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吱呀”一聲輕響,木門被打開。

蘇融陷在太師椅中,大氅被他随意丢在地上,椅子四周散落着數十本賬簿和瓷盅碎片。

他就像是被人抽淨了力氣,披散着青絲,一身素白衣裳,頹靡又張揚,像是索命的厲鬼,又像是即将凋謝的殘花。

燕沉山進來後,蘇融連擡眼的力氣也沒了。

他本該起身怒斥燕沉山不守規矩,再将他給打發出去,但蘇融此時只覺得渾身疲憊倦乏,四周散落着書冊和瓷碗碎片,分外狼狽。

或許他只是需要一個人來收拾眼下這殘局。

燕沉山走近,穩穩當當地将托盤放在桌案上,兩根修長有力的手指夾着碗蓋提起。

“我給主子煲了甜粥,可以驅寒。”

“拿下去。”蘇融有氣無力,擡手揉着眉心。

“粥裏放了紅棗和紅豆,還有幾個小湯圓,不知主子喜忌只放了一匙糖,主子試試。”

燕沉山邊說邊拿着瓷勺輕輕攪拌着甜粥,頓時碗中熱氣騰騰,說罷又将瓷勺輕輕放在蘇融順手的地方,之後便負手站在一旁不再言語。

蘇融輕輕蹙眉,眼裏閃過一絲不虞,“我說,拿下去,你沒聽見麽?”

燕沉山巋然不動,當真似一座小山般站在原地,正當蘇融被他這般模樣激起幾分怒氣之時,又見燕沉山朝前傾身,變戲法似地又從身後拿出一根糖葫蘆,輕輕架在瓷碗上。

這是在拿他當孩子取樂嗎?

蘇融原本積攢的怒氣在看見這串糖葫蘆時瞬間跑沒了影,簡直是又氣又笑,他幾乎是下意識就伸手去拿這串糖葫蘆想要丢在燕沉山身上,再斥罵他一句,讓他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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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蘇融抓起那串糖葫蘆後,原本的想法瞬間煙消雲散。

手上沉甸甸的分量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爹娘。

他是極愛吃甜食的,小時候被爹娘管着不許多吃,他也聽話從不偷食,每次過年娘親便會親手挑選他愛吃的果子,親手給他做一串獨一無二、京城中最大的糖葫蘆。

蘇融望着手上的這一串糖葫蘆,陷入沉思。

他已經多久沒有和爹娘來往書信了,當年他執意要嫁給趙瀾,沒少惹人非議,之後不惜竊取家中信物,更是惹地父親大怒,母親失望至極,與他斷親。

燕沉山在一旁默不吭聲地收拾完滿地殘骸,又将賬簿一本本拾起壘好,放在他的案桌上,不等蘇融趕人,燕沉山已經識趣地離開了。

大門輕輕關上,燭火也跟着發出一聲噼啪的爆燃,燭芯暗了一瞬又再度亮起。

蘇融猶豫着将那串糖葫蘆送入口中,輕輕咬下一顆糖果子,糖衣甜脆,果子清甜,蘇融慢慢地嚼着,這是他今天入口的第一樣食物。

一行清淚沿着面龐滑下,順着輪廓洇入唇齒間,散發出一陣苦澀與辛鹹。

許是他前半生吃了太多甜,總要吃些苦來中和。

屋外爆竹聲響徹雲霄,年初一,官府解除宵禁,大街小巷都是徹夜不眠的人群,人群三三兩兩結伴而行,端的是熱鬧喧嘩。

寂靜的別苑書房中,蘇融沉默着吃完了糖葫蘆,又遲疑着拿起瓷勺,小口小口地将甜粥給吃下肚中。

這是他離開京城後的第四個年頭,就這麽在與他無關的熱鬧繁華中,從他指縫間再一次流走。

天空綻開煙火,燕沉山站在檐下默默擡頭,眸中倒映出煙火剎那間的絢爛,随後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移轉到書房上,屋內透出的暗淡燭光卻印在了他的眼中,久久不曾散去。

