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02章 第二章
施施怔怔地望着他,腦中一陣轟鳴,滴滴晶瑩的淚珠順着臉龐滑落。
那夜李越并沒有碰她,不久後便離開了這座空曠幽深的宮室。
臨走前他擦幹她的眼淚,就像是深叢中蟄伏的野獸,用冰涼的指尖撫過她的眉心和唇瓣:“我的好施施,再等等。”
施施的身體震顫,眼中再次蒙上一層水霧。
她天真懵懂,但還是聽懂了他話裏的真正意思。
他是要她做個高高在上的尊貴囚徒,來遮掩他道貌岸然的虛僞面目,來做他君子姿态的可悲陪葬。
“等到父王登基後,我定讓你做這世間最幸福的女子。”
他含情脈脈地說道,就這樣輕描淡寫地給她餘下的人生判下重刑。
太子不受皇帝喜愛,甚至坊間都有傳言他是以密謀殘害兄長、谮誣幼弟,才得以正位東宮,連帶皇太孫也不得不小心謹慎。
太子一脈除卻在皇帝面前伏低外,還需刀尖舔血般地游走于朝臣之間。
但他們到底是皇位最名正言順地繼承者,假以時日待到皇帝晏駕便再也沒有誰能阻攔他們。
施施知道李越并不愛她,他所看重的僅是她的美色。
他的宮中儲着許多她這樣的年輕姑娘,如物什般被索取占有。
他強勢的王妃蕭氏不會應允他給予她們愛寵,但施施不同,礙于她謝家女的身份,他們到底要給她留些尊嚴。
他一方面垂涎她,一方面為聲名和權勢而沒有真正觸碰她。
施施的心漸漸墜入谷底,她伏在紅帳中,哭得要喘不過氣來。
那夜過後,她整整兩年沒有接觸過日光,她終日昏暗的宮室中度過了本該璀璨絢麗的青春時光。
她從不會被準許出席宮宴,漸漸地再沒有人記得她。
她被刻意地遺忘,世人再提起謝家的姑娘只會想起薛允的夫人謝二娘。
皇帝雖然已經年老,但身體還算康健,就當施施以為自己或許一輩子都要被關在深宮中時,他突然駕崩了。
更令人措手不及的是素來與太子交好的雍王李鄢陡然發動了宮變,太子的皇位還未坐熱便被架空。
成為攝政王後的李鄢大肆殺戮,幾乎将皇城都染上一層血色。
李鄢的生母謝貴妃亦是出身陳郡謝氏,依照輩分她應該喚他一聲表叔的。
可衆人皆知雍王李鄢最是厭惡外家,因謝家在危難時袖手旁觀。
施施知曉這變故發生時已經太遲,她不知李鄢會怎樣待她,她甚至不知父親是否還活着,她只是單純地不想和李越死在一起。
她才十七歲……
入夜時分,走至窮途末路的李越将施施召入東宮正殿,準備在死前享一享這花下風流。
命運的大起大落令他已經近乎瘋癫,那張俊秀的瘦削臉龐上看不出半分君子的模樣,有的只是陰刻狠毒。
明明還是二十多歲的青年,卻瞧着老态十足。
他貪婪地撫上她的臉龐,喃喃道:“施施,我的好施施,這深宮可把你滋養得真好,兩年過去竟是生得更動人了。”
李越冰涼的手撫上施施纖瘦的足腕,那感覺就像被蛇攀附上一樣。
她幾欲作嘔,瘋狂地想要推開他。
一輩子的勇氣好像都用在了這個時候,她是個柔弱的菟絲花,連為自己命運做主的能力都沒有,但施施太厭惡他了,她暗想她若是氣力再大些就好了,她一定會掐斷他的脖頸。
掙紮間她手臂上珠串的金線斷裂,顆顆瑩潤的玉珠落在了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的心弦也一并斷裂,她意識到不會有人來救她的。
從來都沒有。
絕望之時,施施垂淚側目。
可晦暗處卻突然裂出一道天光來,她看着長樂殿突然大開的門,眼眶中的水霧盡數化作淚珠墜了下來。
無數人扈從着那站在中央的男人,但施施眼裏只看得見他一人。
柔和的月光落在李鄢冠玉般的臉龐上,他難得沒有帶面紗,那雙色澤清淺到近乎妖異的眼瞳顯露出來,似琉璃一般剔透明淨,好像有着流雲般的輝光在其中閃爍。
龍章鳳姿,俊美昳麗。
拿世間一切美好的詞句來形容眼前人都不為過,皇太孫李越以清隽姿容聞名朝野,但在雍王李鄢的面前就像生鏽的銅器般黯淡庸俗。
他披着深色的大氅,僅有肩頭和袖角有暗線紋繡的銀龍。
李鄢只是靜默地望來這個方向,榻上的李越便立刻狼狽地斂整衣衫,跪匐在他的跟前。
“七叔……”施施顫聲喚道。
他看不見她的,她有些難過地想到。
世人皆知雍王李鄢十四歲扈從皇帝親征,意外傷眼失明,自此便于皇位無緣,謝貴妃也因之失寵急促地病逝。
若非是到了絕路,謝家是不會放棄這支力量的。
但那時的謝家已然失勢,前代衛國公身死後謝家一度飄搖、自身難保,更遑論再去插手宮中的事務,可這梁子就是這樣結下了。
李鄢站在夜色裏,修長白皙的手指搭在手杖上,如若自地府中走出的嗜血神明。
冷漠,持重,殺伐。
他緩步向她走來,這天下仿佛都不過是他踩在腳下的丹墀。
施施瑟縮在床榻間,突然才想起了害怕。
當李鄢在她面前站定時,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可他卻只是解下了大氅披在她的身上。
施施這才想起自己的衣裙還淩亂得異常,她的臉頰泛起薄紅,淡淡的凜冽熏香萦繞在她的鼻間,将她整個人都被裹挾在溫暖之中。
在為她系纓帶時,他甚至沒有碰到她分毫。
施施擡起頭看向他,李鄢的面容沉靜冷淡,但就是撫平了她心中積淤經久的不安與恐懼,大顆大顆的淚珠控制不住地滾落下來。
“七叔……”她帶着濃重的哭腔,小聲地喚他。
李鄢任她逾越地抱住,良久等她哭夠了才輕聲問道:“叫什麽?”
