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施施的指尖輕顫, 她沒有天真地試着掙動,乖順地坐了過去,小動物般的本能告訴她這時候沒必要去忤逆李鄢。
三月的天已經有些熱了, 但她仍堅持裹着厚厚的毯子。
她微微地向後倚靠, 将那顆格外甘甜多汁的果子塞進嘴裏。
施施低垂着眉眼, 安安靜靜地吃起果子, 腮幫鼓鼓的, 當真是如小動物一般。
分明是乖順的模樣, 卻又防備得厲害。
李鄢默不作聲地執起茶盞, 放在她的面前,她也乖乖地捧起杯盞小口地輕酌起來。
喝完以後,施施将杯盞放下繼續剝果子吃。
他的手指撫上玉扳指,極輕聲問道:“怎麽了?”
他的聲音不再那麽冷淡, 反倒帶上少許的無奈,就像是對孩子講話一樣,甚至隐隐蘊着些疼寵的意味。
施施的肩頭輕顫了一下, 她凝望着李鄢淺色的眼眸,他像是在認真地看着她。
在那一瞬間,她倏然失去了與他對抗的勇氣。
她的心中空蕩蕩的, 甚至不知方才自己為何那樣抗拒他。
那種感覺既陌生,又太過吊詭。
“沒怎麽。”施施低聲說道。
但她的尾音帶着顫, 細微的情緒一下子就流露了出去。
她想要擡起手揉一揉眼睛,兩人離得太近,她的指尖在不經意間碰到了李鄢的袖擺,他就将她的手腕又扣在了掌心。
他的指尖冰冷, 幾乎是帶着寒意。
李鄢将方才的話重複了一遍:“怎麽了?”
施施掙動了一下,卻被直接強硬地按住了手。
她的心間震蕩, 腦中亦是空片一片。
她覺得腕間的肌膚滾燙,幾乎生起強烈的灼燒之感。
與李鄢在夢裏夢外相識多日,她第一次覺得有些害怕。
這種恐懼沒有由來,她只是下意識地想要逃避,但她纖細瘦弱的手腕仍被人扣着,連像幼雀般扇動羽翼的可能都沒有。
這次他是用了些力氣的,那稚嫩的細白腕骨定然已經泛起紅痕。
施施肩頭的厚毯滑落,窄袖上紋繡的素白梨花浸入黑暗裏,仍暗自裏泛着淡淡的馨香。
“我……”她起了個頭,卻怎麽也想不出要說什麽。
那股熱意快要把她燒着了,胸腔中似藏着一片荒蕪,墜進去的火星飄起來後激烈的火勢霎時席卷整個心田。
“沒有。”她的頭垂得低低的,似是哀求般說道,“真的沒有怎麽。”
施施難得做出這般姿态,在他面前她常常像個小姑娘,那些被壓抑的活潑與性子全都盡數顯露了出來,但此刻她卻是隐忍的。
她想把自己藏起來,連細微的情緒波動都不願表現出來。
李鄢的眸中晦暗不明,像是蘊着一泓洄流的淵水瞧不見底。
“很喜歡他嗎?”他突然輕聲說道。
那一刻施施沒覺察出任何溫情,只覺得近乎恐怖的壓迫感向她襲來。
她猛然看向他,但從那雙無神的琉璃眼睛裏,她什麽也看不出。
他想要什麽樣的答案?她沒想到第一個念頭竟是這個。
想起夢魇中薛允将她送上太孫床榻的事,施施就會覺得痛苦,可她從來沒有想過救她出深淵的李鄢若是也将她推向旁人,她該怎麽辦?
他們之間隔着漫長的時光,那是她永遠也跨不過去的。
在他的眼裏,她只是一個小輩。
如果不是因為眼疾,不知會有多少的年輕姑娘愛他,乞求他的垂眸。
他們二人的全部聯結就在她那聲“七叔”裏,現今也沒有了。
施施垂下眼簾,越發覺得壓抑,吐息都漸漸變得困難起來,但心弦繃到了極致又倏地松了下來。
她的纖細手指收緊,低聲說道:“我……不知道。”
李鄢神情微動,他淺色的眼眸無聲息地掠過她的臉龐,那一瞬間,施施的心魂都要震顫起來。
分明是清淺的色澤,卻仿佛浸透了濃墨。
她不敢看向他的眼睛,柔美的面容蒼白起來,身軀如同細弱的花枝般輕輕抖動。
大抵李鄢也覺得這樣沒趣,他漸漸地松開了她。
“好。”他輕聲說道。
他似乎是應允了,又似乎只是平淡地表達自己知曉了。
施施仰起頭,眸中濕潤。
隔着一層水霧,她看不懂他是否有情緒,她只是感到迷茫。
他真的要把她嫁給施廷嘉嗎?
她的腦中懵懵的,甚至連自己怎樣離開行宮的都快要忘記,直到回到家中被綠绮接住,心魂好像才歸去軀殼裏。
綠绮抱着她,憐惜地說道:“您沒有受傷吧?”
