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瓷片

第08章 瓷片

即使是在老鼠溝裏最陰暗的那些日子裏,貝芙也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這樣狼狽,毫無尊嚴的時候。

“不,抱歉,我……”

她能聽到自己從喉腔裏擠出來的嗫嚅,求饒或者別的什麽。

貝芙顫顫巍巍地抖掉身上的那件外套,頹然癱坐在地上的一灘腥燥液體裏。

身體的溫度高到眼睛滾燙,心肺火燒火燎。

她聽着走廊上皮鞋與地面敲擊的聲音,看見走過來的男人擰起眉頭,殘酷的眼神自上而下刀子一樣審視。

貝芙瑟縮着往後靠,直到脊背抵住硬硬的欄杆,站起來。

男人的手伸出。

冰冷的觸感如蛇蜿蜒蹭過沒有任何防護的肌膚,甚至游弋過微微發熱的液體,從下往上。

貝芙艱難地懇求:“不,不要,求你了。”

她佝着肩膀,一手推拒,一手護在胸前,極力蜷縮,沒有所謂系統的幫助,物理降下來的體溫又升到一個可怕的溫度,身體已經不足以支撐保持神志清醒。

男人手來到臉頰,冷涼的手指一瞬間讓貝芙下意識靠過去,但馬上就縮了回來。

這幾根手指剛剛碰過她的……

小家夥下意識的躲避讓楚烏更加覺得自己是一個糟糕透頂的主人。

除了食物和水源以及拟态的栖息環境,居然忘記了最重要的事情。

Advertisement

……它需要排洩。

人類脆弱的身體甚至無法完全消化食物裏的能量,多餘的殘渣會被腸胃揉撚成一團一團的粑粑通過小小的器官以一到兩天一次的頻率排出來。

如果頻率不正常還需要去看醫生拿藥物。

事實上如果只要小人類願意,整個拟态環境都可以吸收它排出來的□□與食物的廢料。

但手劄上有鮮明的備注:

※人類隐私意識極強,需要獨立且封閉的浴室或者廁所。

楚烏放棄了用自己的本體觸爪給眼前的小家夥弄幹淨的想法,也許可以用拟态的手擦一擦。

他緩緩走前。

貝芙的大腦一片空白,恐懼已經抵達了身體能夠承受的極限,名為理智的存在啪地崩斷,對于危險的逐漸靠近,只剩下本能逃離。

她手肘抵到及腰的欄杆上,腳忍不住往上踮,在男人的手順着膝窩往上滑動的同時,終于忍不住擡腿猛踢出去。

腳結結實實地踢中,可也一瞬間驟然失去平衡。

貝芙從欄杆翻落。

如果她是一只貓。

兩米的高度也許不會有什麽危險。

但她不是。

劇烈的疼痛從墜地接觸的地方傳來,大腦終于放棄掙紮,陷入一片昏昏沉沉的黑暗。

……

許久,貝芙感到又熱又冷,身體很燙,可感覺睡着貼着的東西很冷。

從冷汗裏掙脫,她猛地睜眼。

腰間環着一只屬于男人的胳膊,貝芙眨了眨眼,毛骨悚然。

他抱着她,而她的臉貼在男人的胸口上,冰冷又堅硬,和扭着脖子擠在大理石牆壁上完全沒有分別。

貝芙清醒過來,大腦閃過一連串的畫面。

鎖鏈,上樓,找廁所,然後……

摔下樓。

她注意到自己的腿,左小腿膝蓋往下完全使不上勁,異樣腫脹,是右小腿的兩倍粗。

楚烏看着懷裏的小家夥呆呆的樣子,胸腔內的核轉動速度慢了下來。

他站了起來:“不會有事的,我們去醫院,我預約了醫生。”

他嘗試安撫道:“先吃飯,你需要先補充一點能量。”

所有的聲音都變成聒噪的花點在眼睛裏跳動。

貝芙陷入呼吸困難的恐慌裏,視線毫無焦點,完全沒有注意到男人什麽時候離開,又是什麽時候回來。

她的腿……

她就要變成一個廢人了?

盛着粥的碗忽然出現在貝芙臉前,食物的味道喚醒早就幹癟的胃,但緊接着所有的委屈悲憤被饑餓擰成一股熊熊煉獄怒火在身體裏燃燒。

她痛苦不堪地揮出手,啪得将男人手裏的東西打偏。

“為什麽是我!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她歇斯底裏地嘶吼着撞過去:“你滿意了,現在你滿意了對吧,掐爆我的腦袋,弄死我,來,來啊!”

喉嚨被什麽東西粗暴地扼住,大腦針刺般痛苦。

貝芙淚眼模糊,上氣喘不過下氣,冷冷地看着這個惡魔。

他一只手就能攥住自己的脖子,只要再用力,用力就解脫了,不會成為一個廢人。

她甚至抓着他的手用力。

可對方卻松開了。

抱着安靜下來的人類,楚烏一動不動。

他打開前輩的神經元,斷開,打開,斷開,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出現過這樣無意義重複的舉動。

也許是哭累了,它又睡着,但并沒有多久,再一次醒過來,睜開眼睛的第一時間,它張望着尋到目标,撿起地上的碎瓷片。

楚烏靜靜觀察着。

下一刻。

小小的人類,将碎瓷片攥在手裏朝着他揮動,間斷着發出高昂而稍顯亢奮的叫聲,即便身上依舊在散發出苦苦的氣息,但聽起來很有生機。

這還是它第一次這麽叫。

是在比劃什麽,腿都受傷了,還是很有活力……

楚烏不太确定自己的判斷,但只要往前一步,人類的反應就越大。

他沒有再靠近。

楚烏發現了不對勁。

人類蒼白的小臉緊緊皺在一起,淚水顫顫巍巍地從睫毛上滾落,看起來狼狽又無助……

不是比劃,是想要攻擊自己?

