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 第38章
◇ 第38章
一場春雨待天破曉時才停,靠近床畔的窗戶開了一條縫,蘇融還未起身便能感到那寒風打着圈兒地往他被褥裏鑽。
燕沉山照例來送早飯,剛推開門就看見蘇融一襲雪白單衣坐在床邊,佝着身子發呆,聽到動靜才擡起眼來。
燕沉山将早飯放下,走到床邊伸手扯過被褥披在蘇融肩上,低頭又看見蘇融赤腳踩着地磚,登時一雙濃眉緊蹙。
“醒了怎麽也不穿衣服?染了風寒怎麽辦?”
寬厚溫暖的手掌輕輕托起蘇融的腳腕,将他的雙腳也送進被褥中,仔仔細細給人蓋好,卻又撞入一雙茫然的眼眸。
燕沉山掌心探了探蘇融的額頭,并沒有發熱,遂松了口氣道:“怎麽了?有話想和我說?”
蘇融眨了眨眼,漆黑的瞳仁慢慢挪到男人臉上。
燕沉山去端來白粥,動作自然地坐在蘇融床畔,一邊用瓷勺攪弄白粥,一邊吹氣道:“不想說也沒關系,來,先将粥給喝了。”
一只纖細的手從錦被下伸出,輕輕搭在燕沉山小麥色的手臂上,握着瓷勺的手晃了晃,差點灑落幾滴出來。
“你還在生氣麽。”蘇融遲疑開口,望着燕沉山的臉似乎有些羞于啓齒,但只沉吟了剎那,便繼續道:“我不讓你去尋他麻煩,不是因為……嗯……不是因為我還對他有情意。”
燕沉山“唔”了一聲,神色不動。
燕沉山不說話,蘇融一時也拿不準男人的意思,只得讷讷地捋了捋發絲,“我昨晚夢到了以前的事,以前我還在京城的時候。”
像是下定了決心,不等燕沉山開口,蘇融便繼續道來。
“我和他,是在一次賞花宴上認識的,設宴的主人我都不記得是誰了……只記得那天也下着雨,那些赴宴的大多是一些貴胄子弟,一向看不起我出身商賈,也不愛同我說話。”
蘇融仿佛陷入了回憶,語調從一開始的踟蹰逐漸變得平靜,仿佛在談及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燕沉山緩緩攪着手中的粥,直到那粥都被攪成糊狀,他卻還意識不到似的。
“我一個人閑着無聊就想在後花園走走,當時有一個小姑娘想折花枝,我就去幫她折,但石頭濕滑我沒踩穩掉進了下面池中。”
“我不善水,那天的池水也很冷……”蘇融情不自禁攏了攏被褥,将自己團團包裹起來,“後面的事情我記不清了,隐隐約約只能看見一個人影在朝我游過來。”
燕沉山聲音沙啞,像是粗粝的紙張在互相摩擦,“趙瀾?”
