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燕沉山執意要跟,蘇融也随他去。

蘇融讓林大将那人參切了幾根須子裝好,自己揣在木匣子中就慢悠悠吩咐燕沉山去将馬車駛來,準備前往趙府。

一路上還飄着細雨,蘇融坐在車內,膝上放着匣子,心情大好地望向車外。

青石板被雨水打濕,坑坑窪窪的路面颠簸不平,馬蹄敲在路面上響着清脆的噠噠聲,一路踩着泥水駛過長街,來到趙府門外停下。

馬車剛到,趙瀾的身影就出現在門外,似乎早已等候多時,馬車還未停好,趙瀾已經走到了車邊,一手搭在車門上,朝裏望去,語氣滿是歡欣。

“絨絨……你來了。”

車簾被撩開,現出蘇融清俊秀麗的面龐,細雨打濕了他的額發,幾縷青絲彎彎繞繞地黏在他的耳後,蜿蜒往下像是一條條小蛇般探入衣內。

纖細的脖頸上也沾了些許雨滴,濕漉漉地惹人遐想。

趙瀾目光不由微怔。

蘇融不鹹不淡瞥他一眼,越過趙瀾,将手搭在另外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掌上。

燕沉山站在車轅另一側,伸手穩穩扶住蘇融,蜜色的大掌緊緊包住蘇融的手指,借力一推便将蘇融迎下馬車。

蘇融随手将木盒塞進燕沉山手中,淡淡道:“老夫人呢?我先去看望一番。”

趙瀾深深望了一眼燕沉山,燕沉山似有所覺,目光緩緩挪動,最終落在趙瀾臉上,随後又漫不經心掃開,仿佛眼前人并不能讓他多分心一眼。

“在內屋歇着……”趙瀾收回目光,遲疑道:“你想見祖母?也行……我先去告知她一聲。”

“不必了。”蘇融撫了撫額角的水珠,領着燕沉山走入趙府,目不斜視步履從容,仿佛這屋子是他家一般,輕車熟路地就朝着後院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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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個準孫媳,想來見見祖母,難道還不行嗎?”蘇融想到即将發生的事,眉梢眼底都透露着幾絲興味,連帶着語氣都有些輕浮。

趙瀾走在最後,聽聞此言不禁啞然,只這一瞬的遲疑,那廂蘇融卻已經準确地找到了老夫人的房間,清了清嗓敲響木門。

“老夫人可起身了?孫媳來見您了。”蘇融拖長了語調,垂手站在門外,笑道。

燕沉山站在一旁規規矩矩抱着木盒,心思卻全神貫注地聽着屋內動靜。

蘇融說完話,屋內也不見人回應,而燕沉山耳力極好,聽見屋內依稀有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聽着還不止一人,但屋內人在蘇融到來後都選擇了緘默。

蘇融也不意外吃了閉門羹,繼續溫聲道:“聽聞老夫人抱恙,孫媳特意切了些百年老山參,想着給老夫人補補身子,只是這山參切下來後存儲不當便容易壞了藥效……”

蘇融話沒說完,屋內便匆匆響起腳步聲,燕沉山聽着屋內人走到門後,頓了頓才輕輕将門拉開一條縫。

門縫內露出半張女子的臉。

蘇融眉梢微動,不及開口便見燕沉山大掌一擡,直接将門給推開了。

燕沉山沒收力,木門“哐”地一聲被推開,冷風裹着細雨瞬間吹入屋內,開門女子似被吓了一跳,連着後退幾步,卻因為有身孕而動作遲緩了些,嬌容微白,有些怯怯地看了眼蘇融。

“額……蘇……蘇公子…”女子諾諾開口,垂着頭不敢去看蘇融的眼睛。

蘇融瞥了眼她凸出的小腹,沒有理會她,直接邁進屋內,透過重重垂落的床簾,依稀看見了床上斜靠的一道身影。

蘇融眼前一亮,笑得虛僞又惡意,無視身後趙瀾欲言又止的神色,來到老夫人床前坐下,隔着一層藕色床簾悠然道:“聽聞祖母身子不适,現下可好些了?”

