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燕沉山進屋時,蘇融正準備就寝,看到來人後倒是愣住了,待看清燕沉山手上拿着的掃把,蘇融微蹙的眉頭才略微舒展。

燕沉山見蘇融沒有出聲制止,便去将那地上的碎瓷片掃作一堆,待大些的碎片清理了,又拿着布巾一點點擦拭着地面,免得還有小碎瓷落在地上,來日不小心紮傷蘇融。

蘇融回到床邊坐下,正欲解下衣裳,見燕沉山這般動作便忍不住道:“差不多就行了,不用那麽細致。”

燕沉山莞爾,态度悠然,修長的五指在地上摸索片刻,确認沒有紮手的碎片了才回話道:“自是要細致點,若是不小心紮傷主子該怎麽辦。”

蘇融一時語塞,加之趙瀾剛走,自己心口郁郁,索性懶得去管燕沉山愛做什麽,自己放下床簾睡去了。

蘇融不開口,屋內便只餘下燕沉山一人的呼吸聲,夾雜着細碎斷斷續續的掃帚輕擦地面的動靜,此時夜深,燭火也燃了大半,光線逐漸黯淡,蘇融面朝床內,雙眼無神地望着牆壁,一時也沒睡意。

趙瀾方才的話語像是咒術般回繞在他耳畔,蘇融心結難解,只覺得胸口悶得慌,待伸手按在心口處,卻又覺得渾身都難受。

“主子既然不喜歡方才那個人,又何必見他,下次他再來,且讓我将他打出去就是。”

燕沉山的聲音低沉悅耳,在這暗夜中并不突兀,反倒有着一種令人心安的奇效。

屋內靜了靜,蘇融的聲音才從層層疊疊的床幔中傳出。

“管主子的私事,欠規矩就去門外跪着。”

聲音雖冷硬卻并無愠意,更像是軟綿綿地恐吓,只是為了堵住這不知尊卑的長工的嘴。

蘇融揪着心口的衣襟,聽見簾外燕沉山低笑幾聲,複又開口道:“主子還舍不得那個人嗎?我瞧他眉目間藏着戾氣,倒不像個正人君子,模樣……唔,也就過得去罷!何至于主子為他勞心傷神。”

“不如和他分開,也免得他三番五次找上門來。”

燕沉山說話間越走越近,聲音也愈來愈低,每走一步吐露的話語都像是在蘇融耳畔的輕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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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蘇融左耳是趙瀾的話,右耳又是燕沉山的聲音,直将他攪地心煩意亂。

蘇融憋着一股氣,騰地一下坐起身,揚手掀開床簾,紗幔飛揚間正好看見燕沉山站在床畔幾步外,高大的身軀宛若神山,此刻正溫柔地俯視蘇融。

“憑什麽放過他?”蘇融咬着唇,眼中滿是執拗,“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我為了他與爹娘斷親,抛棄了蘇家的一切,我早已是孤家寡人一個,我憑什麽現在放過他?讓他去娶妻生子和和美美……”

燕沉山眼見蘇融似是有些魔怔了,眉頭不自覺蹙起。

“我不能放手……對,我不該放手。”蘇融喃喃輕語,又像是在和自己說話,目光空洞也不知落在何處,唯有緊緊攥着自己衣襟的手指發白,好似那溺水之人攥緊的最後一根繩子。

“我偏要拖着他,哪怕是入無間,我也要帶上他們一家!對……合該如此,正該如此!”蘇融越說越是偏執,仿佛有人在不停附和他一般,口中喃喃的滿是重複颠倒的話,顯然是魔障已久,成了心疾。

“主子……主子?”

……

“蘇融!”

燕沉山深吸一口氣,沉聲一喝。

蘇融這才如夢初醒,還不等他有所反應,雙眼上已經覆了一雙溫熱的大掌。

掌心有些粗糙,應是常年做粗活磨出來的繭子,貼在蘇融的臉上有些發癢,但更多的還是溫熱。

蘇融仿若被人從冰寒刺骨的水域中打撈上來,借由這一只大手貪婪地汲取着溫暖。

好半晌,燕沉山都沒有動作,只是安靜地将手撫上蘇融的眼,他刻意放低了聲音,好似生怕吓到眼前人。

“主子只是太累了,好好睡一覺吧。”

