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疑兇

6   疑兇

◎是那位在褚玉苑外與他見面的小娘子……◎

“那瓶花被人動過手腳。”這句話反複在漪蘭耳邊響起,不知過了多久,漪蘭才從這個令人驚悚的消息中回過神來,虞循已經将摔翻在地的花瓶與零散的花枝花葉都翻查了一遍。

據虞循說,在西域有一種名為千日紅的花制成的香露,本是外域異教徒修行時用的香料,只需點滴用水和開,便能使人如見神明,心安神泰,故稱之為‘仙子笑’。

然而大多數香料亦是歸屬于醫藥,凡是藥物總有忌用之例,‘仙子笑’也不例外。

“這種香露于尋常人身心舒暢并無危害,但若是體衰病弱之人沾染分毫也會使情緒變化無常神智錯亂,甚至産生幻覺就此瘋癫。”

即便在宮中侍奉聖上多年,外邦進貢的奇珍異寶數不甚數,可她從未聽說過這種香料。公主患病已久,諸多症狀皆與虞循所言符合,難道這些年公主每每發病都是因此物而起?竟有人要蓄意謀害公主?

漪蘭越想越心驚,又覺得憤怒非常,竟然有人在她的眼皮底下,在公主的居所之內堂而皇之的下毒,若虞循驗得确實是這所謂的‘仙子笑’,那豈不是她的疏忽?

乳白色的瓷盞中淡綠色的汁液十分顯眼,漪蘭不懂驗毒之法,但見虞循看着絲絹的神色愈來愈凝重,心中也有了答案。

她倒抽一口涼氣,如墜冰窟,她自以為對待公主事事躬親,精細入微,竟還是叫公主在她眼皮底下叫歹人謀害。

算來公主患病兩載,若今日虞循沒有來,若是宣平侯夫人的貓沒有打翻花瓶,那等惡徒的謀算會一直持續下去,豈非要讓他們得逞了?

思及虞循此前所說,京城竟是最近才得知公主患病的消息,聖上聞言大怒,質問汜州府與公主府為何沒有傳信。

她如何沒遞送過?陛下讓她來汜州是為了什麽,她一直不曾忘記,又豈會隐瞞消息呢?

究竟是誰?是誰要謀害公主,又是誰阻截了書信?

怒氣翻湧之間,漪蘭想到了一個人,沒有懷疑,一定是他。

漪蘭稍稍收斂情緒看向虞循,但眼眶已然泛紅,渾身也在微微地發抖将虞循引入內室,低聲問:“欽使覺得此事要如何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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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循揚眉:“姑姑有懷疑的人?”

漪蘭沒有一絲猶豫:“一定是驸馬。”

虞循絲毫不意外,來水榭的路上,漪蘭便已說過公主染病實為驸馬所致。漪蘭所言或許有其道理,但恐怕也有因聖上的緣故對驸馬有偏見。

虞循當時并沒有接話,聖上讓他來汜州是為了公主的病情而來,公主落水時日久遠,是否真與驸馬有關不是一時半會憑借漪蘭一兩句話就能查出來的。

此次來汜州陛下是讓他暗中調查便宜行事,他原先還在顧慮,眼下看來倒可以從這樁投毒案入手。

虞循沒有回答驸馬是否可疑,只道:“下藥之人行事嚴謹,若非意外我也無從發現瓶花中被下過藥。往昔公主犯病是否也是因這香露所致尚且存疑,但此次犯病應是确鑿,可順着這次的線索着手調查,或許會有新的發現。”

聽虞循的言語,漪蘭便知若無确鑿證據,虞循是不會将矛頭指向驸馬。

她想不通,聖上疑心驸馬已久,明知虞循為人,從前已有過為驸馬申辯清白的前例,公主與驸馬的婚事也是因他而成,怎麽這次還是交由他來調查?

想歸想,聖上的決定不是她能質疑的,既然聖上指派虞循來調查此事,她從旁協助便是。

因問:“下毒之事究竟要從何查起呢?”

虞循道:“公主染病一事極為蹊跷,另有府衙與公主府書信被阻截之事,只怕這背後還有更深的陰謀,以防打草驚蛇,這裏發生的事暫時不要對外宣揚。”

“至于查案……無外乎人與物。別苑雖廣闊,人也多,但都是定數,尤其事關公主行動坐卧想必都有記錄,憑此至少可以知道這瓶花是何時送來水榭,經過多少人的手,又或者在公主到來之前還有誰來過水榭。”

漪蘭一邊點頭一邊低聲吩咐了身邊的內侍幾句,又向虞循回道:“這個好辦,公主近兩年大多時候都在別院,但起居錄一日不曾落下,剛才我已吩咐人将這年的記錄整理好送過來。要說這花……花苑每日都會送來新鮮的瓶花,若不是公主選定的便由花匠自己拿定主意,至于這中間經過多少人的手,需得問問他們了。”

說着她将今日在水榭裏值守的丫鬟們都招進來,準備細細查問一番,一擡眼見宣平侯夫人也探頭跟着過來,難掩好奇地問:“出了什麽事?”