人影動了動,粗啞又冷硬的聲音響起。

“其他人,都先出去吧。”

門外趙瀾憂心忡忡地看了眼蘇融,聽見自家祖母開口,這才萬般無奈将女子帶了出去。

唯有燕沉山一動不動。

蘇融輕輕側頭,“你也在門外等着吧。”

燕沉山這才動身将門帶上離開,站在幾步外的屋檐下抱臂發呆。

趙瀾站在不遠處,正低聲哄着懷中滿面愁容的女子,待将女子哄走之後,趙瀾才緩步走至燕沉山身邊,二人隔着一臂的距離,一同望着檐下即将滴落的水珠。

無形間,一股森然的氣勢在兩人周身漫散開,燕沉山巋然不動伫立原地,自有一股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淡然。

“你不是普通家奴。”

趙瀾倏地開口,見燕沉山沒有回應,又繼續道:“你接近他有什麽目的。”

屋檐下一滴水珠墜落,燕沉山悠悠擡起手,掌心朝上,那滴水珠正正好落在他的掌心。

動作間衣袖拉伸,顯露出他手背上的刺青,燕沉山反轉手心,平舉着手,漫不經心地動了動手指,好讓那刺青更清晰些。

燕沉山本就身材高大,手腳更是修長有力,打量刺青時神色悠閑又專注,恍若草原上的雄鷹在巡視自己的領地,深邃的眉眼萦繞着一絲邪氣。

那是他從未在蘇融面前展露的一面。

“我勸你別站在我身邊。”

燕沉山輕嘆一聲将手收回,說話間看向趙瀾的臉,輕聲道:“剛才我有五種方法,能輕而易舉地殺了你。”

“可惜了……”燕沉山又是一聲嘆息,被卷入風中吹散。

趙瀾臉色陡然蒼白如紙,“果然是你動的手。”

卧房內。

蘇融斜靠在床邊,笑着撥了撥木盒上的小鎖,發出噠噠的輕響,在滿室的寂靜中格外清晰。

“還以為老夫人也不稀罕這人參呢。”

床簾後,響起一聲冷哼,蒼老的聲音響起,滿是譏諷。

“我的确不敢吃你的東西。”

蘇融輕笑一聲,将木盒放在自己雙膝上,指尖輕輕敲擊着木盒,說道:“不敢吃,卻想要,不是嗎?”

老夫人一直都不怎麽喜歡他,從前在京城中就是如此,侯府被抄家後依舊如此。

以往蘇融還因着想要讨好趙瀾而變着花樣給老夫人送東西,可如今卻是半點好處都休想讓他拿出來。

老夫人重重冷哼一聲,良久才繼續開口。

“你救了我們趙家子孫,是我們趙家的恩人……”

蘇融笑得開心,“侯府的報恩的确別出心裁,蘇某是領教到了。”

蘇融話中夾槍帶棒,毫不掩飾自己的怨怼,老夫人聽着刺耳,臉色也愈發難看,雖隔着窗簾看不清蘇融的臉色,她卻仿佛能清晰地感知到周身惡寒。

“你……!”老夫人郁結在心,忍不住埋怨道:“你有了聖旨,和瀾兒成親也是板上釘釘的事,無非是一個意外,何至于鬧到今日的地步?不若各退一步,瀾兒對你的心意你難道看不出嗎?”

“心意?什麽心意?”蘇融眼中一片冰冷,語氣卻仍含笑,只是多了幾分苦澀連他自己都品不出,“和別的女人生一個孽種再丢給我來養嗎?叫我幾聲爹就能揭過去了?我勸你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否則這孩子生下來送我面前我也不會看他一眼,只會教人丢大街上,凍死餓死都是活該。”

“你……!你…竟如此歹毒心腸。”老夫人被蘇融決絕的語氣駭到,枯瘦的手指忍不住指向蘇融,眼中滿是不可置信,“稚子何辜,你們蘇家……你爹娘,難道就是這麽教導你的?!”