只憑一個碎陶片完全沒有任何可能,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楚烏想要上前去把它抱起來,但它又是如此抗拒。

他沉默地注視着,直到似乎确認得到了他所有的注意力,小家夥憤怒拉拽撕扯着脖子上的鎖鏈,用盡全身上下的力氣表達着它的态度。

——不喜歡,讨厭。

它緊緊握着碎瓷片,用力地劃拉着脖頸上的項圈,鮮血從小口子溢出來往下流。

“不要那樣做。”楚烏的聲音很平靜,但核已經要轉瘋了,“不要傷害自己……放輕松。”

再一次聽到熟悉的音節,貝芙僵持着握着瓷片,停下了動作。

男人緩緩靠近,伸向她的脖子。

手裏的瓷片迅速擡起就要往那只手上紮下去,但咔噠一聲,止住了貝芙的動作。

也許一秒也沒有,她在對方解開鎖圈的一瞬間示弱地松開了手。

楚烏一腳把碎瓷片踢開。

他微微低頭,人類細嫩的掌心已經攥得皮開血綻。

但它依舊警惕,迅速地把自己藏到了一旁的木板桌底下,這下可以确定了,這只小人類的态度很明确。

楚烏接續上前輩的神經元:「它讨厭我。」

這個事實讓他的核轉動極度緩慢,幾乎是一個滞澀的速度。

「它拒絕我的一切親近。」

拟态的眼瞳裏藍灰黯到一種接近黑的濃重顏色。

前輩:「也許再等等,适應需要一個過程。」

前輩嘗試轉移話題:「它的身體一定需要醫生的幫助,不能不去醫院。」

前輩:「我想它現在應該沒有什麽力氣掙紮,你要不試試強制裝進飼養籠帶走,畢竟它們這種生物的本能是在安全的地方養傷。」

還沒有說完,楚烏忽然感覺到了什麽。

一道黑影從桌子底下蹿出來,下一秒直奔半掩大門的把手。

「不能讓它出去!」前輩正在和楚烏共享畫面,大叫一聲,「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大人您的拟态落腳點在臨川市的中轉交界站,外面都是污染源。」

楚烏當然清楚外面的環境,那些可怕的污染物,對于脆弱毫無防護的人類有多麽危險。

他完全繃緊神經元。

貝芙不知自己是從何而來的毅力,那條斷腿又是怎麽來的力氣,腦海裏只有一個念頭。

逃出這裏,門,門把手。

伸出的手眼看就要夠到,頭發忽然傳來大力的拖拽感。

她吃痛地叫出聲。

頭發一松,脖頸被男人的手扼住,如同野獸捕獲獵物,扭扯頸骨的果斷。

咔嗒——!

清脆無比。

也許她應該聽羅絲的話,剪個短發。

地板與門在貝芙眼前旋轉,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旋轉180°。

她還沒來得及訝異。

思緒怦然墜地,陷入一片黑暗。

貝芙感覺自己在做一個深深沉沉的噩夢,不僅腿摔爛了,脖頸還發出如芹菜折斷的聲響,她在夢裏搖搖欲墜,又怕腿斷,又怕脖子斷,掙紮着不上不下。

終于掙脫禁锢住四肢的力量,她在夢裏走進一片荒野,死寂的太陽爛泥般融化在地面。

太陽表面黑色金色的羽毛飄落成陽光,攀附上貝芙的腳踝,小腿,四肢。

騰的燃起大火,燒得喘不過氣,她啞着嗓子發出聲嘶力竭的怒吼,喉腔悶哼一聲。

瞬間,醒過來。

貝芙睜開眼睛。

赭紅色的地板 ,落地彩窗的木質包邊上,有幾個斑駁指印。

空曠冰冷的地板上飄揚起的塵灰在彩窗落進來的陽光裏飛舞,朦胧而又唯美。

[停屍間檢測到更新。]

[死因:脊髓橫斷。]

[知更鳥小姐,恭喜你,這一次存活記錄是,一天零三個小時。]

電子音波動,露出翻湧無邊的惡意。

[知更鳥小姐,痛苦麽,請快些逃離這裏,承認吧,你需要我的幫助。]

貝芙冷冷聽着心跳因高熱而不知疲倦躍動響起在耳膜裏的轟鳴,很輕地吐出幾個字:“我需要你的幫助。”

至少不會因為燒昏腦子而摔下樓梯,摔斷腿,不是麽?

這真是一個明智的回答。

系統對于她态度的轉變十分愉悅:[野人馬上就要回來了,親愛的小小鳥。]

[你還有三分鐘。]

貝芙閉上眼睛。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