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第 16 章

快入夜了, 但是雨和雪都沒有一絲一毫要靜止的趨勢,簌簌往下落着,路邊的樹上已經沒有可被狂風打落的樹葉了, 只剩一些可憐的枯枝被雪粒砸得搖頭擺尾。

第二個故事結束以後, 這個世界的死氣好似更重了一點,天氣也變得極為惡劣, 夜間的氣溫變得更低, 陳淮把下巴都埋進被子裏,溫涼的手腳似乎也緩慢回溫了。

他做了夢,夢裏的視角像是晃蕩扭曲的鏡頭,一切都如同水中倒影,那波紋蕩開一圈又一圈,只有一個人站在水波中心——銀色的幻覺。

按理來說,那就是過去的秦瑤,但他卻始終不顯人形,銀色影子的邊緣逐漸在水中暈開,她的嘴張張合合,只念一個名字:斷尾魚, 斷尾魚。

陳淮感覺到冰涼的水洶湧起來, 也将他淹沒,他聽見秦瑤的聲音, 說:

“你還不醒。”

“……”

像心髒被用剪刀剪開一樣, 他睜開眼的時候滿臉蒼白, 溫熱的血液都從心腔那個豁口流出, 以至于連腦子都變得空白起來。

秦瑤不再是一團鬼火, 她有了人形,長長的頭發被窗外飄進來的雨水沾濕, 垂在肩頭,她怔怔擡眼,伏在窗前的書桌上,無聊地戳了幾下那紅色的大肚子不倒翁,然後再伸出手去接斜斜飄進來的雨。

不過所有的雨水都會穿過她的身體,秦瑤什麽都觸碰不到,只剩濕重的眼睫毛不斷顫抖,遮住沉郁的眼睛。

她看了過來,陳淮躺在床上與她對視,聽見有什麽叮鈴鈴的聲音,于是撐開幹澀到要黏在一起的喉嚨問她:“那是什麽?”

秦瑤笑一下,擡起胳膊撥了幾下風鈴的尾巴:“我從那邊帶過來的小玩意兒,在這邊好像也能碰着,是我以前一個人住在那邊的時候親手串的。”

她的手蜷了一下,又垂下來,撐住臉,怔怔道:“因為那邊太安靜了,只有我一個人,白天和晚上都沒有聲音,也沒人跟我說話,就只有它能響了。”

陳淮看了眼時間,現在不過淩晨三點,但是因為那個夢,他的困意散了大半,于是披了厚衣服從床上坐起來,用手背去蹭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的眼角居然是濕的,真是撞邪了。

他心神不寧地與秦瑤講話:“為什麽不養寵物,總比這種死物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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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不活啊。”秦瑤苦笑,“陳淮,在這個世界裏,我從沒有養活過一只狗或貓,連花都會養死。”

她側眸望他一眼,發出深深的嘆息,然後小聲嘀咕:“估計是某人在報複我,小心眼。”

陳淮走神很嚴重,壓根沒聽清楚,窗戶外面那點濕潤的風把心頭的慌亂慢慢吹散,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肩膀緩慢下塌,身體也顯得不那麽緊繃了。

“是麽。”他失着神應了一句,“那算你運氣差。”

秦瑤撇了幾下嘴,知道他這個時候魂不守舍,索性也懶得跟他過多計較了,揚一下眼睛,繼續撥自己的風鈴去了。

老舊窗臺上的紅色不倒翁被秦瑤戳得左搖右晃,窗戶外面是連成一片的鐵線蓮,她親手串的風鈴挂在窗沿叮鈴鈴響。

她悵惘說:“我總是記得要去山城巷裏的一個寺廟裏祈福,要給馬蹄街136號的住戶寫一封信。”

陳淮躺在一邊摁手機,屏幕的光照亮他黑夜裏的眼睛。

他眉毛動了動,笑罵她文藝病:

“怎麽,女鬼吸我的精氣還不夠,還要去找以前的老情人?”

