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施施覺得血管中流淌的不再是血, 而是帶着尖刺的寒冰。
她既覺得冷,又覺得熱。
心像是一下子墜入冰窟,可冷汗卻将脊背浸得透濕。
如果不是李鄢攬住她的腰身, 她的身子可能都要軟倒了。
施施腦中空空的, 所有的思緒都被緊張和恐慌奪去。
她的朱唇顫抖, 耳邊一陣陣的轟鳴。
謝觀昀執着帕子偏過身, 輕輕地擦拭着手背上的血痕, 素白色的瓷瓶碎在他的腳邊, 分明是這樣大的動靜, 卻沒有一個宮人敢出來探看。
他慢條斯理地擦淨手上的痕跡,方才緩聲說道:“施施,可能要換個瓷瓶了。”
他的嗓音近乎是有些異樣的和柔。
但施施的指尖卻克制不住地顫抖,她嫣紅的唇瓣亦在此刻變得蒼白失血。
殿內雖然昏暗, 只隔着這樣短的一段距離,絕對夠謝觀昀看清她現今是以一種怎樣的姿态與李鄢糾纏在一起。
“父、父親。”施施聲音微顫地喚道。
這真是個糟糕透頂的時機。
她的腦中一團亂麻,思緒凝滞在一起, 連靜心思考些什麽都再難做到。
她從沒預想過這樣的情景,即便是在夢魇中被人撞破時,她好像也沒有這樣慌亂。
施施的手指無意識地扣緊* , 李鄢的神情微動,但片刻後他便恢複了往日的沉靜。
他輕輕地理正她的衣領, 然後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開。
他近乎是熟稔地撫上她掌心的月牙痕印,做這些事時他的神情坦然,近乎是透着些冷漠。
施施的指骨都是繃着的,她的緊張已經到了極點。
額前覆着一層冷汗, 眸子越發濕潤,眼尾也紅紅的, 像是即刻就能掉下淚來。
李鄢只得将她扶抱起來,他極輕聲地說道:“別怕,早些睡吧。”
“啊?”施施的臉龐濕漉漉的,她的眼神茫然,像是沒有明白他在說什麽。
他輕輕地撫上她的臉龐,溫聲說道:“回去,好好睡一覺。”
将她送回裏間後,李鄢緩步走了回來。
謝觀昀的神色漠然,他褪去了慣常的冷漠,也褪去了方才異樣的溫和。
只是漠然地凝視着他。
李鄢漫不經心地撫上指間的玉扳指,他的衣袂翻飛,像是從枝頭墜落的花朵,但無論何時他的姿态都是高貴優雅的。
沒有薄紗的遮掩,那張崖間新雪般的面容顯露出來,清冷昳麗,俊美得令人不敢直視。
他的神情透着與謝觀昀相似的冷意,甚至可能比他還要更漠然許多。
兩人都氣質冷漠、身形高挑,走在一起時仿佛是一對兄弟,不過在往常的許多年月中,他們在面上的确是表兄弟的關系,只是在外人瞧來不甚相熟罷了。
雍王的扈從皆隐在暗處,庭中盡是謝觀昀帶來的人。
若是不出意外的話,至少要夜深時謝觀昀方會從清徽殿離開,也不知因着什麽才乍然來到施施所在的宮室。
兩邊人都是舊識,氛圍說不上緊張,但也好不到哪去。
李鄢神情冷淡,他擡手示意周衍先将人帶離。
侍從戰戰兢兢地引着二人走向花廳,落座後那詭谲的氣氛仍未散開。
“你吓到她了。”李鄢輕聲說道。
他捧起杯盞,修長細白的手指搭在瓷杯上,與那銀色的雲紋快要融為一體。
謝觀昀漠然地擡眼,冷笑一聲。
他沒繞圈子,開門見山道:“你就是這樣照顧施施的?張沅知道嗎?”
張沅是張賢妃的本名。
謝觀昀很清楚張賢妃對施施的疼愛,連張賢妃與雍王之間的交易都有所耳聞,張賢妃不問世事崇道信佛多年,也就是在九皇子死後才漸漸插手外間的事務,蕭貴妃大抵氣得不輕,但皇帝願意見她如此,也沒什麽法子。
她這樣做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從李鄢這裏給她最溺寵的小姑娘換取一份庇護。
許多人都這樣做。
雍王強勢,又遠離宮闱傾軋,連太子都要向他尋求奧援。
唯有施施還被蒙在鼓裏,對這一切都尚且懵然。
李鄢身上的冷意更深,他的話音難得帶上些譏諷:“你最先想到的就是這個嗎?”