施施搖搖頭,整個人都浸在溫水裏,披散的長發如潑墨般流溢。
綠绮只當還是因為施廷嘉的事,他是張揚慣了的人,全然不知自己的所作所為會給施施帶來什麽影響,過了這麽些年仍是這個樣子。
“您別擔心,這等事國公定會壓下去的。”她低聲說道。
施施緩緩地披着厚毯站起:“我想吃些甜食,片刻後他大抵就該喚我過去了,不知幾時才能回來。”
她低下頭,露出白皙脆弱的脖頸。
綠绮定定地看向她,總覺得她有心事,卻又好像不是因施廷嘉而起。
沒出施施的所料,她的頭發剛剛擦幹謝觀昀便又遣人令她過去。
她放下瓷杯,胡亂地換了一身衣衫。
一踏入謝觀昀的書閣,施施就煩悶起來。
她心情不佳,全然不願在父親面前裝樣子,進去以後就尋了個舒服的位子坐下。
謝觀昀正在看一幅畫,長長的卷軸垂落在地上,也不知畫的是什麽,他看得似乎格外仔細。
施施離他有些遠,看不清是什麽。
“今日如何?”他輕聲問道。
她覺得這樣的問話方式無趣極了,低聲答道:“尋常。”
謝觀昀挑眉,卻只是風輕雲淡地示意她過來。
施施不明所以,還是走到了他的近前。
看見那副畫時她的眼睛一下子就睜大了,畫中的少女姿容柔美,膚如凝脂,用團扇掩住半邊臉龐,唯有那雙水杏般的眼眸格外明媚。
單看形貌很難辨別是誰,但那雙眼睛描摹得太好,仿佛有神魂一樣。
施施掩住唇,才沒讓自己訝然地失态。
——是她自己。
“偶然得來的。”謝觀昀淡淡地說道,“不過倒像是名家的作品。”
施施眨了眨眼睛,遲疑地說道:“像是近日畫的。”
“嗯。”謝觀昀點點頭,“的确。”
她心想父親一定知道得更多,不過這等陰私事沒必要全都講與她聽。
施施覺得有些怪異,是誰會暗裏偷偷令人畫她呢?這畫還好巧不巧地落到了她父親的手裏。
他指了指畫中的花叢,低聲道:“還有印象嗎?”
她搖了搖頭,絞盡腦汁也沒能回憶起來。
“興許是為了掩人耳目,故意這樣畫的。”她輕聲說道。
施施的目光仍緊緊地落在這卷長畫上,卻聽見謝觀昀突然說道:“沒事了,回去吧。”
她的朱唇輕啓,想要再問些什麽,外間的侍從卻扣響了門。
興許他今日的确是忙碌,方才會放過她。
施施沒有多想,行過禮後便匆匆離開了。
回去月照院不久她就要睡下,一日之內發生的事太多,心神都勞累得快要無法承受了。
卻沒想夜間輾轉反側遲遲未能入眠,她快要煩悶到無以複加了。
索性從榻上坐了起來,施施的院落是最适合看月亮的,她輕手輕腳地走出去,連守夜的侍女都沒有驚醒。
正當她走至中庭,在小胡床上坐下時,牆邊突然傳來窸窣的動靜。
她以為是貓貓狗狗,便沒有注意。
下一刻,一個瘦削挺拔的身影徑直從牆上跳了下來。
施施愣怔地望向他,他的動作太熟稔了,行雲流水一般,仿佛從她家的牆上跳下來無數次過。
“施廷嘉——”她未經思索便下意識地喚了出來。
施廷嘉穿着一身黑衣,他不像白日裏那般繃着,又恢複了少年時的恣意模樣。
“你怎麽醒着呢?”他壓低聲音向她走近。
施施向後退了半步,心中既緊張又紛亂:“你瘋了嗎?我父親也在的。”
她的手心攥緊,額前也覆着一層薄汗。
而望向施廷嘉那雙澄澈的眼睛時,她的話音漸漸低了下來。
以前他也做過越牆而來的事,但那時候兩人都是小孩子,縱然被謝觀昀抓住也至多責斥幾句。
施廷嘉自小就喜文弄墨,不屑與武人為伍,唯獨這逾牆的技藝格外娴熟。
“不會有事的。”他輕聲說道。
黑暗之中施施看不清他的神情,可她閉上眼都能摹畫出他自信的模樣,那種神氣仿佛是與生俱來的,他也的确是個不平凡的人。
眼下聽到他這樣輕松的話語,她簡直要發起脾氣來。
“你真是白長了年歲。”她的腮幫鼓起,忍不住像個姐姐一樣地說話。
施廷嘉長她兩歲,卻成熟得很晚。
在外人面前還能做出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在她跟前卻始終像個弟弟一般。
聽到她的話,施廷嘉突然笑了出來。
他從善如流地說道:“施施說的是。”
寥寥幾句,兩人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時的光景。
但想起夢魇和白日中的事,施施實在難以坦然地面對他。
正當她想要随便編個借口回去時,施廷嘉倏然扯住了她的衣袖,他緩聲說道:“施施與雍王殿下是有舊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