說這話的時候,他語氣不太好聽,低着眼睛,眼神晦暗不明,秦瑤笑一下,也不知道在笑什麽,最後也沒應他的話,陳淮顯得更不高興了,關了手機,繼續把自己蒙在被子裏睡覺。

只是那風鈴的聲音實在擾人,叮叮當當的,響了一晚上。

年初,到處都是吃席的,家裏的親戚大多輪着請客,人稍微多一點的地方,就全是點炮仗的孩子,一個個穿得像個裝滿了餡的湯圓一樣,把火一點着,就捂着耳朵跑到十幾米開外的地方躲起來,聽見炮響了恨不得高興得跳起來。

秦瑤很羨慕地站在旁邊,陳淮揣着手看她,覺得她那眼巴巴的眼神就像滴着涎水的小狗,眼睛是水盈盈的。

“除夕那天不是買炮放過嗎?”

秦瑤觑他一眼,嗓音涼涼的:“你還好意思說,大摳門精,就買那麽一盒,自己還灑了半盒。”

說起來挺好笑,陳淮遞給她的時候沒拿穩,一下子半盒倒下去,噼裏啪啦地就開始炸,兩個人被吓了一跳,那時候秦瑤還很虛弱,沒人形,于是天花板上一團藍色的火苗到處撞牆,地上那個人跳了幾下腳,摔炮炸完了,兩個人就一高一低地對視起來。

陳淮不想回憶這麽糗的事,于是轉移話題:“你以後都是人形了?”

秦瑤看看自己的手,用力握了一下:“可能吸夠陽氣了吧,或者說,是我快要回去了。”

靠牆的那個人手指彈動一下,眼睫毛掀起又落下,假裝無所謂地說:“回你身體裏去?”

秦瑤跑過來,歪着頭非要看他的臉,陳淮呵一聲,故意偏到另一邊不叫她看,還探出一根手指頂着她腦門把人推開。

于是她就哈哈笑起來:“怎麽?我要是回去了你會覺得孤單嗎?”

陳淮沒有看她,沉默了半分鐘。

“也許吧。”他的聲音輕得一片雪花就能覆蓋。

秦瑤眼睛更彎了,滿溢的笑容裏似乎還藏了點兒別的不可訴說的東西,又顯得沉重起來。

但那沉重不能被眼前人發現,于是她故作輕松地拍拍衣擺,回頭笑眼叫上他:“公交車應該快來了,去醫院吧,我感覺我快醒了。”

從袁晴家裏離開的時候,兩個人都聽到了她打電話的內容,大概知道醫院裏的秦瑤有将要蘇醒的征兆,陳淮不知道這是不是跟她從袁生的照片裏找回了一部分的記憶有關。

市中心醫院離陳淮住的地方還有十多公裏,轉幾趟公交過去大概就要花一個小時,年後醫院裏探病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只不過上次看見的那個在樓下賣餃子的阿姨的攤位已經不見了,興許是最近城管管得更嚴了的緣故。

負責秦瑤床位的主治醫生還是那個叫曹禺的人,跟上次比起來,值班室裏倒熱鬧了不少,曹禺看上去還記得他,擡手跟他打了招呼。

“你來得比她父母都要勤快。”曹禺說,“上次我就想問你來着,是不是跟人家有更深一層的關系?”

陳淮的嘴張了一下,眉毛卻壓下去:“只是朋友而已。”

秦瑤似乎看了他一眼,陳淮再次把嘴張開,下意識想辯駁什麽,卻又搞不清楚自己要辯駁什麽,于是又緊緊抿住唇。

一人一鬼,本來就只是莫名其妙結緣的,說朋友似乎都過深了。

“只是朋友?”曹禺側身看看他,随即把睫毛低下去看着地面苦笑,“別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這話聽起來有故事,但是陳淮沒什麽興趣聽,他已經看了太多令人感傷的故事了。

“她能醒嗎?”陳淮問。

醫院的背景音嘈雜,不時有鳥兒在雪色裏迷蒙了雙眼,撞到落地窗的的玻璃上,跟樓底下馬路上的軋雪聲混雜在一起,堵住人的耳朵。

“前幾天有強烈的生命體征,不過只出現了那麽一會兒,意識似乎就又沉下去了。”

“腦部受傷很嚴重?”