他放下杯盞,清脆的聲響像是被撕裂的布帛,但那杯盞穩穩地落下了,連一滴水都沒有濺出來。
他低聲說道:“她是你的女兒,不是張沅的。”
謝觀昀的雙腿交疊,他神情一滞,面色仍然未變,只是緩聲說道:“什麽時候開始的?薛家的事也是你的手筆?”
李鄢不置可否,輕聲說道:“孤與薛侯是摯友。”
摯友?會有人讓摯友的兒子落得那個下場嗎?
事實上,往常他這樣講話,謝觀昀就不會再忍耐,即便是在禦前,他們也能劍拔弩張地對峙起來。
雖然許多時候是做給外人看的姿态,但有時謝觀昀的确是存着氣的。
李鄢這個性子,很少有人能夠忍受。
陰晴不定,刻薄陰狠。
瞧着有多俊美風雅,內裏就有多冷酷殘忍。
那顆心似乎是冰雪雕琢而成的,看着剔透晶瑩,卻連一絲活人的溫度都沒有。
“施施該喚你一聲叔叔的。”謝觀昀的聲音逐漸冷下來,他不着痕跡地掃過李鄢的面容。
他生得太好,單是瞧着那張臉,任誰也想不出他已經二十七歲。
往先謝觀昀總覺得他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多有不妥,此刻卻只覺得李鄢太年長,與施施看怎樣都不相配。
年齡,身份,地位。沒有一樣是合适的。
他甚至還患有眼疾。
謝觀昀越想越覺得不對,施施自小被養在深閨,又純善嬌柔,好端端的怎會與李鄢糾纏在一起?她太乖順怯弱,大抵就是被哄騙也不敢告知他。
縱使他對子女鮮少抱有關懷,看向李鄢的目光也越加不善起來。
“嗯。”李鄢神情冷淡,“現在不是不用喚了麽?”
他掀起眼皮,淺色的眼瞳向着謝觀昀望來,那眸中凝着幾分嘲意,如琉璃般美麗冰冷。
謝觀昀宦海浮沉多年,越入不惑之年後第一次因如此簡短的詞句氣血上湧,他厲聲說道:“李鄢!”
因施文貞公與施家的事,他們早就争執過多次。
施文貞公是開國重臣,但因先帝猜忌慘遭滅門屠戮,男丁盡喪,僅餘下謝貴妃一介孤女,為他平反即是否認先帝。
謝觀昀覺得李鄢冒進,在這時将政局的水攪渾不是什麽好主意,李鄢卻覺得他頑固,做官做得久了連如何做人都不知曉。
為此謝觀昀按捺已久,但甫一回朝還是讓李鄢成了事。
他是孤行慣了的人,從不會在意旁人的心思與謀劃,只要自己心中滿意,連誰的面子都不會給。
李鄢微揚下颌,他平靜地說道:“宰執思慮太多。”
“孤與謝姑娘并無逾矩之行。”他的手指摩挲着瓷杯上的紋路,“姑娘年幼失恃,又過着與失怙相差無幾的生活,孤早應多看顧一二的。”
他沒多看謝觀昀一眼,徑自起身離開花廳。
那冷漠的神态竟是與謝觀昀平日有些相似,至此他還能有什麽不明白的?李鄢根本不是來與他商談的,他是存心讓他不快的。
謝觀昀的神色有些陰沉,走出花廳後又撞見侍從急忙來問詢:“大人,以後還須再遣人留意姑娘這邊嗎?”
“不用。”他揮揮手,徑自折了回去。
謝觀昀驀然想起臨行前那日的事,施廷嘉都已經行過禮,李鄢卻特地免了施施的禮,那時他便覺得有些怪異,只是并未多想。
現今想來,李鄢的心思簡直昭然。
他甚至連在他跟前掩飾一二都不肯。
施施是怎麽想的呢?她懼他厭他,碰了幾次壁後也學會了隐匿思緒,若是他不逼問大抵一句實話也不肯說。
情緒下來後謝觀昀漸漸回想起她方才的神情,她顫抖地攬住李鄢,似将他視作洪水猛獸。
若真是被脅迫哄騙,眼中怎會有那樣的信任與依賴?
