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現在的情形, 郗瑛好比是在混沌中掙紮,努力不被淹沒在其中。她頭疼欲裂,幹脆放空,什麽都不想了。
“七娘餓不餓?可曾口渴?七娘可要洗一洗?”沈九仿佛很高興, 話變得多起來, 蹭地站起身道:“七娘,我去給你燒水。”
身上的血已經幹涸, 血腥氣猶在, 郗瑛道了聲好, 沈九讓她稍等, 腳步輕盈走了出屋。
蹲在門邊的紅福,望着沈九走向竈房跳躍的背影, 暗自翻了個白眼, 起身進了屋。
外面冷,屋內也沒點炭盆,紅福摟着胳膊打了個寒噤, 轉身走出去, 沖着竈房喊道:“沈公子, 薰籠, 炭呢?”
沈九很快從竈房走了出來,手上拿着柴禾火鐮,面對着立在廊檐下的紅福, 神色難得尴尬:“且等一等。”
他不怕冷, 阿娘姐姐不在之後, 從未在冬日用過薰籠。外出打仗後, 宅子一直空置着,什麽都沒有。
沈九喚來阿奴吩咐了幾句, 紅福補充道:“還有換洗的衣衫,澡豆,胭脂水粉,哎呀!”
她幹脆噔噔噔走向竈房,對阿奴交代了一氣,探頭看向竈房,裏面空蕩蕩,接着添了各種柴米油鹽。
阿奴瞪她,惱怒地道:“這般多,我如何記得清楚,不如你與我一道前往。”
“我要伺候七娘,哪有功夫陪着你去。這點子東西你都記不清楚,還有臉兇?”紅福比阿奴還兇嗆了回去。
沈九卻對紅福難得客氣,甚至很是謙卑,道:“對不住,是我沒想周全,讓七娘受罪了。那個福......”
“是紅福。”紅福無語糾正他。
“紅福,你将所要的東西全部寫下來,我交代阿奴去買。”沈九道。
紅福卻道:“我識字不多,不會寫。我說你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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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九很是好說話,馬上應了,将火鐮柴禾塞給阿奴:“去燒火煮水。”
阿奴看一眼沈九,再看一眼紅福,一下矮了半截,只能悻悻接了過去,拿了水桶去水井打水,老老實實蹲在竈間忙碌。
沈九跟着紅福進了屋,對郗瑛讪讪解釋了,“七娘放心,阿奴動作快,很快就能回來。”
郗瑛納悶地道:“既然等下要搬到将軍府去,就無需麻煩了。”
沈九愣了下,道:“将軍府要先收拾,添置東西,一并買了送去。”
看情形,沈九應當未曾住過将軍府,那裏也如這裏一樣,什麽都需要重新購置。
郗瑛見沈九神色不大好,便未再多言。
沈九從西屋取了筆墨紙硯,來到正屋郗瑛身邊,鋪紙磨墨,按照紅福的安排,認真寫了起來。
寫字時,沈九好像是蒙童初學般,坐得端正筆直,執筆的手,遠不如他握刀時靈活。
紙上的字,卻鋒芒畢露,透出一股金戈鐵馬的氣勢。
紅福的要求多,連頭繩針線都交代了,甚至還有鮮魚,足足寫了兩頁紙。
沈九半點都不見抱怨,甚至很是心虛,紅福念一樣,他就偷瞄一眼郗瑛。
原本挺直的背,寫到最後時塌了下去,神情很是低落。
在廣陵城時,因着有仆婦下人在操持,準備得很是齊全。
他的宅子破舊,周圍住着的都是窮人,比起她與寧勖在鄉間時所住的農家小院要好些,她興許不會嫌棄。
只是,寧勖依舊将她照顧得很好,在鎮上大肆采買,讓她在窮鄉僻壤也能過得舒适。
寧氏雖沒落,被流放到了北地,世家大族的底蘊仍在,他與她才是一路人。
他如何與寧勖比?
