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秋分04

第30章 秋分04

偷糧事件發生之後, 程明月對巡邏這件事變得積極多了。

那夜偷糧賊們瑟縮的身影和楊四一家凄厲的哭聲,如同一把把利刃,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裏。

糧食就是生命, 守護糧食就是守護人性的底線。

程明月開始仔細地思考巡邏的路線和時間, 她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模拟着各種可能出現的情況。

她會站在村口,望着周圍的山巒和田野,思考着哪些地方容易被人忽視,哪些地方可能成為偷糧賊的潛入點,并讓吳俏帶着她踏遍每一條溝渠。

她知道自己對地形的了解遠不如這裏的土著村民,心中有想法也會和巡邏隊的姐妹們交流, 吸收她們的意見, 不斷地優化巡邏方案。

如今巡邏隊的三十多人俨然以她為首,程明月懂得多還識字,說起種田的道理來一套一套的, 很是唬人, 大家也願意聽她的指揮。

或者說,真正願意出頭指揮的人并不多。

所有人都不安着,恐懼着, 惶恐着,這個時候能出現一個拍板做決策的人,人們就不知不覺的跟着她走了。

不信程明月信誰呢?

她可是村正的幹閨女!

她在周家人面前護住了老楊頭的地!

慢慢的,連吳村正大事小事都會找她商議。

這位經驗豐富的村正,在這場災難面前,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程明月肯主動出來幫她分擔實在是幫了大忙。

比如加強布防, 最近附近其他村莊也陸續出現糧食被偷的事, 吳村正想增加巡邏隊的人手,程明月卻表示反對。

程明月說:“現在最要緊的事, 是得趕緊把麥子種下去。”

俗話說:白露早,寒露遲,秋分種麥正當時。

可如今眼看着秋分一天天過去,大部分村民的地都還沒犁完。

狂風後的殘局還沒收拾幹淨,泡了水的稻子沒有晾幹,土地也還沒犁,女性壯勞力又被抽去義務巡邏,還要擔心自家的糧食被偷,需要留一個人守家。這樣下去,就會錯過種麥的最佳時機,那明年的日子可就更難過了。

吳村正也愁,剛收了稻子和谷子,家家戶戶都還是有些存糧的,雖然不多,應該能挨到明年收麥。

當初老楊頭吃麥種也是因為剛手下來的稻子還沒晾曬,她急着把地翻好交給程明月,只能硬着頭皮吃麥種補充體力好幹活。

待新稻收下來便有米可吃了。

大家都非常不安,據說臨江縣幾十個村,橋頭村算受災小的。

稻子雖然泡了水有些發黴變質,曬幹之後也是一樣能填飽肚子。

橋頭村的房屋也只吹垮幾個田間地頭的棚子,住人的房子不論吹落多少瓦,吹壞多少窗,起碼都沒塌。

然而不是每個村子都像橋頭村一樣幸運。

糧食毀了的有,房屋坍塌的有,更慘的也有。

程明月聽着她們議論哪個村哪個莊的房屋毀了多少,甚至是砸死人多少,忽然想起當初吳村正讓老張頭給程明月修房子時提過,老張是十裏八村最好的泥瓦匠,村裏人蓋房子都是找她指點的,她那時還以為吳村正就只是随口一誇,現在看這個老張頭還真有點能力。

如此一來,橋頭村就顯得比其他村莊肥,如果真的要偷糧食,大家都先想到橋頭村。

橋頭村人心惶惶,大家都擔心家中失竊,半年辛苦毀于一旦。

這樣下去肯定不行,程明月說:“幹娘,咱們不能因噎廢食,種麥子才是當務之急。要是錯過了這個時機,咱們明年可能就要面臨饑荒了,至于巡邏,我倒是有個主意。”

還沒等程明月把她的主意說出來,吳村正便已滿口答應。

程明月是看上了村口的橋,如今天一涼,不可能有人游泳渡河。她和吳村正商議了一下,直接封了村子,只準出不準進,只要不是橋頭村的人,任誰也不讓進,便是家裏的親戚也不讓。