外人見了只怕還要以為李鄢才是她的父親。
謝觀昀阖上眼,憶起多年前的舊事。
前代衛國公死後謝氏一度風雨飄搖,加之謝貴妃薨逝、雍王傷眼,所有的重擔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時他年輕風流,甚至帶着幾分浪子的纨绔,遠非日後的漠然涼薄。
他毫不懷疑若是李鄢再年長些,應當也是那個形貌。
消沉數月後他行屍走肉般地承襲爵位,征伐柔然的戰役勝利後財賦的困頓成為燃眉之急,他趁勢瘋狂展露自己的理財之能,費心多年才漸漸在朝堂站穩。
長子年歲最大,已能理解他的不易,加之課業繁重,一門心思紮在科考上。
次女有生身母親照拂,被嬌寵得無法無天。
唯有嫡長女施施最可憐無助,簡直不像是謝氏的姑娘。
某次宮宴謝觀昀因微醺避酒離席時瞧見過她,幾家貴女聚在一起,好奇地問詢着彼此的小字,旁人都是花嬌月柔,聽聞她小字叫施施皆睜大了眼睛。
那時施施大抵才七八歲,她瞧不出別人眼底的輕視,耐着性子解釋:“是旗幟飄動的意思。”
有人疑惑問她:“你大名也是這個嗎?”
施施點點頭。
那人接着說道:“你父親是怎樣想的?怎會取這樣不像女兒家的名諱?一點也不好聽。”
“啊……”施施有些愣怔。
她的杏眼圓圓的,像淋了雨的小貓般懵然,氤氲着水意。
她合該愠怒的,但施施只是勉強地笑了一下。
謝觀昀遠遠地看向她,心中莫名地閃過一陣悸痛。
他率先想到的不是上前安撫女兒,而是自己的權勢還太弱,日後他勢必要登上那一人之下的位子,他要讓她成為這京城中最尊貴的姑娘,到那時他會讓所有人都知曉,施施的小字是施文貞公施明柏親自所取。
等她長大後,他會補償她。
思及此謝觀昀神情微動,他輕聲問宮人:“她睡下了嗎?”
這本是他安插的人,但現今還是不是他的人就不好說了。
宮人點點頭,額前冒着豆大的汗珠:“姑娘近日常被噩夢魇住,禦醫先前囑咐奴不能多在夜間打擾姑娘。”
她像是怕他要強行将施施喚醒一般,在他們眼裏他就是這樣的人嗎?
謝觀昀的臉色有些難看,他離開許久殿中的宮人才長舒出一口氣。
*
施施睡得不好,她一會兒夢見李鄢将她推給旁人,一會兒夢見謝觀昀厲聲指責她,但她還記得夢魇的最後仍是那陌生男人為她梳妝,他輕柔地為她塗上唇脂,浸着花香氣息的口脂甜軟,她故意嘟起朱唇引誘他來親吻。
接下來那夢魇越來越亂,簡直要泛起春意。
她的裏衣被薄汗浸濕,清早起來後不得不先沐浴了一回。
施施倚靠在軟榻上,輕聲問道:“昨夜的事如何了?”
她的小臉蒼白,就像朵墜了霜的花一樣,讓人想要憐惜呵護。
“姑娘莫要憂心,已經一切如常。”宮人輕聲回道,“今日有騎術表演與馬球賽,姑娘若是有興致的話,直接前去便是。”
施施眼神流轉,眸中像是籠着一層微光。
她執着纓帶的手微頓,軟聲說道:“太孫與楚王也會去嗎?我不太想見他們……”
她學東西很慢,跟在李鄢身邊許久才漸漸學會套話。
繼母待她太多溺寵,以至于她連半分算計與心機都不懂得。
“您無須煩憂。”宮人笑着說道,“連太子都不會前去,您只管放開了玩樂就是。”
施施系好纓帶,她莞爾一笑:“那可真是太好啦。”
宮人不會與她講太多,但施施能推測出來,他們這次的争鬥大抵是兩敗俱傷,皇帝安排行宮出游本就是為了放松心情,什麽時候鬧事不好,偏要挑這時候?
她不願再想李鄢的事,循着夢魇中的軌跡,他可能真的将她推入了旁人的懷抱。
那個人會為她梳妝,她也很信賴他。
這已經很好了。
至于父親那邊,施施也想不出如何是好,她總不能告訴他她因心中的莫名念想挑動做出來的那些蠢事。
施施再三告誡自己不要去想,然而在更衣時還是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她換了一身深藍色的騎裝,窄袖的裝束讓她少了幾分姑娘的嬌柔,顯得有些飒爽。
她悄悄地将腕間幽藍色的玉珠向上纏繞,藏在窄袖之中,連發飾都選了最簡單的。
不管将來如何,她今日至少要玩得盡興些。
施施到時騎術表演已經開始,日光有些毒辣,她尋了個舒服又安全的位子,捧着瓷盅裏的甜飲慢慢地喝。
正當她看得興致高漲時,有人突然坐到了她的身旁。
明昭郡主眼底的青影深重,臉頰上塗着厚厚的脂粉方才遮掩住。
她的眼睛紅腫,壓低聲音懇求道:“謝姑娘,求您救救我父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