青年将領的指揮能力和協作精神。無論是哪個方向的負責人拖後腿, 野獸都會亂跑亂竄, 無法準時抵達百官圍獵的場地。

每隔一小段時間, 都必須人工驅趕一些野獸過來。不然那麽多官員同時上場, 卻找不到獵物,場面豈不是很尴尬?

燕太子丹以為剛才鎬池君一箭射中雙雁, 人群太過喧鬧,秦王政沒聽清他說了什麽。于是再次攀交情,依然從邯鄲說起。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要求:“呂不韋并沒有履行當初的約定,既然秦國不打算協助燕國伐趙,孤也沒必要繼續當質子,放孤回去吧。”

秦王政望着一小群在山林上空盤旋的烏鴉,似笑非笑道:“等烏鴉的頭變成白色,駿馬長出犄角,寡人就準你回國。”

這種條件,擺明了是戲弄人。燕太子丹氣得臉色漲紅,嘴唇哆嗦了一下,最終卻只發出一聲嘆息。他們當年都是質子,曾經同游邯鄲西市。然而現如今,秦國的質子已經繼承了王位,他依舊還是質子,只不過換了一個地方。

秋狩(秋狝)通常要持續二十天左右。

第一天,無論水平怎麽樣,大部分人都會下場溜一圈,重在參與。

這時候,明顯的狼多肉少,獵物通常要靠搶,拼得就是手速。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避開了逐鹿、射鹿,不敢跟秦王政狩獵同一種動物。

一只灰兔子剛剛從草叢中蹦跶出來,就同時被兩支羽箭命中要害。

蒙毅又反手從箭袋中抽了一支箭,一邊挽弓搭箭,一邊對趙濯說:“濯郎君,這只兔子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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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濯根本就不領情:“誰要你相讓?我連熊瞎子都獵過!”他說着,腳尖微微一動,他的馬收到無聲的命令,瞬間加速,陡然将蒙毅甩在了身後。

看臺上有不少女眷,都瞧着這邊,居然還有美貌的女郎站起來為趙濯喝彩。蒙毅不甘心落後一步,也催馬疾馳。

“嘚嘚”的馬蹄聲清脆悅耳,兩個少年郎飛快地沖出了趙琨的視野,他們縱馬飛奔揚起的煙塵又過了片刻才随風消散。

趙琨笑着搖搖頭。他拍了拍終黎辛,又拍一拍周青臣,說:“你們也去露一手,秋狩的前幾天最容易出風頭,越到後面,高臺上的達官貴人越少,就算身手好,也沒多少人能看到了。”

當年隗林隗先生就是在春獵的時候大放異彩,得到秦王的賞識,他如今已經官至仆射(相當于博士祭酒,首席博士)。

周青臣眉開眼笑,拱手道:“屬下遵命。”

這幾年,他日日挑燈夜讀,對儒家的典籍頗有研究,學識已經超過了一般的小吏,只缺一個展現的機會。

想在獵場上出風頭,至少要獵一頭公認的猛獸。周青臣看向終黎辛,頗有心機地順口一問:“終黎兄來不來?咱們往山裏走,去打老虎。給鎬池君做幾只虎皮的弓箭袋子。”

終黎辛癡心劍道,安靜地站在那裏的時候,看起來又飒又酷,一開口就顯得有點愣:“要是沒找到老虎呢?”

周青臣翻身上馬:“花豹的皮毛,花紋也漂亮,狐貍皮也成。來呀,咱們遇上什麽就獵什麽。”

終黎辛這才取了弓箭,牽起缰繩,說:“事先約定好,打到老虎算周兄的,我不想當官。”

趙琨好奇地追問:“為什麽?”

終黎辛深深地望他一眼:“我只會玩劍,其他什麽都不會。父親、母親是被糊塗官冤死的,小妹讨厭貪官污吏,最讨厭糊塗官,我如果當了官,很多事情也搞不明白,我不想變成小妹最讨厭的那種糊塗官。”

趙琨替他整理了一下歪斜的腰帶,輕聲說:“終黎,你只是心思單純,并不是糊塗。誰一生下來就什麽都會?沒做過的事,學一學就會了。你有自知之明,仁慈且勇敢,已經超過了許多官吏。盡管放手去搏一搏,到時候我給你配十個幕僚,有什麽不懂的就向他們請教,拿不準的事,盡管回來問我。”

終黎辛咬着唇,好半晌才說:“我就喜歡當護衛,不想與公子分別。”

“你呀!”趙琨頭一回意識到——換一個角度看,他對終黎辛的種種優待,同時也是一種束縛。時隔六年,再次聽見終黎辛喚他一聲“公子”,他恍惚了一瞬。回頭看向高臺上的秦王政,好巧不巧,秦王政也幾乎同時偏頭望過來。

隔着人潮,叔侄倆四目相對,趙琨揮揮手,潇灑地轉身,也朝山林中走去。伯高牽着趙琨的馬,立即跟上,另有兩隊護衛,不着痕跡地分散在四周,隔開人群。

趙琨早就想徒步走一趟山林,看一看戰國末年秦川的生态環境、野生植物資源。

這一走,就讓他發現了許多草藥和野果、野菜——黨參、黃芪,五味子、猕猴桃、龍葵、小蒜、山藥、菖蒲、山蔥、蕨菜、蒲公英……

趙琨小心地靠近溪澗,踩着淺淺的溪流中凸出水面的大青石,折了一根菖蒲。這個地形,他的護衛暫時沒法跟上。

就在這時,數人騎馬而來,跑在最前邊的一個,看見趙琨,非但不減速,還突然加速,讓馬蹄重重地踏過溪流,濺了趙琨一身水。緊接着,對方勒馬,回頭,笑盈盈道:“抱歉,剛才沒瞧見鎬池君。”

這人穿着跟伯高相似的宦官服飾,竟然是嫪毐。

當真是冤家路窄。

嫪毐之前被大板子打了二十二下,趙琨脫不了幹系。等到嫪毐終于養好傷,剛能下床溜達了,又恰好趕上趙琨向秦王政告狀,揭穿了他克扣後宮的月錢、以及吃穿用度,讓宮人吃不飽飯的事。于是又被秦王政一頓訓斥、修理,管理後宮的權限也被取消了。

當然,嫪毐也沒幹好事,趙琨選定了太原的幾個縣,打算種植雜交一號小麥,官府還在走流程。嫪毐直接讓趙姬将太原也送給他做了封地。河西的太原郡已經改名叫毐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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