蘇融眨了眨眼,神智一點點回籠,竟在燕沉山的安撫下有了些許倦意。

是了,他今天實在是太累了。

燕沉山收回手,不再提及那人,更不想再刺激到蘇融,便動作輕柔地将紗幔放下,“我就住對面,主子若是有事就喊我。”

蘇融沒有回應,只自己慢慢躺下,依舊是側身對着牆,只這一回,他緩緩合眼。

燕沉山放緩步子,将殘渣掃好,又用布包做一團打算丢出去,将要離開時忽地發現桌上的一個白玉小瓶。

燕沉山暗色的眸沉了沉,望向那安靜垂落的帷幔,随後狀似無意般擡手一掃,就将那瓷瓶收入手中,又慢慢悠悠吹滅了燭火,帶上門而去。

等離開卧房,燕沉山卻步履不停,先是将殘渣丢去後院,回屋時路過小池塘邊,順手将那玉瓶丢進池中。

“撲通”一聲輕響,好似魚兒戲水,只一個水花濺起,那玉瓶便沉入池底,燕沉山彎了彎唇,丢了瓶子後仿佛心情也随之好上不少,負手慢悠悠回了蘇融的小院。

燕沉山離去不久,池塘中心的漣漪才一圈圈延伸開去,最終重歸寧靜。

蘇融既然受了傷,自是不必再見客,加之年節還未過,家家戶戶都不曾落燈,故而也沒多少人來拜訪。

趙瀾碰了一鼻子灰,老太太以及那幾個弟妹更是厭惡他蘇融,平白無事不會來訪。

因禍得福,蘇融竟也偷了幾日閑,天氣好時便吩咐燕沉山将他的貴妃榻搬至院中,蓋着毛氈曬着太陽,燕沉山坐在一旁給他念賬簿,蘇融聽着又有些犯困。

到了夜間,換藥一事又不知不覺被燕沉山給包攬了。惹得本該近身侍候的小丫鬟嘤嘤嘤地咬着帕子哭,覺得自己休了個節回來就要被頂替了,極是委屈,蘇融不擅長管理內務,只得讓林大重新給她安排一個事情做。

因此,在蘇融都未曾發覺的情況下,燕沉山便在他的院子中常住下來,更是一手包攬了他的起居。

這件事,林大沒意見,府中其他人也沒意見,蘇融覺得有些不對勁,但每每看到燕沉山那般溫順忠誠的模樣,又只得将滿腹疑問咽了下去。

于是燕沉山便像蘇融身後長出的小尾巴似的,一睜眼就是燕沉山端着熱水站在床前,到了晚上又是燕沉山端着熱水侍候他洗漱換藥。

又是一日清晨,天空霧蒙蒙的,一早便飄起了細雨。

蘇融縮在書房中,燕沉山正在燒暖炭爐,見蘇融握着賬簿的手被凍得發白,而蘇融卻沒什麽感覺,細長的眉毛随着書頁翻過時而輕蹙時而舒展,優雅淺淡的薄唇緊抿,目似點漆,眉眼如畫。

燕沉山望着竟走了神,待穿堂風過,一瞬間燎旺了炭盆,那灼熱的氣息瞬間舐過他指尖,刺痛霎時将他喚醒。

蘇融似乎感受到這股目光,那熱意仿佛從炭火中綿延着一路爬到他身上,讓他想不注意都難,于是他轉過頭看向半蹲着的燕沉山,眉頭輕動,也不開口。

燕沉山甩了甩手指,站起身就往外走,再回來時手中已經多了一個湯婆子。

燕沉山不由分說就将湯婆子往蘇融腿上蓋着的毛氈下一塞,随口說道:“今日或許會下雨,冬雨最是刺骨,主子有傷在身還是得仔細着些。”

蘇融沒有拒絕湯婆子,“傷都好的差不多了,倒是你這邊,官府那邊還有召你們去過嗎。”

燕沉山仔仔細細将毛氈給蘇融掖好,确保每一個縫隙都被塞上,這才回道:“又去過一次,這次沒問什麽,抓了幾具屍身放哪兒讓認人,我瞧不出來便放我回來了。”

蘇融撚着書頁的指尖輕輕點了點桌面,随後将賬簿一合丢在桌上,兩手都塞進毛氈下裹着湯婆子,望着燕沉山道:“還有呢?不許隐瞞,主子問話要說盡、說全了,知道嗎?”