“別提我爹娘!”

蘇融猛的起身,膝上的木盒被掀翻,哐啷一聲砸在地上,小鎖被砸開,盒中的人參須子灑了一地。

蘇融深呼吸,胸膛激烈起伏,随後一字一句道:“我已經和他們斷親,我所作所為,不幹他們的事。”

蘇融目光悲涼,語氣卻堅定如鐵,老夫人喘了幾口粗氣,才勉強壓下心悸,這一回态度卻和軟了不少。

“你對趙家的恩,我們都會銘記在心。”

老夫人這般說着,落在蘇融耳中卻令他格外想笑。

頤指氣使了一輩子,到老來落得家敗子亡,蘇融原先還想着好好敬重她,誰知那女子有孕後,第一個做主将她接進趙府好生侍候的也是這老婆子。

不過眼見那女子月份越來越大,卻還是要來她床前侍疾,想來那女子也沒少在這裏受暗地裏的磋磨。

大戶人家,總愛擺那些個規矩。

老夫人見蘇融不吱聲,只以為他有所動容,便又開口道:“你與瀾兒相識日久,他若是對你無情,又怎會處處縱容你,實不相瞞,當初侯府本想為他擇一位世家女子成親,但他卻為你力排衆議,更不惜和他父親頂撞,也被我狠狠責罰了一番。”

蘇融輕嘆一聲,來回踱了幾步,随後輕聲開口,“既如此,那我也直說了吧,其實這些天來,我也常常輾轉反側,思及過往也總有萬般悵然,想來也有些後悔。”

老夫人聽罷,眼睛微微一亮,神色也有些動容,忍不住插話道:“倒不要緊,瀾兒也有心與你重修舊好,擇日将婚事辦了,你我一家人便不作那兩家話。”

蘇融上前幾步,素白指尖輕輕撩起床幔一角,正好将他的臉露了出來。

蘇融居高臨下看着她,嗤笑道:“我後悔當年不該去求那道聖旨,早該讓你們侯府斷子絕孫,現在每每想來都極是後悔。”

眼看着老夫人身軀如枯樹般輕輕搖晃,滿面不可思議。

蘇融見狀心裏更是快意,說出的話便如同最刺骨尖銳的兵刃,他就這麽握着刀刃,将趙瀾一家刺地血肉模糊,他已分不清是自己的血還是趙家人的血。

“不過不要緊。”溫柔的聲音響起,落在老夫人耳中卻似那無間煉獄中爬上來的惡鬼在她耳邊說話。

“至少我還可以三五不時來看望你們。”蘇融漫不經心地将床幔一點點卷起,再小心勾在床頭的銀鈎上。

動作有條不紊,聲音不疾不徐。

“看看你們這般厭惡我,又不得不讨好我的樣子。”

“你不知道我有多快慰。”

“我知道你們也後悔,肯定後悔趙瀾當年賞花宴上為何要救我,不如讓我溺死在湖水中,是吧?”

蘇融放緩聲音,安慰老夫人道:“祖母放心,哪怕我死了,也會化成厲鬼繼續纏着趙家的。”

老夫人瞪着眼睛,呼哧呼哧地喘着氣,手指顫抖着指向蘇融,仿佛要斥罵他,卻被堵着心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這般徒勞地發出嗬嗬聲。

蘇融将兩側的床幔勾好,又乖巧地坐在床畔,側身望着老夫人,眨了眨眼,“聽聞祖母身體不适,我特意送來人參,不過瞧着祖母面色紅潤,中氣十足,想來也只是小小風寒,這人參可是大補之物,為了祖母身體着想,還是只用些人參須下藥即可。”

