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02

第02章 002

【002】

轟隆隆!

炸雷了,前所未有的雷鳴像是要劈開帳篷,老板心髒大受驚,拍着胸口喘氣,“唉喲我的媽哎,這雷聲要吃人一樣。”

他又聽到有人問:“面具多少錢?”

老板仍伸直脖子望着遠處火車站,揉着胸口沒回頭,“通通5塊!”

下一秒,扯着呼嘯的雷聲裏,夾雜着清脆一聲——“微信到賬10元。”

另一邊,在狂暴的雷聲裏,火車頭直直撞上橋側護欄,堅硬的混凝土,此刻如泡沫一般,輕易撞出數不清的碎石塊,掉豆子一樣掉入海中。

火車駕駛室,司機、副司機都放棄了,緊閉雙眼等死。

半晌,仍能聽見乘客哭喊聲,司機率先睜眼,隔着碎成蜘蛛網一樣的擋風玻璃,隔着奇大暴雨,他瞧見半個車頭飛出斷橋,停在半空搖搖欲墜。

停了!

沒掉下海!

司機閉眼又睜開,還是停着!他意外又喜不自禁,趕緊去抓對講機,拿起就是言簡意赅的,“各車廂人員注意!馬上安排乘客有序下車!速——”

度字沒來得及說完,火車又朝前墜,擋風玻璃已經泡進海裏,司機跟着倒,一頭撞上玻璃,他臉貼着近在眼前的洶湧波濤,心理上已經感受到了海水的冰冷。

彼時車廂內,乘客擠成一團,手快地抓住了座椅靠背穩住沒跌倒,反應慢的摔到走道上,疊羅漢般堆出好幾層。

沒賣完的雞鴨在籠子裏扯嗓子叫,有籠門撞開的,雞鴨飛了出來,在亂成一團的乘客頭頂雞飛狗跳。

“嘶——”江骛五指絞進了車輪的輪辋,他被火車拖着朝前沖了數米,額頭撞上火車尾部的标志燈,大雨沖刷着裂開的皮肉,疼得他連連抽氣。

失控的火車速度太快,也太重了。

江骛從小力能扛鼎,但要拉住龐然大物的火車,還是過于困難了。

眼見火車即将摔進海裏,他下腰後仰與軌道幾近平行,另一只手與雙腳同時死死卡進鐵軌,被絞進輪辋的那只手亦忍着疼痛,拉着火車使勁往後,俯沖的火車戛然停住,繼續吊在橋上,像翻轉的“L”。

車內人見火車又停了,又哭喊着湧向車門,“開門開門,救命!”

這時火車又劇烈搖晃了一下,哭喊尖叫聲越來越大,都蓋過了暴雨聲。

大雨從面具的縫隙砸進去,江骛視野模糊了,他十根手指如同紮了密密麻麻的刺,忍不住松了一下,火車立即又往前滑,江骛只好迅速抓回火車,咬緊後槽牙往後使勁,硬是将火車頭拖出海面。

“快拉——”他張嘴就有泥腥味的雨水沖進嘴裏,聲音又顫又謇,“手、剎!”

火車司機意識模糊了,彌留之際聽到,跟着聲音熟練摸到手剎,潛意識用力一拉。

江骛同時在尾部拖着火車,終于一聲悠長的噴氣聲,火車徹底停住不動了。

大雨持續不斷,還有越來越大的趨勢,江骛抽出車輪裏的手,已經毫無知覺了,躺在漫過水的車軌道裏,顧不上不停鑽進嘴的雨水,大口大口喘着粗氣。

餘光瞥見遠處有人跑出火車,他坐起抹了抹面具的雨水,撐着軌道剛要起身,那雙顏色極淺的瞳仁瞬間緊縮。

不見了!