漪蘭頓時驚醒,竟忘了她還在。又想到方才雪團兒打翻瓶花,她已知曉內室生變,若叫她知道公主生病是有人蓄意而為,憑她那張閑不住的嘴,不消多時,整個別苑豈不都知曉了?

她正待想個妥适的由頭将人打發走,卻見宣平侯夫人的視線不住的在虞循身上打轉,頓時心裏有了譜,知曉她本意并非是要問水榭內發生了什麽事,只是為了打探虞循的來路。

想來也是聽說公主和驸馬今日親去迎接京城來的貴客,揣測着是不是聖上派人來接公主回京了。思及此,漪蘭朝虞循道:“我想起來還有一些事要與洛長史商議,算算時辰他應該也快從府邸回來。福壽跟着我很久了,你們有什麽事直接吩咐他就好。”

說完,又将宣平侯夫人帶出去,不知和她說了什麽,出去前宣平侯夫人臉上又驚又喜地回頭看了虞循一眼。

*

福壽年紀不大,十六七歲的模樣,大約是跟在漪蘭身邊久了,察言觀色很有一套。

等漪蘭帶着宣平侯夫人走遠了,他趕忙指着剛才領進來的幾個丫鬟給虞循解釋:“公主休憩的居所常有丫鬟內侍值守,今日當值的就是他們六個,姑姑方才吩咐過,欽使想知道什麽直接問他們便是,至于旁的,欽使直接吩咐奴婢。”

虞循點頭,也不推辭,問起今日送花來的是誰。

幾個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站在最前頭的一個丫鬟說:“是花苑的春兒,近來都是她來送花,沒有變過。”

“還有其他人來過嗎?”

那丫鬟遲疑了一下,說,“春兒來的時候褚玉苑的映秋娘子也跟着,後來大概過了一個多時辰,韓娘子計娘子還有姜娘子來問公主所在,奴婢自然不知曉,她們也就走了。”

虞循聞言一愣,問:“她們進過水榭?”

那丫鬟說:“除了春兒去換花,映秋娘子和其他三位都沒進去過。”

都沒進去過,也就是除了映秋,另外三個人都沒有機會接觸到花。

虞循又問:“映秋娘子為什麽跟着春兒來水榭送花?”

丫鬟回道:“映秋娘子是來水榭裏換下的來花的。”

見虞循似不明白,福壽頗有眼力地解釋公主居所的花都是每日更換的,換下來的花大多還新鮮豔麗,府裏常有愛花之人,覺得扔了可惜就去花苑和花匠或者送花的丫鬟商量,将換下來的花留給她們。

映秋除了鑽研琵琶,另一個喜好便是養花,也因此與花苑的人走的近。她在公主跟前得眼,故而花苑常常将換下來的花給了她。

虞循仍是疑惑,既然是留給她她去花苑去就好了,為什麽要來內苑?

福壽一時語塞,也覺得不太應該。

一旁另一個丫鬟說:“奴婢聽春兒說今日宣平侯夫人召見映秋娘子去彈琵琶,昨日便與春兒約好一同過來。映秋娘子便是先來水榭看了花,又去過宣平侯夫人處再回來取花的。”

“她來了兩回?都沒進過水榭?”

“是。”

福壽見虞循陷入沉思,問:“可要将映秋娘子叫來問話?”

虞循頓了一下點頭,道:“不止映秋,花苑裏負責插花的花匠還有春兒也一并帶過來。”

福壽忙答應着找人去辦事,不出半炷香,花匠和春兒就來了。

花匠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姓文,聽福壽說他無妻兒,原先是在公主府邸幫忙照看花圃,有一回因插花得了驸馬的賞識,待沉雪園建成後,洛長史便将他調來別苑專管園子裏的花木。

花苑裏種植的都是稀有罕見的花木,還有一些非時節的花草,冰室溫房都有,文花匠對此頗為滿足,每每提起他那些花木,言語之間多是對公主驸馬的感恩,福壽以為文花匠不可能是下毒之人。

虞循不置可否,只問文花匠今日送來水榭的花都有哪些人經手。

文花匠不知為何問起這個,他自覺算是公主府的老人,公主府裏三年,別苑兩年府裏誰人不識,卻對虞循面生的很,但見漪蘭姑姑身邊的福壽對他恭恭敬敬,仍是好好回答:“每日給公主送來的花都是老奴親手采摘然後插瓶,從不假手于人,待插好瓶就交給花苑裏專門負責送花的丫頭內侍。最近送花的是春兒,除了我們倆沒有其他人碰過。”

“你确定?摘花插花也要非不少功夫,你做這些的時候身邊就沒有別人?”

