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冬日的日頭雖盛,但落在人身上卻沒多少暖意。
蘇融特意挑了院子裏避風的一角,差林大将他書房中的太師椅搬了出來,又鋪上厚厚的一層軟墊,自己裹着白絨絨的狐裘斜坐在椅子上,一手支頤動作散漫。
而他目光所落之處,則是被他吩咐砍完半屋子木柴才能休息的燕沉山。
燕沉山脫了不合身的上衣,只穿一件墨藍色的中衣,衣袖被捋到手肘處,顯露出那結實且線條流暢的小臂肌肉,骨節分明的大手正握着一把砍柴斧,一手拿着木頭放在磨盤上,另一手舉着斧頭敲打幾下,随後再揚起手臂猛一劈下。
力道之大直将那木棍給劈成兩半,燕沉山又将大塊的木條再豎起,又拿着斧頭掂着對半劈下。
動作爽利,看着便是經常做這活兒的。
蘇融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坐着,一邊看燕沉山幹活兒,一邊朝外擡了擡手,林大很有眼色地遞上新倒的茶水。
蘇融咂摸着喝了幾口,見燕沉山身邊堆了一座小山似的木柴,而他本人卻不像是吃力的樣子。
當真是個蠻子。
蘇融暗地裏輕嗤,開口卻對燕沉山道:“不用劈柴了,将就夠用,去把衣服洗了去。”
燕沉山停下手中動作,擡眼看向蘇融。
蘇融整個人都陷在白色毛絨中,顯得慵懶又恣意,貴氣十足,偏偏方才一來院子就指使着燕沉山幹活,吩咐完又施施然坐在一旁盯工,這會兒柴火還沒劈完,又吩咐說去洗衣。
瞧着就是來折騰人的,不過這被折騰的人似乎還很樂意。
燕沉山應了一聲,放下袖子将砍好的柴堆到角落,随後自己回屋子裏拿出木盆,将一早收來的衣服給丢進去。
蘇融微微支起身子,正好看見那木盆裏冒尖的一抹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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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他一早換下的衣服。
蘇融眉梢動了動,就見燕沉山已經打好水坐下浣洗衣物了。
燕沉山并未用廚房中燒的熱水,反倒是去一旁的水井中打了一桶來用,雖然井水較之湖水之類會暖和些,但隆冬時節到底會凍着,蘇融眼見着燕沉山十根手指頭都被凍得發紅。
燕沉山似乎也感覺到了一些冷,搓洗一會兒後便将手指團起緊握,随後再度俯身搓衣。
蘇融寡淡的薄唇輕抿,下意識将目光挪開。
林大從屋外跑了進來,手中捧着一個冊子,送到蘇融面前道:“主子,這是府中庫房清單,過兩日赴宴瞧着送什麽禮好?”
有了林大的打岔,蘇融這才轉移了注意,将目光落在那冊清單上,随手接過翻了翻,對着上面的幾樣東西指着道:“蜀雲繡、玉芙蓉再加上二十兩銀,雲繡挑一挑花色,盡量選些花開并蒂的繡樣,玉芙蓉挑個一對,巴掌大小就成。”
林大應聲記下,卻聽蘇融沒了動靜,擡眼看去時才發現蘇融正盯着燕沉山的方向瞧,那目光似是落在了燕沉山的手上。
少傾,蘇融又動了動身,靠向另外一個方向,素白修長的手将清單蓋上,語調清淺淡然,“再扯一匹新布去給他做一身衣裳。”
此話一出,在場幾人都停下了動作,氣氛倏然間有些凝滞。
蘇融攏緊大氅,扯動唇角冷冷道:“瞧什麽,既然做了我的家仆,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叫旁人看了還以為我怎麽作踐你呢。”
燕沉山雙唇嗫嚅着還不及開口,就被林大搶了話頭。
“主子,做衣服也要時間呢,這幾日成衣鋪子都不開張,夜來苦寒,沒件暖和的衣裳恐怕難捱。”
蘇融面露踟蹰之色,良久才将清單遞還給林大,拖長了語調開口,仿佛自己也沒下定主意。
“去将那身衣服拿來給他穿罷,想來應該合身。”
燕沉山眨了眨眼,并不明白蘇融話中之意,林大倒先一步笑了出聲,附和着蘇融,“那身衣服好,我估摸着二人身量差不多,應當是夠用的。”
蘇融臉色不大好看,只點頭不說話。
林大見狀對着燕沉山揮揮手,招呼道:“來吧,随我去領你的新衣裳,這可是主子賞賜的。”
燕沉山站起身,高大的身軀在寒風中挺立,依然挺拔如松,只是他卻沒動步子,反倒開口發問,“什麽衣服?我要幹活兒,穿不了太好的衣裳。”
蘇融冷哼一聲,剛擡起的茶盞又輕輕磕在桌上,發出一聲脆響,“不是什麽華貴布料,左右是一件作廢了的衣裳,放着也是生灰,不穿拿來剪碎丢了。”
林大面露難色,急忙朝着燕沉山使眼色,盼望他少說兩句。
誰料燕沉山此時卻像打定主意要頂着來,站在原處不卑不亢,只搖頭道:“如果是主子準備送給那人的衣服,那我不能收。”
林大聽罷,一臉的“你完蛋了”。
蘇融先是僵住,随後臉色驟然冷了下來,仿佛眉梢眼角間都帶着刺骨的冰霜,“你好大的膽子!”
