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白露10

第22章 白露10

吳村正樂得眉毛眼睛都飛起來了, 正好剛剛來的時候,就說好了要替楊家把欠條劃了。吳正夫心思細膩,早有準備筆墨紙硯, 離得近的村民也從家裏搬來了桌子凳子。

一切準備就緒, 葉雲峥悠然落座t,動作中透着一股從容不迫的氣度。他輕啓雙手,一手緩緩鋪開紙張,另一手則優雅地執起毛筆。

程明月在一旁看着,心中有莫名的情緒在蔓延,是與有榮焉?是引以為豪?她不太懂。

她只知道從他拿起筆的那一刻, 他身上的氣場都不一樣了。葉雲峥身長玉立, 身姿挺拔。坐姿端正中又不失溫文爾雅,那份從骨子裏散發出的氣質,讓她不由自主地生出親近之意。

周主夫一看他擺出這幅架勢, 心中頓時生出幾分不祥的預感, 身後的弟弟也在唉聲嘆氣。周主夫自覺可能要丢人,但仍然強撐着出了一道自以為難的題目,企圖借此挽回些許顏面。

這道題是之前女兒上族學回來, 學給他和妻主的。

“我也不難為你,你便寫‘離’魅魍魉四個字出來,我就認了你識字。” 周主夫的語氣中帶着挑釁,眼神中卻透露出不安。

葉雲峥聞言,嘴角勾起一抹淡笑,他提筆蘸墨, 動作行雲流水, 一氣呵成,在紙上留下了“魑魅魍魉”四個蒼勁有力的大字。就連程明月這種不懂書法的人都覺得寫的好極了, 像藝術品。

寫完後,他雙手捧起紙張,起身遞與一旁的吳村正,道:“還請周主夫過目,另外,” 他目光坦蕩,直視周主夫,解釋道:“第一個字讀 chi,魑魅魍魉,意指害人的妖魔鬼怪。”

“說得好!”周圍村民中爆發出一陣陣喝彩。

吳村正強忍着才沒笑出聲來,拿着紙遞到周主夫面前,戲谑道:“魑魅魍魉,周主夫,這便是你要求的字,可還滿意?或者是周主夫覺得寫的不對?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臨江縣找個識字的先生評一評?”

此言一出,衆人皆是哄堂大笑。有人高聲附和:“那還用看,程娘子夫郎的字比我過年去城裏請回來的對聯都好看!這都不算識字,那城裏書院寫對聯的先生們都不算認字了。”

又是哄堂大笑。

連周家的打手都有忍不住偷偷捂着嘴笑的,唯有周家馬車上的二男一女,臉色陰沉,周主夫是怒不可遏,而莫老爹與莫雪宣則是滿心惶恐。

周主夫再氣,也知道不能去城裏,今天這個虧是吃定了,越拖反而顯得越難看。

他平複了一會兒心情後,拿出周家三房夫主的架勢來,咬着牙客客氣氣地跟吳村正說:“自然是算的,既然這樣,周有財,去把債條拿出來,我們兩家在吳村正見證下,把債清了。”

“把債清了” 四個字,他說出來的時候覺得仿佛是在挖他的心。

周有財和楊嬸各自拿出欠條,吳村正拿去和葉雲峥一字字地比對過,又在衆人面前大聲地讀了,讓各方都在兩份欠條寫上債已還清的字來。楊家自是葉雲峥替寫,楊嬸在字上按了紅手印,從此兩邊一筆勾銷,誰也不欠誰,周家也不能拿欠錢的事來找楊家的麻煩。

周主夫憤憤不平地看着歡天喜地的橋頭村衆人,尤其是那個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壞了他好事的小賤人。

看着看着忽然覺得他有點眼熟。

“葉氏?”他皺眉問道,語氣中帶着幾分不确定。

話音剛落,他便看到那個叫阿峥的迷茫的擡起頭朝他看來,他伺機掀開簾子露出馬車裏的莫家父女兩個。雖然他們兩個都低着頭,但已足夠讓葉雲峥認出來了。

葉雲峥臉色驟變,身形微晃,若不是程明月眼疾手快的扶住了他,他便要摔倒在地上了。程明月心中一緊,她能感受到葉雲峥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周主夫出嫁後遠離爹家,獨自在周家內宅各房爾虞我詐間生活了這麽多年,本事還是有幾分的。他的眼神在恐慌的葉雲峥、焦急的程明月,以及滿臉難堪的自家弟弟臉上轉了一圈,雖說沒有立刻猜到全部,但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了。

當初莫家還沒敗完的時候,他去莫家走過幾回親戚,見過弟弟家這個望門鳏嫁過來的大女婿,聽說是大外甥女書院夫子家的兒子。一開始莫家大女兒還沒死的時候,就定下了這門婚事,巴巴的貼着他家想把女兒供個舉子出來。