文花匠搖頭:“花苑裏的花都是老奴親手栽種,每一株花每一片葉子都耗費了許多時日與心血,又是用到公主這邊,老奴摘花和插花都不敢分心,也不許旁人來打擾,從來都是如此,今日也不例外。”

虞循又問:“你是插完花就交給了春兒,親手交的?”

文花匠還是點頭,又再三保證自己做這些事的時候絕對沒有第三人在場,虞循只能作罷,轉而問春兒。

春兒看着十四五歲,從進水榭後就一直低着頭渾身微微顫栗,也不知是本來膽子小,還是被這場面吓得。

虞循自認為自己并未厲聲呵斥,也沒有言辭相逼,她這副模樣倒有些耐人尋味?

“你是什麽時候從花苑出來的。”

春兒仍舊低着頭,語聲低若蚊蠅:“是和往日一樣是辰時初。”

“聽說你是和褚玉苑的映秋娘子一起來的水榭,除了她,這一路上你還有遇到過什麽人嗎?”

春兒抖索了一下,說起話來磕磕絆絆:“沒……沒有,奴婢與映秋娘子是一早約好的,從花苑出來直接去了褚玉苑與她一起到內苑。”

“當真沒有?近來為了探春宴府裏應該很忙碌,從花苑到水榭也需得半炷香,半炷香一個人都沒遇到,還是你與映秋說話間并沒有注意到?”

“奴婢……奴婢……”春兒結巴了半晌,也沒有個下文,整個人抖得越來越厲害。

文花匠早已注意這位陌生的郎君問話不離今日送來水榭的瓶花,心中隐隐覺得此事應是與那瓶花有關,待看了春兒這副樣子,心中暗道不好,恐怕真是他的花出了什麽問題。

福壽在訓斥春兒,讓她好好回答虞循的話。就是這時,文花匠往水榭內掃了一眼,瞥見左邊室屏風邊上散落了一兩朵的鮮紅花瓣,還有幾點白色梅瓣,頓時明白了怎麽回事。

他朝着虞循掬了一禮,又橫眉冷臉沖着春兒厲聲質問:“你都幹了什麽,還不如實招來?”

衆人不解,但見春兒在文花匠的怒斥聲中撲倒在地,虞循忙問文花匠是何意?

文花匠滿臉怒容還是咽下一口氣,指着內室無人動過的茶花解釋道:“那茶花根本不是老奴早上準備的,老奴用的是鶴頂紅,這個是海石榴,這花根本就是被換過的。”

虞循看向春兒,問:“是這樣嗎?”

春兒拼命搖頭,“奴婢不是故意的,是今日來水榭的路上,奴婢與映秋娘子說着話,不知從何處沖出來一個女子撞了奴婢一下,奴婢一時沒站穩,将花瓶摔在地上,當時花就壞了。”

“所以……你就私自換了花?”

春兒哆嗦着擡頭,看了虞循一眼,點頭。

虞循又問:“時間匆忙,你是何時換的花,又從哪兒找來的茶花替換?”

“那女子撞上奴婢之時,離褚玉苑通往內苑的那道門不遠了,大約在辰時一刻,後來因換花耽誤了些時候,直到辰時二刻才送到。別苑各處都有栽種茶花,只是品類不一。文先生一般不來內苑,奴婢想着用都是茶花換了也不會有人發現,便剪了一枝放進去,只有這個季節老梅枝難得,就只用清水浸了幾遍,看着不那麽蔫了才送過來。”

辰時一刻?難怪茶花枝看着比老梅枝新鮮一些,也不像老梅枝花瓣上開始出斑點。

“你換花換水時沒注意到水裏有異樣,花枝上有異狀?”