唯有這般兩相傷害的痛,才能抵消他每一個孤寂苦寒的夜裏,心中翻騰咆哮的不甘與委屈。

至少在這一刻,他因羞辱了趙瀾一家而感到興奮,也沉淪于這般病态的歡愉。

眼見老夫人氣的渾身發抖,原本還有三分氣血的臉已經白的吓人,怕是下一瞬就要暈厥過去,蘇融這才大發善心決定離開。

只是在起身準備離去時,剛走沒兩步又忽地一頓,轉過身帶着幾分歉意笑道:“啊……你瞧我,不小心踩到須子了,不過不要緊,洗洗幹淨還是可以入藥的,祖母萬莫嫌棄,身子要緊呀。”

說罷,蘇融再也不管屋內人,邁步離開。

屋外,只有燕沉山站在門外,甫一看到蘇融,燕沉山便立時站直了身子,宛若最為忠心的家奴,走到蘇融身邊。

蘇融也不知他聽去了多少,畢竟方才在屋內他一點都沒收着聲,一想到燕沉山會聽到自己那番刻薄話語,蘇融竟下意識目光躲閃,不敢與他對視。

蘇融僵硬地轉過頭,不去看燕沉山,自然也錯過了燕沉山眼中一閃而過的黯色。

“他人呢。”

蘇融開口發問,問的自然是不在場的趙瀾。

燕沉山有些不樂意蘇融開口就問別人,說話也有些酸裏酸氣的,“不知道,興許去哄他女人了。”

話說的一本正經,仿佛剛才刻意吓走趙瀾的人不是他。

蘇融抿唇點頭,随口道:“那走吧。”

燕沉山這才稍稍平複了些許酸味,畢竟蘇融也沒打算去找趙瀾。

二人沿着來時路折返,蘇融走在前頭,腳步有些紊亂。

一路上都沒遇到趙瀾,踏出趙府大門的一瞬,燕沉山很明顯看到蘇融松了口氣。

扶着蘇融上馬車時,燕沉山握在掌中的手宛若一塊冰,蘇融還有些失神,連自己的手被燕沉山牢牢攥着都沒反應過來,直到走進車廂中被扯了一下才回過神。

“主子的手怎麽這麽冰。”燕沉山又伸出另外一只手,雙手合抱着輕輕搓了搓蘇融的手背。

粗糙溫熱的觸感瞬間令蘇融心中泛起異樣的感覺,這種感覺來勢洶洶,帶着令他并不反感的熾熱将他包裹。

蘇融周身都是冷的,唯有那一只被燕沉山包在掌心的手是溫熱的。

那一點點熱意逐漸沿着他的手腕攀爬,蔓延到小臂,再是肩膀,恍惚間他好似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淋雨了,早些回去吧。”蘇融匆忙避開燕沉山的目光,輕輕一抽手,那股熱意便迅速消退。

燕沉山坐上馬車,将厚重的車簾放下,駕馬離開趙府。

節日的大街上熱鬧不已,小雨并未驅散街市的喧嘩,還不曾臨近日暮時分,已經有攤販搶先占據鋪位,等着街市開張。

“燕沉山。”

馬車內傳來蘇融的聲音,輕到仿佛風一吹就能消散,但依舊被燕沉山捕捉到了。

“在呢。”燕沉山笑着回應。

“你方才聽到了多少。”

蘇融聲音有些抖,但被他掩飾地極好,外人聽來也只是淡淡一句話,落在燕沉山的耳中,他卻能想象出這一句話是被蘇融憋在心裏不知磨了多久才吐露。

就像一個張牙舞爪的小貓,此刻正小心翼翼試探着他的态度。

燕沉山仗着蘇融坐在馬車裏看不到自己的表情,笑得格外恣意張狂,嘴角都快咧到耳後根了。

他不答反問。

“主子今晚想逛燈市嗎?我瞧着有不少鋪子,晚上應當會很熱鬧。”

車內沉寂許久,小雨又滴滴答答地落下,打在馬車上,被風刮着飄進車內。

蘇融鼻尖盡是沁涼的空氣和水霧,鬼使神差般的,他輕輕點頭,又反應過來燕沉山看不到。

“嗯……”

【作者有話說】

感謝所有看文的寶寶們,抓住一個個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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