火車頂的死亡預告,全消失了……

江骛眨掉長睫上的雨水,又仔細看了一遍。

漆黑的上空,只有大雨。

真消失了。

死亡預告消失,是第一次。

江骛愣住幾秒,又一陣雜亂腳步聲傳來,他方離開。

他腳受傷無法跑動,撐開傘遮住暴雨,一瘸一拐朝着相反方向離開,走很遠了,他取下面具,又回頭望向空明長橋。

無數的車燈穿透雨夜,救護車來了。

……

半小時後,江骛回到了空明村271號。

這棟民房共六樓,一層五戶,住戶幾乎都是外來打工人。

走上狹窄的樓梯,擺滿了撐開的傘,滿地流着水,江骛收起傘放進塑料袋,避開傘上樓。

上到六樓,江骛左拐停在第一間房門口,掏出鑰匙開門進屋。

江骛新租的房子只有一個通間,面積不大,但有單獨廚衛,一個小陽臺,樓上還有間小閣樓,江骛睡閣樓,樓下兩只大書櫃占據了大半地方,密密麻麻擺滿了書。

地板瓷磚是幾十年前的花紋,非常有年代感,但拖得幹淨。

茶幾有幾本攤開的學習資料和一些演算紙,還有一盤紫皮糖。

江骛放下書包,兩步跨進衛生間,衛生間有兩個平方,房東還隔了一小間淋浴。

層高低,江骛低着腰,開燈湊到貼牆面的小鏡子前檢查傷。

鏡子裏的臉巴掌大,和外人眼裏的江骛截然相反——

鼻線流暢筆直,膚色柔軟如奶油冰淇淋,眼角天然地微微下勾,淺棕色的瞳仁水潤靈動,輕薄的雙嘴紅似烈火,濃密烏發被雨水澆透了,有幾縷發絲貼着額頭,蔓延至右側太陽穴,劃出了兩條深深的口子,被大雨沖得皮肉綻開泛白。

江骛又擡起手,左手沒有一根手指頭完好,不同程度的皮肉綻開,肉的顏色極不正常,仿佛凍了許久的凍肉。

右手運氣不錯,只食指的指甲蓋缺了一塊,還在冒血——

像是水,透明色,只是那刺鼻的血腥味,提醒着江鹜,那是他的血。

人的血怎麽會是透明色呢,或許他真的是怪物。

檢查完畢,都是外傷,不至于斷手斷腳,江骛長長吐了口氣,手背撥開了水龍頭。

熱水器只有40L,只夠快速洗澡,江骛開冷水簡單沖洗了臉和手,才迅速脫掉濕透的衣褲進了淋浴間。

江骛洗很快,最後幾秒還是淋到了驟然變冷的水,他發着抖出來換上幹淨的家居服。

他身體的自愈恢複能力比別人強,手指就随便纏了幾張創可貼,額頭嚴重些,至少要恢複四五天,他就貼了紗布。

離開衛生間,他去拿書包,先拿出那袋小白蝦,全倒進一盤子裏,擱到陽臺地上。

不速之客是一只黑灰蜘蛛,兩層毛,裏層是黑毛,外層是蓬松的灰毛,中間兩只大而圓的眼睛外圈是金色,內圈是黑瞳,旁邊兩只小眼睛是黑瞳,有一分錢硬幣的一半大。

江骛搬來第二天,小蜘蛛就出現了,至今沒有離開,也算是他的同居人了,他便給小蜘蛛取了名字,叫半分。

今年江骛考上大學,他斥巨資買了一斤蝦,煮鹽水蝦也過頭失敗了,他沒吃完放在廚房,過會兒路過,意外撞見了半分在偷吃。

半分肚子快要吃爆開了都不願意停止進食,最後是江骛強行提走了它。

半分是一只熱愛吃蝦的小蜘蛛。

給半分送完加餐,江骛紮進小廚房解決他的肚子了。

不多會兒,小廚房照舊彌漫開嗆人的煙味、糊味。

沒有抽油煙機,江骛騰手推開廚房的小窗戶,夾着雪花的冷風灌進屋,他端着黑不溜秋的一碗香,和白白綠綠的豆腐裙帶湯趕緊出了廚房。

茶幾也是飯桌,江骛放下菜又回了一趟廚房,提着小電飯鍋和兩副碗筷回來。

江骛添了一碗結實的米飯,空碗和一雙筷子擺到對面,坐下雙手合十認真說:“我開動了,江女士!”