春兒搖頭:“花落在地上都散了,奴婢正是因為這個害怕被責罰才換了花,梅花倒要好些,去掉些許砸壞的,重新插過與之前的看不出分別。”

怎麽會看不出分別。

文花匠冷哼一聲,到底看着虞循是在詢問正事,并未插話。

虞循見狀也知道問不出什麽來,偏頭去看屏風後面歪倒的古銅瓶,他不懂茶花的品種,但是他剛才檢查過,那枝茶花末端浸在水中是沾染過‘仙子笑’的。‘仙子笑’對普通人無害,但對其他植物和動物多少有些影響,就像雪團兒因對這藥物敏銳也發了狂,而植物也會在三個時辰後就會有枯萎的跡象。

他此前還想過會否是茶花摘下來的時候還算新鮮,所以沾了‘仙子笑’只是呈盛開狀,以老梅枝花瓣上的瘢痕推算下毒時辰就應當在三個時辰前,也就是春兒從花苑送花來的時候,可若是春兒将茶花和竹葉都換了新的,水也換過,那茶花上的‘仙子笑’又是從何而來?難道兇手下了兩次毒?

不行,他此前未曾見過‘仙子笑’,對此藥所知皆是經人口述,能夠驗明這瓶花中所下的藥物是‘仙子笑’已是極限,若真要推算兇手準備下毒時辰和手法,還是得找那個對藥物熟悉的人幫忙。

正想着,外面漪蘭領着一個身材高大,面目和善的男人往水榭走來,還未靠近,便見那人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朝虞循掬了一禮,眼中似有濕意:“虞欽使,京中一別已有多年未見,您還是如此意氣風發。”

“洛長史,使不得。”俞循別開身子,拖住他的胳膊,不敢受禮。當年平寧公主與驸馬成婚,他與洛為雍見過幾次,但也就那麽幾次,算不上熟稔。

洛為雍扶着他的手,只覺得甚是親切,頗有他鄉遇故知之感,數度問起聖上,虞循的父親,虞循一一回了,又忙轉移話題:“洛長史與姑姑回來的正好,我正有事與二位商量。”

洛為雍掃了一眼邊上站立的文花匠和地上伏跪着的春兒,抹去眼底的水跡,沉重地點了點頭,“方才漪蘭姑姑已經與我說了其中原委,此番多虧虞欽使謹慎細致,才得以發現公主犯病的內情。我已吩咐下去,禁閉別苑,直到找出謀害公主之人。”

漪蘭也道:“我與洛長史商議過,聖上命我二人照看公主,我們卻未發現公主染病實為中毒所致,已是失職,欽使本是聖上派來慰問公主病情的,此番對這藥物熟悉的也只有你,将此事交予你調查再合适不過。”

虞循也不推辭,應承下來,又說起方才問話的經過。得知春兒中途換過花,還有映秋、韓玉嬌幾人摻和,漪蘭本來略有平息的怒火又燒了起來,更是懷疑這幾人中的某一個謀害了公主。

洛為雍勸漪蘭先消消氣,下毒的事是虞循發現的,如何調查他也自有章法,此時并未有所行動,想必還有其他顧慮,遂問虞循緣由。

虞循道:“确實有一件事要請示二位。”

洛為雍與漪蘭連稱不敢,又問究竟是什麽事。

“我也是機緣巧合才知道仙子笑這種藥物,對其算不得了解,如果真要調查出真兇,也的确需要一個熟悉這種藥物的人,才好知道兇手确切的下毒時辰。”

漪蘭着急:“在你來之前我們對這個藥物是聞所未聞,連你都不知道,還有誰知道?”

虞循道:“說來也算巧,姑姑先前見到的那位寧娘子便是長于西域,于花木香料、草藥金石一道頗為精通,此番我能發現瓶花中沾染藥物又分辨出‘仙子笑’,便是得益于她教授之功。”

漪蘭和洛長史相視一眼,兩人俱是驚嘆,虞循當年得入朝堂除了有他父親的緣故,便是因他學問淵博比衆不同很得聖上贊賞,聖上曾說如果不是因為他太年輕,可以入國子監教學,想不到有一天他竟會說自己見識淺薄而誇贊一個年紀比他小的小娘子,轉念一想又覺得虞循果然當得起人品貴重四個字。

漪蘭當即提議将寧知越請來協助調查。

虞循點頭,又說:“不止是她,還有方才春兒說的那個撞了她的人也應當問一問。”

漪蘭冷下臉厲聲去問春兒,“那個人是誰,現在何處?”

春兒哪裏知曉,她也只見過那人一次,如今連那人什麽樣貌都忘了。

就在這時,被傳喚已久卻遲遲未到的映秋出現在水榭外,她略掃了一眼水榭內的幾人,對上滿臉勒痕的春兒,嘆了一口氣,朝漪蘭與洛長史盈盈一拜,平靜地說:“姑姑,我知道撞了春兒的那位娘子是誰。”

漪蘭餘怒未消,冷眼看着她:“是誰?”

映秋頓了一下說,“就是在褚玉苑凝芳亭與這位郎君會面的那位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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