“手術後傷口已經沒什麽大礙,但是病人還沒醒來,似乎更多的是求生意志不強的緣故。”曹禺思考着,“換句話說,跟做美夢的人一樣,不想醒過來。”

隔着爬滿霧氣的窗口,陳淮看着裏面銀色的身影,直到現在也看不清病床上人的容貌,但是卻已經看透她的一生。

秦瑤揚着腦袋看着病房裏的人,眼睫輕輕落下,再輕輕掀起,安安靜靜的,似乎又帶一點茫然,陳淮發覺自己總是很難看穿她的情緒。

曹禺擡了擡眼鏡,看了他幾眼:“你模樣很憔悴,是生病還是沒休息好?”

陳淮愣了一下,确實感覺自己連嘴皮都是幹裂的,前幾天睡覺又總是多夢,醒來以後就在為照片的事情奔波,沒真的睡好幾個晚上。

“不礙事。”他幹巴巴地應答,曹禺叫他喝杯熱水再走。

日子一天天過去,暴雪卻愈演愈烈,估摸着再過不就公路就不準通行,辦公室的暖氣開得也更厲害,曹禺給他接了水,然後坐在工位上看病人的報告,旁邊來了個醫生打趣他:“成天翻來覆去地看同一個病人的報告,不夠一視同仁啊曹醫生。”

曹禺笑笑,摘了眼鏡揉眉心,道:“有人求過我,說要等她醒過來。”

陳淮用杯子捂了捂手心,驀然開口打斷二人對話:“誰啊。”

他心裏隐隐有一種猜測,覺得也許就是秦瑤口中那個“老情人”。

曹禺好笑地看着他:“都這麽關心了,剛剛還不承認。”

他被噎了一下,幹巴巴地回答:“朋友之間關心一下很正常。”

秦瑤哼了一聲,在辦公室裏到處走來走去。

“來求我的是,一個很重要的……去世朋友的孩子。”曹禺的聲音變得極為緩慢,話語間有些失神。

說話間,秦瑤已經繞到了曹禺的書架上,側歪着腦袋在一排書裏巡視來去,像是在找東西,陳淮的心思也就跟她一起飛了過去。

他抽了一根神經繼續向曹禺确認:“那個朋友,不會住在馬蹄街136號吧?”

曹禺怔愣地張開嘴,像是驚訝于他為何知道這個地址。

“不,但她在中新路136號工作。”

與此同時,陳淮看見秦瑤的手指定定落在一本書上,然後沖他招手,不停催促他:“過來過來!”她的身體又亮起藍色的光圈。

陳淮深吸一口氣,生硬地将話題從馬蹄街136號轉到那本書上:“可以看一下曹醫生的書嗎?”

曹禺有些雲裏霧裏,本來想問他是怎麽知道那個地址的,結果被陳淮突如其來打了岔。

“那本……《彷徨》?”曹禺起身将那本書抽出來,眸光深沉地落在上面。

“很巧,這就是那個已經去世的朋友的書。”他翻開書頁,從裏面掉出一張照片。

在空調吹出的熱氣中晃晃悠悠,像一片雪花一樣,降落在陳淮腳邊。

陳淮掃了一眼照片上那個女人的臉,喉頭一下子發澀,像是咽下去一把沙石,堵住氣管無法呼吸,腦子裏也陣陣嗡鳴。

秦瑤彎腰,手指點住那張照片,再擡眼看看陳淮,笑了笑。

陳淮想叫她住手,她卻已經自顧自地将兩人扯進了照片裏。

漫天盲白裏,只剩下她輕聲呢喃的話語:

“在醒來之前,先把你最想要的東西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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