蘇融點點頭,“很傻吧?因為他救了我,我就不要臉一樣地貼上去,我爹還罵過我……說那些姑娘家都不會蠢到以身相許,偏偏我恬不知恥地去追求他。”
白粥被燕沉山攪和成了稀粥,熱氣也散地差不多了,燕沉山舀了一勺送到蘇融唇邊,想要堵住他那些自輕自賤的言語。
“不說了,不聽了。”燕沉山哄孩子似地溫柔道:“張口。”
蘇融抿緊嘴巴,将燕沉山遞來的勺子推開,态度異常堅定。
燕沉山佯裝生氣,“我不想聽了,更不想聽你和他的往事,就算那人是個畜生我也不想聽。”
“不是因為這個。”蘇融忽地有些緊張,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生怕燕沉山不信似的,磕磕絆絆說了好幾個“不是”。
“有件事所有人都不知道,我以前也一度認為是我自己的幻想,但直到昨晚我再次回到那個夢境……我才明白過來。”
蘇融頓了頓,垂着腦袋輕聲道:“我小時候一直身體不好,偶爾染了風寒後就會時常反複做一個夢,夢到我被河水裹挾着沖走,那河水異常刺骨,好像能将我的骨頭都凍起來,兩岸離我太遠……遠到只能看見兩條線,我就這麽被河水沖刷着,直到有個人遠遠地向我游過來。”
燕沉山目光逐漸深邃,鋒利似刃的唇峰翕動,最終還是沒有打斷蘇融的話。
“我看不清他的臉,也分辯不出他的年齡,但我每次夢到那條河流時……那個人一定會出現,堅定地朝我游過來。”
蘇融死死咬着唇,像是溺水一般驟然深吸一口氣,再擡眼時卻露出一抹笑容,帶着幾分釋懷。
豆大的淚珠自眼睫滾落,隐沒在他的雙唇之間。
蘇融望着燕沉山的臉,像是終于得到了印證,雖然在笑,眼中蓄積的淚珠卻一滴又一滴地滾落,砸落在錦被上,也砸在燕沉山的心上。
“我太蠢了。”蘇融狼狽地擦去臉上的淚,“蠢到以為這個夢預示着他,那段時間我就像是魔怔一般追尋着他,我心想他一定就是我夢中的人,我與他一定是能在一起的……”
淚水像決了堤的河洶湧而下,蘇融越是擦拭,眼前就越是模糊,紅的,白的,黑的,各種各樣的顏色混合成一個個光斑,将他的雙眼遮住。
“我藏着掖着不同別人說,但我若能早點将這件事告訴我的爹娘,他們會不會早一些告訴我你的存在?告訴我那段缺失的記憶。”
“至少我與你再見時,不會是現在這幅模樣。”
蘇融哽咽不已,臉上的傷口仿佛有火燎燒着,他粗魯地伸手擦拭着面頰,不想再讓燕沉山看見自己這般模樣,然而眼淚卻半分由不得他控制,他越想遮掩什麽,在男人面前便越赤條條地暴露着。
燕沉山輕嘆一聲,将那碗已經涼了的白粥放在床頭的木櫃上,再來到蘇融身邊,展臂将他連着被褥一道擁入懷中。
雙臂用力,再用力。直到二人之間的縫隙都被填滿,彼此之間的呼吸都帶着掠奪的意味,絞纏又錯開。
“你什麽模樣?”燕沉山自後向前抱着蘇融,含笑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二十歲?三十歲,還是七八歲?在我看來這都一樣。”
蘇融咬着嘴唇不說話,卻止不住地哽咽。
“我在離開草原的那天在神山下許願,希望我能找到你,不管重逢之日是幾年之後還是十幾年,乃至于幾十年。”
“等我找到你時,如果你成家了,那我就安心守在你身邊,照顧你的孩子,你的家人……”
“如果你有了心儀之人,那我就暗中替你把關盯着他,不會容許他做出一點傷害你的事。”
燕沉山娓娓道來,大手沿着錦被一路下滑,和蘇融的手十指交纏緊緊相貼。
男人的聲音還在繼續,蘇融鼻尖發酸,心口緊窒,連呼吸都被他放的格外清淺,生怕驚擾了燕沉山的思緒。
“我從神山腳下出發,沿着天湖一路向南,經歷了太多太多。”燕沉山輕輕執起蘇融的手,湊到唇邊吻了吻,“可能我所求太多,必然要付出更多的代價。”
蘇融轉過頭,布滿淚痕濕冷的面頰就這麽與燕沉山的臉頰貼了上去。
他聽見男人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輕輕撩動着他的發絲。
“經歷過磨煉的感情會更為純粹,如同一把劍胚經歷烈火的洗練鍛打,只會讓它更為鋒利剛強。”
燕沉山親呢地與蘇融碰了碰鼻尖。
“我愛你,也會愛過去、現在、将來的你、各種可能、各種像你以及各種不像你。”
蘇融懵懂地望着他,燕沉山又道:“我本不想這麽早說的,怕你覺得我輕浮又虛僞。”
粗糙的指節緩慢而溫柔地梳理着蘇融的青絲,燕沉山的目光落在蘇融面頰那突兀的紅痕上。
蘇融忽而有些窘迫,他忍不住側過頭,不想讓燕沉山看見自己臉上的傷,只是剛有這個念頭,燕沉山便吻了上來。
細細麻麻的吻落在他的臉上,仿佛世間最好的良藥,将他那些傷痕一一撫平。
不摻雜一絲欲望,有的只是耳鬓厮磨般的溫存,蘇融幾乎被這吻給折磨到快要瀕死。
他渾身抖得如同窗外的落葉,哪怕是最為溫柔的春雨,都能輕而易舉地将他打落。
“夠了……”蘇融伸手輕輕推拒男人。
燕沉山仿佛知道他想要的每一種感覺,總能輕而易舉地教他沉淪其中,不可自拔。
“既然夠了,那我們以後都不提那個人了。”燕沉山誘哄似地撫着蘇融的眉心,再一點點往下劃到鼻尖,再到唇角。
“你再提他,我真的會嫉妒死的。”燕沉山忽地正色,望着蘇融認真道:“你知道我昨晚花了多大的勁才忍住沒殺他嗎?你再提他,或者因他而哭,就是在提醒你男人多沒用,哪個草原男兒能忍?”