她每天派兩三個老人守住那個橋,如果有人來大聲呼喚,附近的村民都會趕來,便是神仙也過不來。

這樣便安全多了,巡邏隊的人也改成單人巡邏,每半個時辰需要去和村口老人報一聲平安。

封村這件事其實有不少争議,不是所有人都是程明月這種無牽無挂的人,大家都多少有些親戚住在鄰村,可吳村正威望頗深,這個村正家的幹女兒看上去也不是什麽好說話的人。

按着程明月說的主意做了之後,減少的巡邏女丁都回去種田,壯年女性勞動力還是不一樣,她們專心投入犁地後,土地便很快就翻平,村裏面反對的聲音自然而然就消了下去。

程明月自己的土地裏,山上的兩塊地是已經犁過的,早就已經把麥子種進去了。

山下的四畝田,她一個人肯定是幹不完,好在有老楊頭幫忙。老楊頭是個實誠人,她知道自己欠程明月的人情,所以幹活格外賣力。

種麥子相對于水稻這種需要育苗插秧的作物輕松很多,說白點就是只需要把種子埋到土裏就可以了。這裏也有耧車,就是精确度相對來說沒那麽高。

程明月和老楊頭一起翻地、播種、覆土,日以繼夜。在秋分将要結束前,他們終于堪堪完成了播種。程明月看着種下去的麥子,心中的石頭終于落了地。

看着種下去的麥子,大家臉上終于重新有了笑意,但人們就算臉上挂着笑,笑容的背後仍然有難以言說的壓抑。

橋頭村的麥是種下去了,其他村卻未必,聽說有些村已經出現餓死人的情況了。官府遲遲不提稅收減免推遲的消息,到處都人心惶惶。

外面情況一天不好轉,村子就一天不能解封,村子的封禁一天不解,大家就一天不能安心。

吳村正一天一趟的往縣城衙門裏跑,往吳家跑,試圖去探聽消息。

打聽到的确實吳家和周家打算放出風聲收地換糧的消息。

吳村正的二堂姐還問她:“你們村有沒有想賣地的?哎呀,你跟我還瞞什麽,知道你肯定先緊着自己多置一點,你要是吃不下就跟我說,咱們吳家肯定能吃得下,咱們是一家人,有啥事你得先緊着吳家,可別讓周家搶了先。”

吳村正只跟她打哈哈,并不應下。

幾次之後吳家對吳村正也沒了好臉色,覺得她肯定耍了花招。

吳村正依舊厚着臉皮去找她堂姐,官府一點消息都沒有,這個時候,不去找這些大戶,還能去找誰呢?每次從吳家回來之後,吳村正的愁容都更甚。

程明月覺得她精神似乎都有些不正常了,好幾次聽到她神神叨叨地嘀咕“裴知縣咋不減稅糧呢?裴知縣不是這樣的人啊?”

不止吳村正,其他人精神也都不太好,有些人前一秒還笑着,下一秒就蹲在田頭偷偷的哭。程明月也聽到有些聲音說不該種麥子。

如果稅糧不減,到時候只有賣田,那種下去的麥種就浪費了。

這樣近乎缺氧的壓抑氣氛,終于在縣城的衙役給吳村正帶來征糧時間延後的消息時得到了緩解。t

緊随其後的是一個更好的消息,縣裏的裴知縣裴青天,下令開倉放糧,總共放了兩千石的麥子。

其他村的饑民們有活路了!

村裏的糧食也安全了!

程明月也不用擔心自己的糧被人搶走了,終于可以安下心了。

消息出來的那天,程明月回到自己的房間,睡了整整一天。

這些日子,程明月的辛苦全都被葉雲峥看在眼裏。她整個人猶如一根緊繃的弦,吃飯與睡覺于她而言,僅僅是維持生命的必要之舉。

困了便倒頭而睡,渴了就随意喝口水,飯食可口她不會展露歡喜,飯食難吃她也不會心生惱怒。

除了吃飯和睡覺之外她便是一言不發的在思考。

葉雲峥看在眼裏,疼在心裏。每當他看到程明月疲憊的身影,他都會升起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他多希望自己能為她分擔一些壓力,可他無能為力,他只能默默地守在一旁。

他恨自己的無力,恨自己不能為她遮風擋雨。然而他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男人,他什麽都做不了。

沒法勸她,沒法安慰她,就算安慰了也沒有用。

他幫不了她。

再說回來,他自己都是一個需要她保護的男人,沒有她的話,他連有尊嚴的活着或許都做不到,他哪有立場勸她巡邏不要這麽拼,幹活不要這麽累呢?

