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計劃裏也沒寫
第10章 計劃裏也沒寫
海泉灣地處偏遠,遠離塵嚣,是個度假休閑的好地方。蜿蜒的流水,清澈的溪流蜿蜒而下,地勢平緩,泠泠作響,樹蔭蔽日,偶爾一陣風吹過,竟讓人覺得秋老虎已經走遠。
宋卿伊在河邊找到了淩曜。
靠近河邊的草地被濕氣籠罩,泛翠滿青。
淩曜坐在石頭上,跟背景融為一體。
他雙手後撐,昂起頭,對着天空閉目養神。
隔壁一塊平緩的石頭上,放着一盤看不出來真面目的烤水果,早就涼透了。
宋卿伊深一腳淺一腳地過去,踩折了小小的枯枝,“啪嗒”一下,驚醒了他。
感受到有人靠近,淩曜半睜開眼睛,看到來人後又緩緩阖上。
“有事?”
在離他兩米遠的地方,宋卿伊停住了。
是有事,但不知道從哪裏開始說。
如果現在開始解釋她選小狗是出于某種策略,并不是覺得他真的不如小狗,會不會顯得她更像綠茶?
宋卿伊半天憋不出一個字,淩曜繼續:
“既然你來了,那我請教一下。”他從口袋裏掏出來一張紙,反手朝向她舉起。
“這個标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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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怎麽斷句?”
皺巴巴的紙上,“綠茶語錄”已經被劃了好幾道,取而代之的是禾苗提出的十六字箴言。
大概是剛剛抱小蘿莉的時候掉出來的,被淩曜撿到了。
淩曜提醒過她了,她沒當一回事。
六個加粗的大字歪歪斜斜地飄在空中,刺痛了宋卿伊的雙眼。
閉眼的瞬間,【惡心淩曜計劃】的标題仍然清晰地印在腦子裏。
像冰錐蠻橫生長,貫穿心髒。
她用力眨了眨眼。
“是要惡心我…”
淩曜放輕的聲音,像是被黑煙纏繞着的催命符。
“還是說我惡心?”
她下意識地搖頭,搖了好幾下才意識到淩曜仍然仰望着天空。
他看不見。
他繼續說:
“如果我做了什麽不對的,我向你道歉。如果沒有,那……”
“你可以現在,想一想,有什麽理由,或者——”
“借口。”
宋卿伊啞口無語。
字是她寫的,而她今天的所作所為确實做到了“言行一致”。
語氣茶、臺詞狠、拿半生不熟的人拉踩他。
她像個被罰站的小學生,躊躇在原地。
想解釋,又不知從何說起。
半天等不到她的反應,淩曜反倒提醒她:
“不說話?我教你,你可以反問我為什麽偷看你的東西,胡攪蠻纏混過去。”
宋卿伊繼續搖頭,即使淩曜根本看不見。
她知道,現在她只要說一句“我覺得你很惡心”,就完成了計劃的最後一步——
踐踏他的自尊。
效果将會立竿見影,面前的這個人會馬上申請調座位。
只要她開口。
宋卿伊輕輕吸氣,聲帶被收緊,流露出一絲絲不被理解的委屈。
“我……沒有覺得你惡心。”
反倒是,希望你覺得我惡心。
啊。
這都叫什麽事兒啊。
別無他法,她千絲萬縷的思緒,彙至嘴邊只能憋出一句“對不起”。
淩曜嗤笑一聲,站起身朝她走來。
他緊緊抿着嘴角,像是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
“是嗎。”
淡淡的疑問,似乎是在等待一個解釋——
你說的對不起,是針對哪一件事。
宋卿伊也往前一步,把那個破計劃從淩曜手中抽出。
淩曜手裏一空,垂下眼眸,恢複了一貫吊兒郎當的姿态。
兩人相對無言,他甩甩手,捏着叉子,從石頭上方那一盤黑乎乎的食物中叉起一塊水果。
宋卿伊一個箭步向前,眼疾手快地打掉了他的手。
“別吃!”
宋卿伊愣愣地看着那小塊食物連同叉子一起掉在草地上,翻滾兩下,沾滿了髒兮兮的雜草。
“你……別吃這個。”
淩曜的手無端端挨了一下,他暗罵了一句,氣笑了:“我現在吃燒烤也惡心了?”
“不吃這個,我應該吃什麽?”
“吃你的計劃大禮包?”
第一萬次恨自己嘴笨,宋卿伊顧不得那麽多了,直接上手,從盤子裏随便挑了一塊。
幾近碳化的表面,用指甲刮下一層又一層,終于露出一點點深黃色的餡。
她急得喉嚨發緊:“這是芒果。”
怕淩曜不相信,她指尖用力一掐,兩邊掐開,才看得真切。
外皮成了焦炭,裏面的果肉卻還能擠出少許汁水。
一絲細線順着宋卿伊蔥白的手指流向手背,她扔開了面目全非的果肉,垂下了雙手。
她緊緊地盯着他的臉:“你剛剛沒吃吧?”
淩曜掀起眼皮子瞧她:“吃了又怎麽樣?”
她咬緊了牙關,腦瓜子開始嗡嗡作響。
吃了怎麽樣?