大年初二,大多商戶都閉店,昨日人們熱鬧了一晚,臨天亮時才散去,故而街上也冷冷清清。

蘇融名下有幾家商鋪,今日都閉店放休,左右他也無事可做便在書房中重新拾起賬簿來翻。

林大一早就告假回去了,他在城中還有妻兒,蘇融也沒多攔,想着府上還有燕沉山。

燕沉山搬了兩個炭盆進屋,左右各放一個,又支起一扇窗戶通風,蘇融在案邊看賬簿,燕沉山就坐在炭盆旁撥弄炭火,也不出聲打攪,但每當蘇融看入了神,指尖無意識地敲了敲茶盞,待回神時燕沉山總是能第一時間給他續上。

是個辦事利索的。

蘇融很滿意燕沉山的行事作風,但看了一個時辰後不免有些眼酸,剛一放下賬簿,那邊就有一只大手将賬簿拿了起來。

“主子看累了麽,那我給主子念吧。”

蘇融剛想斥他沒大沒小,話到嘴邊卻又變了。

昨夜只粗糙打量了一遍,今日白天看來,燕沉山是個十足的外族長相,高鼻深目,猿背蜂腰,往人群中一站更是格格不入,偏生說了一口流利官話。

如今卻不想他竟也識字。

蘇融好整以暇朝後靠去,今日無客登門,他也不出去,索性就散着頭發,慵懶肆意,輕輕一擡眼角看向燕沉山,“你識字?”

燕沉山不等蘇融點頭,已經先一步拿起蘇融面前翻了一半的賬簿,點頭道:“以前和師父學過幾年。”

蘇融嗤笑一聲,懶得理會他的借口,哪有學了幾年就能識字的,不過他也不關心燕沉山的來歷,左右與他無關。

“你想讀你就讀罷。”

蘇融抽出一張白紙,又提筆蘸了些墨,示意燕沉山繼續讀下去。

燕沉山也不推辭,自己找了一張小凳子坐在蘇融身邊,明明是高大的身形卻只能局促地縮着,像是一只大狗似的。

蘇融看在眼裏又在心底嗤笑,只覺得燕沉山是在同自己賣乖,知會一聲讓燕沉山開口讀。

燕沉山一字一頓,讀地慢,卻十分清晰,店鋪,類目,商品再加上進項出項,一個個都對得上。

蘇融聽了幾個後便放下心來,随着燕沉山讀賬簿,自己也拿着筆在紙上勾畫,間或記下幾個重要數目。

蘇融蹙眉深思之時,燕沉山便停下不讀,待蘇融眉頭展開,嘴角微彎,燕沉山才繼續往下念。

主仆二人你來我往,寂靜的書房中只餘下燕沉山低沉的嗓音響起,窗外日頭正好,蘇融就這麽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手提筆記錄,凡事有問題的便在數目上畫個圈,燕沉山見狀不等蘇融提醒,自己就先一步将那頁紙折一道痕。