江女士就是江骛的奶奶,她離開三年多了,江骛還是留着以前的習慣。

米飯是昨晚剩飯,熱飯時江骛有往裏倒了小碗水,不過米粒還是變得非常幹,有的嚼着像玻璃碎粒。

江骛對食物要求不高,但他做的飯實在難以下咽,只好打開電視做電子榨菜。

小電視是江奶奶的遺物,很有些年頭,尺寸小還厚,但用了幾十年,沒壞過一次。

江骛打開電視便埋頭挑一碗香裏的肉。

背景音裏播放着最新報道——

“本臺最新消息,晚8點02分左右,我市一輛助農火車脫軌,撞斷了空明橋的防護欄,所幸火車司機最後關頭拉住手剎,拯救了火車上的所有人!我現就在事故現場,目前62名傷者已全部送到醫院救治,無人傷亡——”

江骛筷子夾着一片唯一沒糊透的五花肉,他停滞1秒,才塞進嘴裏咀嚼。

真救成功了?

“是懶羊羊!”這時清脆童音插進來。

記者蹲下采訪小朋友,“小朋友,你今天也在這趟火車上嗎?”

“是懶羊羊救了我和奶奶,救了火車!”小女孩激動比劃着,眼睛烏黑發亮,“我看見了,懶羊羊還好高好高呢!”

記者被童言無忌逗笑了。

江骛咀嚼着米飯,擡頭瞥了眼挂在門後的面具。

頭頂兩只小羊角,以及标志性的發型。

還真是懶羊羊。

江骛又低頭嚼飯了。

此時的空明長橋,暴雨已經轉為暴雪,白得晃眼的雪花從夜空大片大片、密集掉下來,助農火車全拖上來了,停在撞毀的防護欄邊上。

高大颀長的男人站在火車尾部。

他通身黑色,單手撐着一把竹節手柄的鮮豔紅傘。

在他身旁,小女孩着急了,她認真地舉起手掌,“相信我呀,我沒說假話!我真看見懶羊羊救我們了!他還有一頂白帽子!”

扛着攝像機的攝像師在對面,鏡頭裏只有記者和小女孩,沒有其他人。

現場也無一人注意到男人。

男人左手是一冊翻開的筆記,雪白紙面工整寫滿了紅字。

雪花飄落到筆記本上,紙面乍然浮起影影綽綽的紅光。

接連不斷的紅光自筆記本飄起,如煙如霧,消融在空中,片刻,紙面只剩下一個名字——

【薛春暖,心源性猝死】

男人沉默收攏手掌,那本筆記便化作一團黑紅霧氣消失了。

遠處照明燈閃過男人右手,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手背凸出的血管是冰冷的藍色,在他食指右側,一粒白砂糖大小的紅痣若隐若現。

男人食指的指甲蓋完好無損,卻不時鑽出綿密的痛感,好似指甲蓋掀翻缺了口,在滋滋流血。

這時又一瞬的疼痛,一滴血珠自男人食指尖冒出。

男人眼眸下垂,望着那粒血珠。

指尖稍微一斜——

血珠從他指尖滑落,雪與夜交映,折射着紅光掉到一塵不染、黑到發亮的鞋尖。

滴答一聲,血不見了。

“嘶!”江骛右手磕到鍋沿,纏着食指的創可逐漸成了深沉的暗色。

傷口又出血了。

江骛食指伸到嘴邊,呼呼吹了幾下,又盯着擦了數遍還是糊底的鍋,決定下個月一發工資,立即去買個好用的不粘鍋!

客廳還在播火車事故的相關新聞,嘩嘩水流聲裏,江骛聽到有人在問:“司機師傅,您是平凡崗位上最不平凡的英雄!在火車失控沖進大海的最後一刻,您一定是想到了您的職責,掙紮着醒來拉下手剎,救下全車人吧!”

小電視的畫面裏,鏡頭切到了市中心醫院,另一名記者在采訪包紮好的火車司機。

司機額頭纏着紗布,他搖頭說:“不是,是有人提醒我拉手剎。”

他回憶着彌留之際聽到的聲音,肯定點頭,“是一個男人,一個很老的男人!”

同時江骛打了個噴嚏,他喉嚨湧上陌生的灼熱感,他關上水,又止不住連咳幾聲,嗓音仿佛摻進了大量石頭塊,粗沉又異常滄桑。

确實像一個很老的男性。

江骛擡起濕漉漉的手背碰了碰額頭,皮膚比開水更燙。

兩扇濃密的長睫動了動。

他,發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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