“主子……這……”林大正要開口相勸,卻聽見燕沉山那般不疾不徐的低沉嗓音打斷了他的話道。
“負心人的東西晦氣的很,在我們部族中,是斷然不會用的。”燕沉山目光深邃望向蘇融的方向,明知眼前寒霜似的美人已然玉面含霜,漆黑雙眸蘊滿怒意。燕沉山卻渾然不露懼色,聲調舒緩而堅定。
“我們部族信仰天山上的神鷹,神鷹只忠于它唯一的伴侶,若是背叛了自己的愛人,将會被鷹啄去雙眼,死後被萬鳥分食,靈魂墜入八苦地獄。”
燕沉山語調鄭重,好似當真是什麽虔誠的信徒,對那污穢之物避之不及。
蘇融簡直要被氣笑了,這會子神神叨叨說這些,偏生那燕沉山的模樣不似作假,倒令他不好發怒了。
于是這股子未能發洩出去的怒意便被他哽在了喉口,不上不下,鬧得他自己都無奈了。
“不是……那人的衣服,是我做來準備送的,只是沒送出去罷了。”蘇融深深呼出心口郁氣,說出來後反倒是沒了那股憋悶之感。
“罷了,你不穿就不穿,自個兒等成衣鋪子開門去吧。”
燕沉山聽罷,面上露出一副深沉之色,随後才邁動步子走向林大,林大摸不清頭腦,糊裏糊塗問了句:“你要幹嘛?”
燕沉山神色自若,“去領新衣裳。”
林大:“你不是不要嗎?說會變晦氣。”
燕沉山略一颔首,理直氣壯,“主子賞賜的,家仆哪有拒絕賞賜的道理。”
蘇融嗤笑一聲,方才還義正言辭拒絕賞賜,如今又轉了個臉不認賬了,當真是臉皮厚如城牆。
蘇融懶得理會燕沉山的詭辯,随便擺擺手讓林大帶人走了。
燕沉山離開後,蘇融一人待着也無甚趣味,自己緊着大氅就準備回書房去,一路上經過假山曲亭,路過小池雅閣,俱是寂靜無聲。
但他早已習慣這般冷清,平日裏還有幾個丫鬟小厮打鬧說趣,蘇融性子冷,每每見到他都被吓得噤聲,故而他也不會沒事亂逛,只一人歇在書房中,若是累了便合眼小憩一番,聽着屋外丫鬟們竊竊私語的輕笑,仿若那時這座別苑才有了一絲生氣。
蘇融繞過小池塘,來到書房中,落座的瞬間便入眼一抹刺目的紅。
那封喜帖還在。
蘇融猶豫着伸出手指,指腹細細摩挲着喜帖上的金線,那被繡娘細細縫上的“囍”字格外醒目刺眼,就像是一只長着血盆大口的怪物,在他看去的第一眼就迎面撲來。
如果不是那件事……興許他也早就和趙瀾成婚了。
“趙瀾……”
蘇融喃喃着将這人的名字呷在唇齒間細細嚼碎了,再一點一點吞下腹中,念地多了,這二字竟也好似染了血味兒,只一想起就帶着疼。
蘇融閉上眼,将喜帖拾起又拍在案上。
這一回他眼前浮現的卻是那蠻子的身影。
罷了,帶上又能如何。
于是第二天,燕沉山換上新衣裳的同時,也從林大口中得知自己被蘇融應允一同赴宴的消息。
英俊深邃的五官仿若沐浴着春風,連眉頭都舒展了,嶄新的玄色武袍更襯地男人身段高挑強壯,四肢修長有力,卻又不顯得笨拙,肌肉塊塊分明線條流暢,穿着衣裳也難掩其氣度。
蘇融閑坐在院中飲茶,瞧見的便是這一副“孔雀開屏”似的男人,面上不動聲色卻在心底嗤笑不已。
不過是帶着去吃頓飯,竟能讓他高興成這樣。