除了把屋裏屋外打算幹淨,一日三餐做好之外,他什麽都做不了。

他只能在她疲憊至極的時候,輕輕地為她蓋上一件衣服,或者為她倒上一杯熱水。

葉雲峥頹然地坐在木床上,目光落在自己那雙略顯蒼白的手上。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從腳底緩緩升起,如潮水般迅速蔓延至他的全身。他的嘴角泛起一抹自嘲的苦笑,是啊,自己就是這般無用。

他能活成什麽樣,全看周圍的人怎麽對他。他自己的意願?不重要。他的意願改變不了任何事。

在爹家的時候,他的母親是一個溫和的讀書人,他的父親是個有着良好教養的大戶人家子弟,家中家境殷實。她們願意慈愛地對待自己的孩子,因而他得以讀書習字,得以衣食無憂。

待他嫁人之後,公爹卻極為刻薄,對他抱有深深的偏見,甚至認定是他克死了女兒,對他非打即罵。那段日子裏,他從未睡過一個安穩覺,也從未吃過一口好飯。最後甚至淪落到像個牲口一樣,被拉倒人市上叫賣。

被明月買下後,明月…… 她是那樣一個心思純淨之人。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夠在這樣的荒年裏,有飯可吃,有水可喝,無人侮辱。

他連自己的命都做不了主,又何談幫她呢?

他就是一個毫無用處的擺設,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程明月為了生活苦苦奔波、勞累。

如果說曾經葉雲峥還抱有希翼,那麽這一刻他真真切切的看到自己和程明月之間的差距。

他只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啊,他的背後空無一人,在真正危難之時,他沒辦法給她提供任何幫助。

她是因為早就看清了這一點,才不願意接納他的嗎?

她說來年開春再考慮嫁娶之事,是想要等明年多攢一點家私,托吳村正給她說一門更好的婚事嗎?

葉雲峥心中的酸楚已滿溢,他單手拔下頭上的烏木發簪,輕輕撫摸發簪上的紋理。

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眼睜睜看着她娶夫,和別人成為一家人,而自己只能在她的奴仆和名為義兄的陌生人之間二選一。

最一開始他能心平氣和的想着,他配不上她,她最好能另外再娶夫生女。那是因為他還未和她真正相處過,現如今他與她共同生活了這麽久,他早就沒法大度的說出那種話了。

他忽然緊緊握住發簪,任憑上面銀紋埋入他的手心。

不能這麽想!

不要觊觎不屬于你的。

不要妄想你配不上的。

想點別的,想想你這個沒用的男人,還能為她做點什麽。

男人……

葉雲峥忽然想起,未出閣時,父親曾教他嫁人之後要大度,便是他的妻主在外尋花問柳也別去哭鬧。

“在她們急躁煩悶憋屈的時候,需要男人用以發洩;或是她們安逸愉快狂喜的時候,需要男人用以舒懷,這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你不但不能妒,還要主動為她添置小侍,讓她們的欲望在家便能纾解,這樣她們便不會被外面的人勾走了心。”

是啊。

他身份卑賤,毫無用處,還嫁過人,是個被公爹發賣的鳏夫,那又如何。

他的身子是幹淨的。

容貌身段亦是上層!

縱使他配不上做她的賢惠輔佐的夫,做一個承歡乞憐的侍總有資格吧。

以她的性格,只要自己成為她的人,她必不會将自己置之不理。

不……

不能這麽想。

葉雲峥的心突突直跳,他以前從沒有過這樣大膽的想法,現如今這麽想了後,卻有種暢快抒懷之感。

冥冥中,有顆種子,悄悄埋進了他的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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