“謝、謝清施。”施施嗓音沙啞,杏眸也哭得紅腫。
她語無倫次地講清楚自己的經歷,最後才鼓起勇氣遲疑地問道:“您……能幫幫我嗎?”
李鄢輕輕颔首,緩聲說道:“可以。”
但還沒來得及說更多,便有內侍匆匆過來報說軍中有急信。
“送她過來。”李鄢沒多言,只是向李越輕聲道。
那冷漠的聲音讓李越感到徹骨的深寒,他毫不懷疑在方才李鄢聽到施施說話時就生出了殺死他的念頭。
便是常年混跡殺場的人也沒有這般恐怖的氣場,他強撐着才沒有癱軟下來。
李鄢離開後跪匐在地上的李越才緩慢地直起身子,“都下去。”他将殿中的宮人盡數屏退。
他擦幹額前的冷汗,面容陰郁扭曲,全然沒有方才在李鄢面前時的謙卑忠實模樣。
“我的好施施,你可真是有能耐。”他低下頭細聲道。
施施本能地意識到危險,這與她之前所經歷的困境都不同,此前無論再如何李越都至少還有着冷靜,但眼下他好似已經徹底瘋了。
他在床頭的暗格中摸索着什麽,“兩句話就将皇叔的心勾走了。”
“你、你說什麽?”她蹙起眉頭,從榻上站了起來。
施施手指扣緊,顫聲說道:“他是我叔叔。”
但李越就好像沒聽見她在說什麽一樣,邊繼續翻找暗格,邊自顧自地說道:“奪了我的江山還不夠,連我的女人也不放過。”
施施反道:“江山本就不是你的,我也不是。”
她的目光流轉,暗自盤算着與殿門距離。
“你當他是個善人不成?他做什麽都要讨代價的。”李越的神情愈發陰郁,他終于取出了那物什,徑直攔住了想要奪門而出的施施。
他鉗制住她的手腕,強将她按在了床上。
“父親給他做了那麽些年的狗,才換得我們茍延殘喘的這些時日。”李越瘋癫地說道,“可留着這條命又有什麽用?”
他貼在她的耳側溫聲說道:“還不如早些投胎。”
被扼住脖頸的剎那,施施終于意識到他到底要做什麽。
“這鸩酒本是我留給自己的,沒想到這般快就能派上用場。”李越繼續說道,“勞煩施施姑娘陪我一道下地府了。”
毒酒入喉,肺腑也跟着開始灼燒。
她縮成一團,失神的眼眸執念地望向長樂殿的殿門,終于在希望的黎明時分遺憾地死去。
*
李鄢處理完急務後便離開了北司,他邊淨手邊向內侍問道:“謝姑娘怎樣了?”
方才臨到北司前他又遣人過去,打算讓人直接将施施帶過來。
至于李越,他沒打算讓他活過今夜。
他有些年沒見過她,印象中還是個稚嫩的孩童,轉眼都長成大姑娘了。
她入宮時他尚在寺中靜養,沒留意這樁事。
但旋即他又蹙眉,他沒留意,衛國公可沒有道理忽略,他究竟是怎樣照顧女兒的?
好在為時不晚,施施還是個小姑娘,往後他繼了位,她作為他的侄女也會成為普天之下最尊貴的姑娘。
若是她想再嫁,嫁給誰都無所謂。
若是她不想嫁,他這個叔叔也能護她周全,平安順遂地度過餘生。
卻見內侍突然跪在了地上,“回禀殿下,射生軍到時謝姑娘被太孫所迫飲下鸩酒,已經斷了氣……”
三月暖春,空寂的殿中卻似突然墜入寒冬,至深的冷意漸漸蔓延開來。
李鄢的手指輕扣在杯盞上,“李越呢?”
內侍顫抖着答道:“尚有餘息……”
他輕聲道:“淩遲。”
那張俊美的面容分毫未動,依舊如崖間新雪般清冷昳麗,帶着幾分神明似的出塵仙意。
他的神情淡漠至極,仿佛只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瑣事,但深重的殺意直令跪匐在地上的內侍連心跳都停滞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