燕沉山英俊而野性的臉上綻開一抹笑,眸中滿是溫柔,像一只被馴服了的狼。

“知道了。”燕沉山說着,“那事兒我也是從林大聽來的,據說那新嫁娘之前曾與新郎相識,私定終身後又被抛棄,那新郎只當這女人是個沒什麽背景的伶人,想着買人解決此事,不料踢中一個硬石頭。”

話說一半,蘇融的好奇心已經被高高吊起,奈何燕沉山卻忽地頓住,似乎有意要等蘇融開口。

蘇融看穿他的意圖,卻不追問,只自己猜測一番,信誓旦旦接話道:“那女子背後有勢力是吧?瞧着應當是武林世家的關系,那些人都穿着一樣的衣服,武功路數兵器都是一樣,想必來歷不小。”

燕沉山莞爾,見蘇融眉梢間都藏着幾分得意,悠悠道:“主子真聰明。”

蘇融輕哼一聲,并不理睬燕沉山的奉承,只唇角的笑意卻遮掩不住。

“那些人似乎與江湖中近幾年興起的光明教有關,此教是從西域傳來,沿路布施救濟,倒是積攢了不少好名聲,但誰知會發生此事,那新嫁娘能差使這麽多教中弟子,應當身份不低。”燕沉山思索片刻,目光沉若深潭。

“官府應當短期內不會有所動作,畢竟此事牽扯到江湖門派,中原一些武林世家大族應當也會插手。”

“總之……不必擔心就是。”燕沉山話說的輕描淡寫,但蘇融哪會聽不出其中暗藏深意,但這就要牽扯到武林各家的勢力拉扯,蘇融不清楚其中門道,也只是憑借直覺猜測背後之事盤根錯節。

“不影響我做生意就成。”蘇融随口說着,又将賬簿翻開,只是沒翻兩頁動作又停了下來,忽地出聲問燕沉山道:“對了,我桌子上的那一瓶膏藥呢?今早我想拿來用卻找不見了,你收起來了?”

燕沉山裝傻,“什麽膏藥?不曾見過。”

蘇融望着燕沉山的臉,久久不語,燕沉山倒也坦然自若,面色不變,仿佛當真不曾看到什麽藥瓶。

蘇融又盯了一會兒,卻始終找不出什麽破綻來,這才狐疑着收回目光,“難不成被我無意打碎了?”

燕沉山眼也不眨地将禍水東引去,“說不準是那人離開時又心疼錢,刻意帶走了。”

蘇融:“……”

“罷了,丢了就丢了,左右不過是一瓶藥。”蘇融雙手攏着湯婆子捂在心口,正打算再看幾頁賬簿時,忽地聽見門外腳步匆匆,林大人未至,聲先到。

“主子,主子,來客人了!”

林大面露喜色,一個勁地朝後看,仿佛身後跟着什麽人似的,蘇融下意識看向燕沉山,卻見燕沉山也擰着眉看向屋外,臉上是他不曾見過的凝重。

蘇融心裏一突,下意識起身,卻不經意撞到了小腿,瞬間一個踉跄,好在燕沉山眼疾手快一把扶住,這才免得蘇融又摔回椅子上,形容狼狽。

主仆二人還沒準備好,那邊林大已經跑到了門口,緊接着是一抹靛藍色的蜀錦衣料閃過,同樣的聲音先到。

“小蘇呀,我特意趕在落燈會前回來,你卻是半點都不曾準備迎接啊。”

來人步入門內,一襲靛藍色長衫,上鏽雲紋金絲,一雙眉眼風流含情,容貌俊逸出塵,當的一句濁世佳公子,只是那聲音雖好聽,卻吊兒郎當的,教人聽來便覺得此人是個纨绔子弟,生生将那英俊的外表給拉低了幾分顏色。

在他身後,亦步亦趨跟着一位身着月白衣衫的少年,約莫十四五的年紀,待藍衣公子說完,便也笑着開口道:“蘇公子,好久不見。”

蘇融本還有幾分戒備的神色在看清來人後驟然一松,語氣亦是歡快幾分,“雲霆、阿采。”

祝雲霆騷氣十足地抖開折扇,山水折扇“唰”地一下擋住臉,又極為誇張地将目光上下打量蘇融身邊站着的燕沉山,打趣道:“嗬,生面孔……小蘇,你從哪兒挖來的這座山,生的這般高大,瞧着不似本地人啊。”

燕沉山眉梢微揚,默不作聲。

蘇融似乎早已習慣了祝雲霆這般浮誇作态,神色如常。

“這是我新收的家奴,燕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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