吃了會死啊。
她惱怒地瞪了他一眼,往旁邊走兩步,将手在河水裏搓了好幾遍。
水聲嘩啦嘩啦作響後,她甩甩手,從連衣裙口袋裏翻出一個小盒子。
一個泛着金屬光芒的巴掌大的小盒子,上面還貼着可愛的向日葵貼紙。
她将盒子抛到淩曜身前,他條件反射地接住了。
“給你。”
宋卿伊加重了語氣,一字一頓地說:
“這是過、敏、藥。”
被當頭甩了一臉,淩曜不怒反笑。
他壓低了聲線,狹長的眼睫挂滿了諷刺,閃爍着的目光像狼一樣盯着她,他說:
“你可真是不得了。”
“還知道我對芒果過敏。”
宋卿伊瞳孔劇烈收縮,咬住了嘴唇。
是啊,她确實知道淩曜對芒果過敏呢。
因為初中的時候,兩個女生讓她幫忙剝芒果。
她不願意,被堵在教室裏出不去。
淩曜打球回來,看見一圈人圍着一個劃開了一道口的芒果。
當時正值五月,路邊摘的綠化芒,灰綠色的表皮厚厚一層,劃開之後裏面是幹澀淺黃的果肉。
淩曜掃了一眼芒果,淡淡地說:“這都爛了,買個別的吧”。
說完直接當着大家的面将芒果扔了,還輕飄飄地問:“你們不回家嗎?很晚了。”
她是被解救了,但第二天淩曜請假了。
班上的人都在傳他病毒感染,但宋卿伊直覺跟這個事情有關,于是偷偷溜去了醫院。
就這麽巧,聽見了他過敏的事情。
記憶中的綠化芒和眼前的碳化芒重疊在一起,宋卿伊的眼裏開始閃着淚花。
淩曜他發現了。
他是不是都想起來了。
如果有一天她被揭穿,那也是被自己笨死的。
說好了要假裝不認識,現在不但沒裝成,還單獨跑出來自爆。
但是,她能怎麽辦呢。
要眼睜睜地看着淩曜過敏嗎?
她又做不到。
宋卿伊飛快地眨着眼睛,将源源不斷分泌出來的淚水眨掉。
“很多人都對芒果過敏。”
她昂着脖子,直視他的目光。
“這個地方離醫院這麽遠,有備無患。”
淩曜扯着嘴角,眼眸裏卻是一片暗淡。
“你是真的專門研究怎麽對付我呢?”
“你那計劃也沒寫啊,”小小的盒子在他指尖轉了又轉,“真就那麽讨厭我?”
宋卿伊沒忍住,撇開了眼神。
是怎麽解釋都沒辦法了,怎麽說他都不會相信了。
是啊,站在淩曜的角度,一個只認識了幾天的新同學,怎麽會了解這麽多事情呢。
知道他會芒果過敏,還特地帶了藥。
甚至,淩曜此時眼裏壓抑着光,咄咄逼人地又近了一步。
“那你知道——”
“我對過敏藥也過敏嗎?”
他的眼神不曾從她的臉上挪開半分,只是擡手一抛,小盒子咕嘟墜落,砸在石頭上,順勢蹦進了河裏。
一抹銀白色沿着河水流動了幾米,被河裏凸出的大石頭擋着。
浪花一陣接一陣地拍在藥盒上,折射出眩目的光。
宋卿伊的視線随着高抛的盒子一起墜落,頓時覺得有些頭暈。
她的聲音輕輕地落下:
“不是氯雷他定……這是依巴斯汀。”(注①)
淩曜擡着的手僵在半空。
宋卿伊擡眸,像濕漉漉的雨後,像蒼茫起霧的雪山,她把手背到身後,倒退幾步。
又好好地觀察了淩曜一會兒。
臉色依舊蒼白,沒有起紅斑疹子。
他應該是沒吃。
還好。
“用不上也挺好的。”
宋卿伊肩膀都垮下來了,轉身就走。
淩曜在身後喊她:“喂……!”
宋卿伊頭也不回,沿着河邊越走越快,直到再也感知不到身上落有目光的重量,她才停住了腳步。
碎花長裙随意地鋪在草地上,全然無視了泥巴和碎草。
她把手泡在河水裏面,蹲着的時候膝蓋狠狠頂着心口,讓她有種想吐的感覺。
好讨厭晴天。
讨厭陽光下無所遁形的所有。
照得她像個超級大笨蛋。
今天的事情從一開始就錯了。
如果她沒有來就好了。
如果她背一個有拉鏈的包就好了。
如果她早點把過敏原解決掉就好了。
又或者,她直接把藥放在顯眼的地方就好了。
但凡做對任何一個環節,都不至于落到現在這個境地。
對哦,藥,藥已經被扔了。
宋卿伊打開手機,委屈巴巴地發短信。
【媽媽,藥用完了,要買啦[可愛]】
【你什麽時候回家呀[貓貓探頭]】
她将自己縮成小小一團,把手背往水裏泡得更深。
從水面上看到自己的倒影,隐隐看到眼眶已經紅了一圈,臉上都在發燙。
手輕輕一甩,一陣漣漪蕩開,模糊了自己的臉。
水下,一道道紅痕從指關節爬到腕骨,縱橫交錯,觸目驚心。
她吸了吸鼻子,煩躁地用兩只手互相抓撓着手背——
還是好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