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謝觀昀好整以暇地看向施施,他阖上文書,目光沉靜如水,卻又好像能夠在頃刻間窺見她的所有想法。
她以為經過那樣多事後,再次見到父親她會更有底氣。
至少,不能再像個小孩子般無措懵然。
可事實是無論何時只要在見到謝觀昀,她依然會感到慌亂。
施施的手指收緊,仰起頭看向他:“您一定要這樣殘忍嗎?”
他靜默地執起杯盞,涼薄地說道:“怎麽殘忍了?”
她怔怔地捏住手中的白花,幾乎要不知要說些什麽。
她的杏眼睜得大大的,貝齒咬緊下唇。
“薛氏是名門,且與謝氏是世交。”謝觀昀放下姿态,輕聲說道,“世伯他們待你不好嗎?你嫁過去不會有人為難,縱是什麽都不會,也沒人會怎樣。”
他很少會這樣溫柔,施施一時之間有些呆住。
那一刻她心中的火焰霎時就被熄滅了,一股莫名的暖意蠱惑了她的心神,讓她想不出來反駁的話語。
“莫要孩子心性,施施。”他低聲說道,“婚姻是結兩姓之好,縱然薛允有對不住你的事,也不能将整個薛氏都視作是仇敵。”
謝觀昀甚至喚了她的小字,施施以為他根本記不得的。
畢竟給她起大名的時候他都沒上過心。
“可是……”施施總覺得有些不對,但又說不出來是哪裏不對。
謝觀昀親自将她送到了門邊,用父親般的溫和口吻說道:“再好好想想。”
她見慣了他冷淡的模樣,第一次知曉他也會這樣溫柔地講話。
盡管她能感知到父親的心情不錯,但還是太過茫然。
施施稀裏糊塗地回到月照院,倚靠在榻上仔細地回想與父親的對話,她總覺得自己是被哄騙了,又不知岔子出在哪裏。
綠绮看出她有心事,旁敲側擊地問道:“姑娘想要吃些小食嗎?國公那裏素來沒什麽招待,您去了這麽久,現今是不是餓了?”
施施神情懵懂,她搖搖頭:“不用。”
她話是這樣說,綠绮還是悄悄吩咐人去備些小食。
片刻後青蘿回來了,兩人暗裏用目光交流,等到小廚房的人将甜品呈上時,施施才從榻上下來。
是她最愛吃的冰酪圓子。
施施心事重重,沒來沒有胃口的,但是看到是圓子還是執起了湯匙。
用完小食後她恹恹地爬上床,略帶鼻音地說道:“我再睡一會兒,晚些時候再喚我。”
兩人應是,可施施輾轉反側許久都沒能睡着。
“來陪我睡吧。”她軟聲說道。
綠绮與青蘿對視一眼,偎在了施施的身側。
“怎麽了?姑娘。”綠绮試探着問道,“是國公又說什麽了嗎?”
施施把頭埋在錦被裏,悶悶地說道:“他不同意我解除婚約,想把我嫁給薛二郎。”
青蘿的神色登時就變了,被綠绮按住手才沒有發作出來。
她竭力放緩聲調:“國公怎麽會這樣想?”
“我不知道。”施施笑容苦澀。
青蘿怒道:“他薛氏縱是恩情再深重,這麽些年來也早還夠了,憑什麽還要您去做那錦上之花?”
她還想再說,卻被綠绮掩住了嘴:“薛二郎他之前都險些迎新娘子進門了,與再婚的男子有什麽區別……”
施施悶在被中,沒有聽清多少,不過她也不在乎這些。
“可能就是這樣吧。”她抓着錦被慢慢地說道,“在父親眼裏,我們就像樹木一樣,栽培出來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做成器具的。”
“好像也沒什麽不對。”她漸漸地将頭探出,“為人子女,不也要償還父母的恩情嗎?”
青蘿啞然地看向她,連綠绮也沒有言語。
施施喃喃地說道:“總歸比做太孫的侍妾強,而且薛氏的伯父伯母确實待我很好……”
她方才悶在錦被裏,臉上還泛着些潮紅,但又蒼白失血,仿佛一個病人。
*
只是施施沒想到的是次日的午後,薛二郎便到訪了謝家。
她踩着木屐在院前的溪邊與侍女玩鬧,穿着一襲素白色的輕紗,若仙子般翩然柔美。
回身時正瞧見薛二郎跟着女使匆匆走過,施施的心緒仍是亂的,沒多久父親就傳信喚她過去,她沒了玩下去的興致,但也懶得再去換一身衣衫,于是加了一件寬袖的外衣就過去了。
湖藍色的廣袖外衫将她襯得愈加清麗,長發大半散落下來,又帶着幾分孩子般的稚氣。
她輕輕地踏進花廳,雖是白日但裏間仍點着燈。
謝觀昀從不在乎子女,可涉及到權勢利益的時候極為認真,恨不得事事躬親。
這樣的事本該是由女眷負責的,全然不須國公親自出馬,但他就這樣做了。
施施心中煩亂得厲害,盡管她也說不清這股煩擾之感從何而來。
“見過薛二公子。”她禮貌地問好。
但落座後她的神情仍是淡淡的,目光飄忽地盯着瓷瓶上的紋路。
太昭然了。父親的意思明顯到讓她不知該作何感想,他做了多年財臣,算計起子女時連掩飾都不肯掩飾,還要冠以虛幻的高名。
施施聽不進去他們的講話,也聽得不是太懂。
她覺得自己就像眼前的這個花瓶一樣,是個漂亮的器件。
無論是贈予誰都沒什麽差別,太孫是将她奪走藏在深櫃裏,父親是想要将她送給薛二郎。
就算是嫁入薛氏,她依舊是個裝點門面的瓷瓶。
施施突然覺得沒趣極了,她兜兜轉轉一大圈,好不容易擺脫了夢魇中的命運,但到頭來好像也沒什麽差異。
謝觀昀留了些空閑時光給他們,他微笑着說道:“到庭院中走走吧。”
午後的陽光正好,花香沁人心脾。
施施俯下身拾起一朵落花,寬大的袖子垂落,若藍色的顏料突然流溢開來。
薛二郎是很有性子的人,連容貌都生得比薛允張揚奪眼許多,這時不知為何卻始終靜靜的。
她見過許多回他與薛允吵架,知曉他性格如何。
但他既然不開口,她也不願多言。
生在樹上的花比叢中長成的要大上許多,施施把玩着淺粉色的花瓣,眼眸中也映出一片柔柔的暖光。
快走到頭時薛二郎忽然問道:“你很喜歡這種花嗎?”