當真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随随便便給個承諾就高興。
“今晚給主子烤鹿肉吃。”
燕沉山忙進忙出,又是拿柴又是拿炭和爐子,一早又去趕集從獵戶手中買了最嫩的鹿肉,獻寶似地将烤爐架到蘇融的書房院落中。
蘇融蹙了蹙眉,到底還是對燕沉山的手藝更加好奇,也就默許了他這般出格的舉動,只安坐一旁默然看男人忙碌。
白日裏無事可做,蘇融便喊上林大将庫房清點一番,東西歸置後一些小玩意兒便順手打賞給了林大,林大自是喜不自勝,美滋滋捧着東西等不及日落便歡歡喜喜地趕回家去。
燕沉山一整個白天都在忙着腌制鹿肉再準備一應用具,蘇融一個人下午又看了會兒賬簿,沒多久又覺得身邊實在冷清,眼瞧着日頭西沉,院外燕沉山的動靜也大了起來,蘇融心裏好奇,不等燕沉山知會便主動走了過去。
燕沉山坐在矮凳上,眼前已經架好了烤爐,右手邊放着調料,爐子上鹿肉被炭火烤地滋滋冒油,倒聞不出什麽香。
燕沉山一條長腿勾起,将旁邊的凳子拉過來,“主子先坐吧,很快就烤好了。”
蘇融也不拘着,雙手抖着大氅就坐在了燕沉山身邊,他目光先是在那鹿肉上轉了一圈,随後又挪到燕沉山那雙骨節分明的大手上。
鹿肉他是吃過的,他爹是京城四大商行之首,他想吃什麽都能弄到手,早就沒了這股子新鮮勁,但不知為何,蘇融此時盯着那烤架上的鹿肉心底竟生出一絲期待。
燕沉山動作麻利,來回将鹿肉翻面又刷上醬料,手背上的刺青在火光下忽明忽暗,有那麽一瞬間蘇融好像覺得那狼“活”了過來。
“你們部族不是信仰神鷹?怎麽你們的刺青是狼。”蘇融盯着燕沉山的手背瞧了一會兒,忽地出聲道。
燕沉山聽罷,下意識歪了歪手掌,看向那刺青随口道:“狼是成年的象征,神鷹是部族圖騰,我們族中男子成年後便要孤身出塞,取得一枚成年狼的狼牙回去,由族中最具有名望的長者刺青,代表可以成為一家之主,娶妻生子。”
燕沉山說完,見蘇融仍舊盯着他手背上的刺青看,便笑着道:“就像你們漢人的圖騰,龍。”
蘇融略一颔首,神色淡淡帶着幾絲清冷,“我們漢人一般不刺青,犯了重罪或者是一些草寇土匪才會這樣。”
燕沉山會意,輕輕點頭将手上烤好的鹿肉用筷子夾住,又在醬料中蘸了蘸,複又送至蘇融唇邊,哄着說道:“主子教訓的是,以後我會用手套遮住刺青,不給主子帶來麻煩。”
蘇融也沒多想,仿佛早就習慣了這般被人伺候,熱騰騰的鹿肉送到唇邊時就張嘴吃下,待鮮嫩的肉味夾雜醬料的鹹鮮在舌尖綻開,蘇融才堪堪回過神,只是那雙清冷的眸子霎時一亮。
這蠻子手藝倒是不錯。
蘇融吃了一塊,倒是意猶未盡,燕沉山仿佛早有準備,還不等蘇融開口就再次夾了一塊大些的鹿肉送來,口中偏偏還要問他。
“主子覺得這味道如何?”
蘇融享受地咬住筷尖,淡薄的唇上染了油脂,在落日的餘晖中熠熠生輝,仿若塗了口脂一般惹人遐思。
燕沉山眸色沉了沉,只聽到耳畔傳來美人悅耳的贊嘆。
“尚可入口。”
燕沉山聽罷,低低笑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