每次他回爹家,他弟弟莫主夫都要在他面前炫耀,說是給閨女認了這麽個有清名的老丈人,他以後指定能當上大官的親爹了。

後來莫家敗落,大女兒也意外死了,他還以為他弟弟家這門好婚事一準告吹了,沒想到葉家竟然同意把兒子嫁過去,他聽說時都覺得不可思議,不知道葉家這種讀書人腦子裏都是想的啥,莫家這麽明顯的火坑都舍得讓兒子跳。

之前他見過這個葉氏幾次,但那時的他都是低着頭不說話,都不帶擡頭看人的,非常內斂,因而他第一眼沒認出來。

周主夫之前還奇怪地問過弟弟,怎麽大女婿沒跟過來,當時弟弟不自然地說他路上死了,逃荒路上死一兩個人再正常不過,周主夫也沒放在心上,在他看來,少一個吃飯的嘴正好,有什麽好過問的。

若是平時,他或許還會顧及弟弟的面子,可這會兒,他已經被讓下等人踩在他頭上的屈辱沖昏了頭腦,提高聲音,冷嘲熱諷道:“我說是誰呢?這不是我弟弟莫家的大女婿嗎?不在家孝順公爹,怎麽跑到這兒來了?”

說着他又故作驚訝地捂住嘴:“哦,莫不是不敬公爹被打發出去了吧?我剛剛怎麽聽見有人喊他…… 程娘子夫郎?不會是被趕出去後養活不起自己,又嫁到這鄉下來了?好男可不侍二女,那位程妹子,你可別被這男人騙了,他嫁過人的。”

聲音一落,周圍先是猛地一靜,然後慢慢響起竊竊私語,漸漸變成一片嘩然。

葉雲峥緊閉雙眼,心中一片絕望。

完了。

這些日子,就仿佛一個美夢,他仗着旁人都不知道他的過往,橋頭村的人沒有太多規矩,而程明月似乎也不通世俗。

他做着成為程明月夫郎的美夢。

在旁人一聲聲程娘子夫郎中迷失自我。

美夢不會成真,幻境終會破碎。

他雖然總是反複跟自己說他只是個幫工,程明月買他只是讓他幹活而已。

可在他的內心深處,他的心底,對程明月到底是有着怎麽樣卑劣的,不可見人的期盼呢。

被當衆戳破他的真面目,讓他直視自己醜陋扭曲的內心,或許正是他這種狂妄觊觎不該屬于自己的珍寶者的命運。

程明月扶着葉雲峥,氣的怒目而視:“你狗叫什麽!他是被他那個狗屁公爹用半斛黃豆賣給我的。”程明月的臉色因憤怒而變得通紅,緊緊的把葉雲峥護在自己懷裏,她的聲音堅定而有力,試圖去分辨葉雲峥并非周主夫口中背信棄義的人。

可她每一個字都像是重錘一般擊打在葉雲峥的心頭。

是啊,他只是她用半斛黃豆買下的,而已。

周主夫笑的愈發得意,程明月這句話可謂是正中他的下懷,把刀子遞到他的手裏。

他可是內宅纏鬥過的男人,這種小丫頭片子哪裏懂這些侮辱人的下作內宅手段。

他慢悠悠狀似好意地替葉雲峥辯解:“半斛黃豆啊……啧啧啧,唉,不過也沒法子,那逃荒路上能有口吃的不錯了,為了那半個馍馍委身旁人的也不少,你不會也…… 唉,這世道呦,咋這樣為難咱們男人呢,程小娘子,我來替我這個前外甥女婿說句公道話,你別因為他身子有可能被太多人沾過就嫌棄他,都是沒法子的事,更何況……”

說到這裏,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陰狠:“也未必被太多人沾過,這小鳏夫還是個清白身子也說不準呢。”

殺人誅心,不過如此。

他把整段話的重心都放在了葉雲峥的清白上,從此,不管葉雲峥是清白也好,髒污也罷,旁人想到他便會聯想到他身子幹不幹淨上來,說不定還有那好心人替他争辯上幾句。

屆時,他就是再清白也不清白了。

難聽傷人的話已經說完,事情搞得這樣難看,莫主夫也必不會再願意住在橋頭村,背負着賣掉女婿換口吃的這種罵名生活下去。

周主夫也再沒有再留下的必要,把簾子一扯坐回馬車,周有財連忙爬上馬車,駕着車離開了橋頭村。

周圍人仍在竊竊私語,但更多的是對葉雲峥投來的同情目光。

“雲峥……”程明月輕聲喚道,聲音中帶着一絲顫抖,不知該如何繼續說下去,她覺得自t己剛剛好像說錯話了,可又不知道怎麽辦。

葉雲峥将臉埋在她的懷裏一動不動,她看向吳村正,希望她能幫點什麽忙,但吳村正只是微微搖頭,把周圍好奇又不敢靠近的人群驅散開來。

吳村正尴尬的湊上前,搓了搓手,程明月眼睛微亮,幹娘要來救她了嗎?!

在程明月期盼的眼神中,吳村正說:“那個啥,明月啊,咱抓緊去城裏,把楊家賣你的那四畝地的立契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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