她沉浸于手中的花朵,聽到這話才擡起頭看向他。
這是她第一次從素來張揚肆意的薛二郎臉上看出了緊張的情緒,他的語氣也帶着些小心翼翼,仿佛害怕會傷害到她一樣。
施施點點頭,輕聲說道:“喜歡的。”
說完以後薛二郎像是又沒了詞句,她抿唇一笑,寬袖起落,帶起一層漣漪。
但她的笑意未達眼底,反倒看起來有些悲傷。
“你叫薛風,是嗎?”施施偏過頭問道,“這名字很像俠客。”
他有些微怔,片刻後才回過神來。
兩人緩聲聊着些什麽,因薛允的緣故,他們是打過許多回照面的,但卻不能稱得上是熟識。
最多也只能說是熟悉的陌生人。
暮春時節,四處都是落花。
柔柔的暖風幾乎要使人醉意醺醺了,薛風突然想起那些登徒子的話,說這謝氏的長女容貌姝麗,單單看上一眼就能抵上二十年的醇酒。
但他還是在分別時極輕聲地說道:“莫要擔心,施施姑娘。”
施施沒有聽懂,輕聲問道:“怎麽了?”
薛風微微俯身溫聲說道:“你父親那邊,我來想辦法。”
她訝異地看向他,杏眼中透着幾分不敢置信。
“我也不知國公是怎樣想的。”他終于笑得輕松起來,“你還這樣小,還是個妹妹呢,急什麽嫁人?”
這個下午他好似比她還要難捱,到這時才漸漸放松下來。
施施目光閃爍,細白的手指捧着淺粉色的花朵,整個人都呆愣在了原處。
這種純粹的善意讓她有些無措了,她被養在深閨多年,除卻薛允與太孫沒見過幾個外男,此時聽到薛風的話不由地生出些別樣的感動。
“這樣好嗎?”她仰起頭,眼眸裏似盛着一汪清泉。
薛風輕舒一口氣,須臾才看向她,他認真地說道:“自然是無事的。”
“薛氏并非施施姑娘的良緣。”他緩聲說道,“等你有了心怡的郎君,再想這些繁瑣的嫁娶之事吧。”
他的眉目舒展,似少年郎般揚起唇角。
那一瞬間他真的像極了話本裏的俠客,施施莫名生出幾分向往。
她凝神望向他,微微福身:“謝過薛郎。”
“不必言謝。”薛風輕聲說道,“是我對不住施施姑娘在先。”
施施的手指一頓,聽他接着說道:“我明知三弟有異樣,卻沒能及時發覺,反倒讓他險些害了姑娘,事後亦未能盡到兄長的職責管束好他,又讓姑娘受了驚。”
她輕輕撫平袖上的褶皺,認真地說道:“不是您的錯。”
可薛風還是歉然地向她行了禮,施施的眸子微動,将手中的花朵送給他。
她的笑靥粲然:“我的确要謝謝您才是。”
薛風接過那朵淺粉色的花,向施施露出一個真摯的笑容。
與他分別後,她獨自緩步回到院落。
日暮時分,天邊的浮雲流光溢彩,縷縷金光自雲層中蔓出,令人只想起日照龍鱗的瑰麗景象。
施施心中歡悅,想要将這件事情分享出去。
當她在暗想都要告訴誰時,卻下意識地避開了李鄢。
好奇怪,為什麽不想告訴七叔?
早些告訴他,他就不必再為她擔憂了。
為什麽?為什麽不想告訴他?
她心中似是有一只小雀在亂飛,撲棱着小小的羽翼在她心頭胡作非為。
施施不明白自己的心情,但那種模糊的觸動流逝得太快,眨眼就不見了。
翌日夜間,她沐浴過後倚在榻上翻看詩集,忽然又接到了父親的傳信。
青蘿颦蹙着眉頭,放下手中的玉梳:“國公怎麽回事?這都什麽時辰了還要姑娘過去,明日不行嗎?”
施施沒想太多,只當是薛風已經說服了父親。
“興許是好事呢?”她笑着說道。
薛風那般□□練達的人,且又是薛氏的子弟,父親待薛氏甚好,應當不會拒絕他。
可到了書閣後,施施才發覺有異。
外間候着的侍從小心地用目光提醒她,女使甚至細聲向她說道:“姑娘,若是有事便輕咳兩聲,奴婢去請夫人過來。”
她有些後悔來得這般匆忙了。
施施硬着頭皮推開門,心房怦怦直跳。
謝觀昀依然是在翻看文書,只是翻頁時用的氣力明顯比平常要大上許多。
她聽着那翻飛的書頁聲,清澈的眼眸漸漸垂下。
翻完這冊文書後他終于正眼看她,謝觀昀的神情冷漠到了極點:“與薛氏的婚約,可以解除。”
他冷聲說道:“但你與那人,絕無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