蘇融看了好笑,卻也十分享受燕沉山這般識趣懂眼色,二人很快便将一冊賬簿對完,燕沉山又拿起一本新賬簿,見蘇融不出聲,擡眼看去時才發現蘇融不知何時已經許久不動筆了。

那筆尖就這麽停在紙上,墨點一下子暈開,燕沉山視線從那墨點上一點點往上移,細白修長的小指,粉白的指尖,再到那一截細弱的手腕。

蘇融支着下巴正閉眼休息,有趣的是他還維持着提筆的姿态,燕沉山喉結滾動,漆黑的眸驀然深邃,仿佛鷹隼發現了獵物,一瞬間眼中只剩下眼前這毫無防備睡着的美人。

一陣風吹來,白紙簌簌作響,猛的被卷起一下子打在蘇融的手背上。

蘇融忽地驚醒,手中筆“啪嗒”一聲落在桌上。

燕沉山起身去将窗戶關小了些,回身時發現蘇融正揉着眉頭,将桌上被墨跡暈開的白紙團了團扔在地上。

燕沉山回來剛坐下,眼前又出現一只素白的手,食指和中指夾着一本賬簿,遞到他的面前。

“繼續念。”蘇融淡淡道。

蘇融說話時刻意避開了燕沉山的眸子,假意咳嗽幾聲,掩蓋方才半途睡去的窘态,自己重又鋪開白紙,這一次特意拿鎮紙壓着,免得再被風吹起。

只是這一回他等了片刻都不曾聽見燕沉山開口,多少有些惱意,正要開口輕斥他之時,卻見燕沉山從賬簿中抽出一張紅帖子,看清封皮後頓了頓,這才送到蘇融的面前。

蘇融接過紅帖子,随意翻看一頁,這才恍然想起這件事。

燕沉山看向他,蘇融便解釋道:“前一個月下的請帖,我說怎麽找不見了,原來是被我無意間夾進賬簿裏了。”

燕沉山挨近了些,也跟着低頭看來,“是什麽帖子?”

蘇融秀眉輕蹙,燕沉山太過高大,靠近了便十分有壓迫感,他不喜被人近身,便刻意坐直身子,擺出幾分主家的姿态,低聲道:“有你什麽事?伺候你的活兒。”

燕沉山被責了也不惱,甚至神色都沒怎麽變,更是大膽地伸出手去,輕輕将蘇融手中請帖翻開,指着上面的字跡道:“這是什麽字?主子教教吧。”

蘇融嗤笑一聲,将那請帖一蓋,夾住了燕沉山的手指,随意道:“不識字還湊上來做什麽。”

停了停,蘇融複又開口,“這是西街柳擎,柳老板家的帖子,他老來得子寵的很,如今兒子要成親,便打算大操大辦一番,提前就給各家下了請帖,算來也就是三日後了。”

燕沉山發問道:“主子打算去嗎?”

蘇融不喜喧嘩,但柳擎也是這城中的老資歷了,各家商行都得賣他幾分薄面,當初蘇融剛來這邊行商,第一家投拜的就是這柳家。

按理說蘇融初來這裏,根基不穩,柳擎壓根沒必要給他投貼,只是商人大多精明,恐怕他來的第一天,這柳擎就已經摸清楚了他的身份了。

蘇融冷笑一聲,“他下這帖子也是看在我爹的份上,想借我來拉攏關系,可笑他還不知我爹娘早就和我斷親,他讨不到什麽好才是,左右他的身份也對我有益,就去一次也無妨。”

想要長久發展下去,這些人情往來更是萬萬不能少的。

當年他自幼就跟在爹爹身邊,也經常被帶着見各種叔叔伯伯,現在想來那會兒自己爹就是在給自己鋪路,好以後接手商會時沒那麽多掣肘。

可惜……

蘇融抿唇輕嘆,垂下目光深深一吸氣,再擡眼時已沒了半分哀愁,只餘濃墨似的深潭。

“主子想好帶誰去了嗎?”

燕沉山站在一邊,慢慢悠悠地給蘇融倒了一杯茶,動作閑适而從容,十分自然地手指夾着蓋子輕輕撇去茶水浮沫,再推到蘇融面前。

這一番動作并無谄媚之色,但其中的讨好意味卻令蘇融十分受用。

故而,蘇融也明白了燕沉山話中之意,不答反問道:“你覺得帶誰好?”

蘇融被哄得開心,自然神色也松弛了些,此時慵懶地倚在太師椅上,四周墊着白狐皮子,墨發與絨白的狐貍毛相映成趣,竟真有幾分像成了精的狐兒,眉梢眼角間俱是機敏。

燕沉山坐着時雙腿微微分開向前延伸,雙臂也搭在大腿上,寬闊的肩脊壓低,雖是仰望的姿态,卻更顯灑脫野性,聞言只專注地望向蘇融雪白的脖頸。

“主子……帶上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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