蘇融見他強詞奪理,憋了半天卻克制不住地面頰生紅,“你!分明是你食言在先……什麽你男人我男人的……”
燕沉山胸腔顫動,先是低笑,待目光觸及那一雙染了霞色的耳廓後更是忍不住大笑起來。
蘇融捂着耳朵半怒半怨地瞪他一眼,踢開被褥跑下床躲屏風後去了。
燕沉山邊笑邊喊:“還吃飯嗎?都涼了。”
最初的哀恸隐去,随之而來的便是羞憤,蘇融一想到自己又一次在燕沉山面前哭成這樣就禁不住暗暗唾棄自己,但耳邊男人的笑聲更為可惡。
一團白影從屏風後猛的撲來,正好落在燕沉山懷裏。
不輕不重地一砸,屏風後傳來蘇融的聲音。
“吃!你重新去熱!”
燕沉山“唔”了一聲,展開懷中的白影,正是一件貼身裏衣,還殘留着淡淡的體溫,在初春時的寒意下便多了幾分燥意。
當然,這一簇心火燥在了燕沉山的心底。
燕沉山将衣服團了團塞進懷裏,将已經冷了的早飯重新收拾好帶出去,臨了還不忘叮囑蘇融快些換衣服。
蘇融咬牙穿衣,又四下摸索了一番,忽地愣了愣,急急忙忙從屏風後探出腦袋來,卻見自己方才胡亂抓了丢出去的衣服不見了。
這下耳朵上的熱意是怎麽都消不下去了。
蘇融磨着後槽牙,望着那扇打開的大門,紅着臉嘀咕:“還說不輕浮……”
蘇融換好衣裳便往前廳趕去,雨後樹木都煥然一新,淺草都冒出了新葉饑渴地吞吐着雨露,蘇融一邊搓手一邊穿過重重小徑,驚起路旁栖着的麻雀,撲簌簌飛上天去,越過這一座別苑,投入萬家青瓦房檐間。
城西一條小道上,一名少年正沿着小路匆匆趕路,小跑間濺起的泥水打濕褲面,他卻心不在焉,只顧着悶頭往前跑,一只麻雀忽地從他眼前飛馳而過,只落下一道黑影。
趙津吓了一跳,等看清那只是一只飛遠的麻雀後才黑着臉啐罵一聲,緊了緊心口存着的錢袋,繼續朝着街角處的一家藥房趕去。
藥房坐診的只有一個小童,趙津進屋後那小童才半眯着眼打量他。
“爺爺還在問診,你且坐旁等着吧。”
趙津有些急,畢竟自家大哥還等着用藥看大夫,“小大夫,我大哥如今病的重,實在是等不了了,老先生還要多久才能好?”
小童朝屋內看了一眼,又轉過身繼續拿着一杆小稱分放藥材,“應該快了吧?客人來了有一段時間了。”
客人?