寧勖對郗瑛的在意,雖未言說,沈九卻清楚明白,寧勖的字字句句,每個動作都是情。
若非郗瑛,他會死在寧勖的手上,寧勖怕傷着郗瑛,才未對他痛下殺手。
不知為何,回到京城之後,沈九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卑與慌亂。
沒一會,沈九提着熱水進了屋,阿奴領着兩個親衛,扛着嶄新的木桶木盆,薰籠木炭,背着包袱皮跟在後面,在淨房一陣倒騰。
沈九提着薰籠木炭走到正屋,道:“七娘,淨房收拾好了,都重新添置了新的,你先去洗漱,若還需要添置什麽,你交代就是。”
郗瑛心道阿奴動作還真是快,她道了聲有勞,去到淨房,一股暖香撲面而來。
牆角擺着薰籠,新香柏木的木桶裏裝滿了熱水,徐徐冒着熱氣。門框上的小窗半開着,裏面又不會太憋悶,不大的屋子暖香怡人。
靠近木桶的條幾上擺着澡豆,香脂,從裏到外的衣衫鞋襪,昂貴的绫羅綢緞顏色豔麗,紅橙黃綠青藍紫,估計阿奴是直接将鋪子裏的衣衫一掃而空,悉數買了回來。
郗瑛擡頭,望着牆上那扇小窗,窗棂的木格子已不知原來的顏色,牆壁的白灰也已斑駁,變得黑乎乎,到處都透着寒酸破舊,甚至比不過郗氏後巷仆從下人進出的角門氣派。
他已經傾其所有,給她最好的照顧。
郗瑛說不出什麽心情,洗漱穿戴好出去,沈九也已更洗過,換了身半舊的青灰長袍,蹲在薰籠邊發呆。
聽到動靜他擡起頭,看到郗瑛濕漉漉的頭發,忙讓開了,道:“七娘過來熏一熏,紅福在做炊餅湯,很快就好了。”
郗瑛半靠在薰籠上,沈九倒了盞茶遞給她:“阿奴沒買到鮮魚,去別的地方找了,七娘再等一等,晚上就有鮮魚吃。”
大戰在即,京城定已人心惶惶,又是大冬天,鮮魚這些估計堪比绫羅綢緞的價錢。
且沈九未提前去将軍府的事情,郗瑛估計形勢不大妙。
“沒事,買不到就算了。”郗瑛斟酌了下,還是問道:“你可是有麻煩了?”
沈九搖頭道沒事,他心裏悶得慌,有許多話想問,卻不敢開口,生怕聽到她的回答後,他會難受到崩潰。
郗瑛見沈九明顯在躲避,她想追問,紅福提着炊餅湯進了屋。沈九上前接過,等郗瑛拿起了筷子,取了自己的那碗端到角落蹲下,埋頭吃起來。
紅福看得一臉驚訝,郗瑛拉了拉她,“快吃吧,等下糊了。”
沈九蹲在那裏,看上去自在舒适,他應該自小就是如此,不得上桌用飯,随便在某個角落對付着吃上一口,早已習慣了。
無聲用完炊餅湯,紅福收拾了碗筷去竈房清洗,沈九倒了盞茶給郗瑛,這時,親衛走到了門外,看上去很是緊張。
沈九馬上走出去,低聲問道:“何事?”
親衛道:“尚書令來了。”
沈九神色微凜,下意識看向了垂眸吃茶的郗瑛,揮手讓親衛退下。
郗瑛放下茶盞,見沈九站在門外看着她,神色糾結,問道:“怎地了?”
“郗尚書令來了,你可要見他?”沈九遲疑了下,還是說了出來。
郗瑛看着狹窄的院子,道:“總歸得見,不過,他不一定來找我,說不定來找你呢。”
沈九怔了下,道:“我出去看看。”
已在衆目睽睽下翻臉,郗瑛也懶得做表面功夫,一動不動端坐着。
院外一陣大陣仗,沈九領着郗道岷并郗八娘一道走了進來。
郗瑛看向郗道岷,他穿着緋色官袍,身形高挑,五官不算很出衆,湊在一起卻很柔和,看上去很是斯文儒雅。
這般看去,郗瑛與他一點都不像,估計長得像楊夫人,與他并排走着的郗八娘,五官相似,一看就是如假包換的親父女。
只郗八娘的眼神清澈,郗道岷那雙眼深沉了些,深沉到陰森,令人後背發涼。
“七姐姐!”“孽障!”