趙津頓了頓,藥房來了客人……不應當說是病人嗎?
趙津望着那扇緊閉的屋門,心底驀地升起一絲怪異之感,不等他細細想明白,那扇門便被打開了。
趙津心口一緊,卻見走出來的是兩個壯漢,虎目圓瞪一身的腱子肉,兩人似乎也認識趙津,出門後齊齊朝趙津看來。
趙津臉色瞬間蒼白,禁不住後退了一步。
然而下一瞬那兩個壯漢便大步上前走來,趙津面如土色忍不住大叫出聲。
“不是還沒到時間嗎!錢我會想辦法給你們的!”
預想之中的拳頭并未落下,趙津只感到兩股風從他身旁掠過,緊接着大門被關上。
“錢不錢的,倒是好說。”
清潤的聲音自木門後響起,緊接着一個身形高挑的白衣男子悠悠走出,一襲白衣纖塵不染,墨發高束唇紅齒白,也是個姿容不俗的俊秀青年。
可偏偏那一雙眼過于淩厲,看向趙津時眼尾便不自覺上揚,像是毒蛇般冷冽地望着眼前人。
趙津頓住,他從未見過這個人。
櫃臺上的孩童忽然喊出聲,“爺爺!”
随後小身子啪嗒啪嗒地跑了出來,乳燕投林似地撲到白衣男子身後的老人身上。
老人慈愛地撫了撫孩童的腦袋,對身邊白衣人道:“白公子,我就帶我孫兒先出去買些吃的,您請便。”
白公子……
趙津原本蒼白的臉色扭曲了一瞬,腦海中想起的卻是昨晚趙蕊口中的那件事。
還是蘇融……是沖着蘇融來的。
“不錯。”白景則揮揮手,便有兩個大漢守在門口,徹底堵死了趙津的去路。
趙津冷汗涔然落下,後知後覺地反應到自己方才竟然将蘇融兩個字說了出來。
白景則剛想坐下,然而一轉頭便看見那一張黑黢黢的木凳,也不知用了多少年,頓時眉目一蹙,眼底流露幾分嫌惡之色,只好繼續站着對趙津說話。
“你們若是能為我提供些幫助,你欠賭莊的那些銀子便一筆勾銷。”白景則似乎篤定眼前這人會答應,語氣微微上揚,“而且,我還會給你一筆豐厚的報酬。”
趙津眸光微動,眼前給出的條件可以說正中他下懷……
但想到自家大哥如今模樣,趙津快要被沖熱的頭腦又瞬間冷了下來,他下意識按住心口的錢袋,遲疑開口道:“我幫不了你,蘇融身邊那個異族男人厲害得很。”
“旁的你不用擔心。”白景則随意擺手,原本守着門的一個大漢便上前幾步,伸手拍了拍趙津的肩膀,粗魯地丢了一個錢袋給他。
趙津被壯漢拍了一下肩膀差點腿軟倒下去,握着錢袋也戰戰兢兢地。
白景則看他這般怯懦模樣笑了起來,只是心底卻是不屑,開口道:“事先給你的好處,我不需要你們做什麽,只告訴我那蘇融的來歷,以及和你大哥的事情,越詳細越好。”
“你們要做什麽。”趙津不敢輕易答應,他自認頭腦沒有趙蕊靈活,又怕亂答應了什麽反而惹了一身腥。
而且,燕沉山真的很可怕……
趙津想到自家大哥便渾身發寒,越發覺得懷中這銀兩是個燙手山芋,但讓他當衆駁了白景則的臉面他更不敢。
白景則揉了揉眉心,笑容快要維持不住了,“算了,我和你走一趟,讓趙蕊或者是你大哥趙瀾來與我談。”
趙津詫異地看他一眼,并不明白蘇融到底做了什麽,又惹了眼前這人,但無需他點頭……
“可以!但我要先請大夫回去,我大哥受傷頗重。”
白景則爽快應聲,對着那兩個守門的漢子吩咐一聲,領着其中一人與趙津一同離開,剩下一人則負責帶那老大夫随後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