郗八娘與郗道岷進了屋,同時出聲。
郗瑛尚未作出反應,沈九立刻擋在了郗瑛面前,眼神陡然變得淩厲。
郗道岷臉一沉,冰冷地看着沈九:“沈九,如今你翅膀硬了,明目張膽與我郗氏決裂。”
沈九垂眸一言不發t,不過他沒有動,始終擋在了郗瑛的面前。
郗八娘急着去拉郗道岷:“阿爹,你別兇七姐姐呀,阿爹!”
郗道岷奪回衣袖,眉頭微皺,道:“八娘,你別鬧,否則,下次我不許你再出門了。”
“除非阿爹不再兇七姐姐,我就不鬧。”郗八娘完全不怕郗道岷,氣鼓鼓威脅他。
郗道岷拿郗八娘無可奈何,溫和地道:“八娘,阿爹在教她規矩。她既然是郗氏女,就要守着郗氏的規矩。如今她在大庭廣衆之下,不敬繼母尊長,任由外男打殺郗氏仆從,跟着外男私奔,無論哪一樣,都為世人所不容,阿爹若是不教訓她,縱容她,郗氏的家風何在,臉面何在?”
郗八娘被郗道岷說得一時語滞,只能蠻橫地道:“我不管,反正七姐姐是我的親姐姐,阿爹不許責罰七姐姐。”
郗道岷被郗八娘的胡攪蠻纏弄得似乎很是頭疼,他将她拉到門外,叫來青塢綠萼吩咐道:“将八娘帶下去,好生伺候。”
青塢綠萼忙哀求地對郗八娘道:“八娘,尚書令有事,八娘請随婢子上車去吧,這裏又冷又髒......”
一直冷眼看着他們父女情深的郗瑛,拉了下沈九,他看了眼郗瑛的手,默默退到了一邊。
“我有件事,始終想不明白。”郗瑛上前一步,打量着郗道岷,神色疑惑。
“虎父不食子,我究竟做了什麽,讓你如此恨,對親生女兒痛下毒手,趕盡殺絕?”
郗道岷神色微僵,這時完全不見了對郗八娘時的慈愛,冷冰冰地道:“孽障,自小的規矩禮儀,你都白學了,真是恬不知恥,還敢出言質問起我來。早知你會給郗氏丢臉,當時就不該讓你生下來,果真是五月出生的惡胎!”
郗瑛迎着郗道岷的憎恨,平靜地道:“她死了,被你丢棄在平江城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既然流落在平江城,你若有半點廉恥,就該去死。”郗道岷眼神閃爍着,冷酷無情地道。
“可惜我活了過來,讓你失望了。”郗瑛長長嘆了口氣。
她與郗道岷素不相識,談不上愛恨,只是替原身不值。
郗道岷厭惡地別開了頭,沒再看郗瑛,對沈九道:“既然你已經當衆與郗氏翻臉,這門親事也就作罷!”
郗瑛擡眉,她的親事,又再次黃了!
沈九想都不想,大聲拒絕道:“不!”
郗道岷臉色變了,強忍着怒氣道:“恐怕,此事還輪不到你做主。””
“不退親!”沈九堅決地道:“七娘永遠是我的妻!”
郗道岷終于忍不住了,呵呵冷笑,“你若非我賞識提拔,你就是京城街頭的一條瘋狗,再厲害再兇猛,終究是低賤的畜生而已。沈九,沈東章,我給你賜名,教授你讀書習字,讓你做了人上人,給你權勢,富貴榮華,能讓你上天,也能重新讓你做狗!”
沈九神色陰沉,猙獰扭曲着,陰森森道:“是啊,世人都當我是獠奴,是騾子,是低賤的畜生。尚書令對我有恩,豢養着我這條瘋狗,我心甘情願給尚書令做狗。尚書令讓我去打仗就去打仗,讓我撕咬誰我就撕咬誰,哪怕喪了命,也絕無怨言。”
“只是,尚書令,這都是你的錯啊。”沈九看向了郗瑛,目光瘋狂而悲傷。
“尚書令要我的忠心,見我對金銀珠寶富貴權勢都不在乎,将七娘許配給我為妻。”
沈九灰綠的眼眸,漸漸蒙上了層水光,一順不順凝望着郗瑛。
胸口鼓脹,暖意流淌,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高興,同時,他又害怕得顫栗。
沈九喃喃,絕望地道:“她将我看做人,我嘗到了做人的滋味,再也不想做狗,做畜生了。這輩子,我永不會離開七娘,生死都不離,那該怎麽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