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寺妖(一)
第28章 寺妖(一)
餘楓次日醒來, 睜開眼便是紗帳穹頂。她記得入睡前,分明是在打地鋪。
旁邊有均勻的呼吸聲傳來,她心中一提,當即偏頭看向身側。
敖風閉目睡着, 窗外透入的淡金色晨光在他側臉映了薄薄一層, 眉眼半掩在陰影中, 褪去了平日裏的不羁傲氣, 如沉睡的寒松。
“沒想到你還有偷看別人的喜好。”
那雙眼徐徐睜開,墨色的瞳仁朝她瞥來。
餘楓開口問, “我不是在打地鋪嗎?”
“是啊,本座也好奇, ”敖風偏頭看着她, “怎麽會有人半夜嫌棄地上冷硬睡不着,硬生生爬上別人的床, 還把別人擠到一邊。”
“這個人應該不是我, 畢竟我一點印象都沒有……”餘楓抵賴。
“不是你?”敖風眉梢輕挑,“那是憑空出現個妖邪, 無緣無故将你設下的結界打破,然後無緣無故将你扔到本座的床榻上, 沒有別的心思, 只是為了讓你睡個好覺?”
餘楓貝齒輕咬下唇,無法反駁, 被褥下的手悄悄往下探了探。
旁邊男人注意到她的小動作, 單手撐着床榻半揚起身, 擋住窗外光線, 陰影籠罩在餘楓面上。
逆着光,餘楓看不清他五官, 只瞧着那雙黑眸中噙着兩點如日光明亮的光芒。
“怕昨夜本座對你做了什麽?”
“不怕。”
餘楓直直迎上他視線,忽而揚唇。
Advertisement
畢竟是一直待她好的師尊。
敖風定定看了她幾秒,屈起一條長腿,手臂随意搭上膝蓋,陽光從他窄腰處透入一束光芒。
“本座慣來喜歡膽子大的人,因為可以試探究竟做到什麽程度才會讓他們恐懼生畏,現在……本座也想試試你。”
說着,他伸出手勾住餘楓一縷長發,纏繞在食指,一點點朝她靠近。
餘楓不閃不避,凝着他逐漸出神。
總覺得今日的師尊有些微妙的變化,但又說不上來。
“你今天好像很喜歡盯着本座看。”指尖纏繞青絲,敖風人已湊至餘楓身前。
餘楓說,“因為感覺你今日跟往常不太一樣。”
“不一樣?”敖風輕挑眉梢,“今日的本座是什麽樣?往常又是什麽樣?你很了解嗎?”
敖風嗤笑一聲,松開指尖發絲起身,“怕不是自以為的了解。”
*
“想不通,寺廟這等有天然淨氣的地方,于妖邪天然不利,它們也敢侵入。”
空無一人的街道,餘楓立在寺廟門前,掃了眼院牆上的仙女彩繪,擡頭看牌匾“衡緣寺”三個大字。
“淨氣對妖邪不利,但常來參拜的人無論□□還是魂魄都較從未踏足過此處的人要更精純,”敖風提步停在她身側,“看來是只求高風險高回報的妖邪。”
“高風險高回報?”餘楓笑着揚眉,眼底趣味的光躍動,“正合我意,進去會會它。”
臺階踱上,左右是兩座怒目金剛像,威嚴煞氣,再往裏至供奉院落,一尊等身高的青銅香爐鼎就在眼前,裏面香火早已燒盡,剩下一堆沒有溫度的香灰。
餘楓從納戒中取出香來,分給敖風三支,“傳聞人間神佛若無人供拜,會慢慢消失的。”
敖風乜了眼她手中遞來的香,雙手環胸往身後漆紅圓柱上一靠,“本座着天地造化,不拜人間神佛。”
“好好好,”餘楓嘟哝一句,“那我自己拜。”
指尖火訣掐出,點燃手中香。
餘楓沖着鼎爐方向三拜起身,将手中香插入青銅鼎內。
煙霧袅袅起,有微風吹來,将直上青天的煙霧吹得微斜。
餘楓扭頭看敖風,打了個“跟我來”的手勢。
敖風提步跟上。
“這寺廟只供奉着一尊送子觀音,左右是善財童子與龍女塑像,時常有人求子,所以這寺廟雖小,但香火一直不斷。”
二人前腳剛邁入供奉殿宇,後腳進來個一把年紀的和尚,像是這寺廟的住持。
見餘楓二人朝他看來,那和尚欠身行禮,“貧僧法號助緣,是衡緣寺的住持,見過二位修者。”
“你怎知我二人是修者?”餘楓問。
助緣搖頭嘆息,“如今除卻修者,無人敢來這衡緣寺了。”
“我聽說這寺廟死了不少人,大師怎麽還在廟中?不怕那妖邪傷你?”
助緣又是一聲苦笑,“姑娘既聽說了此事,應當也聽說了那妖邪不知為何只襲擊年輕男子,我這一把年紀……”
他擡頭望着送子觀音塑像,感慨道,“這廟宇是我師父生前交給我的,即便是死,我也只能死在這裏。”
敖風插了句嘴,“大師倒是聽話的徒兒。”
餘楓瞄了敖風一眼,岔開話頭,“大師來的正好,我雖聽聞了傳言,但很多細節不知,還請大師告知。”
助緣便從頭開始講起。
“這寺廟有了年份,但一直沒錢修葺,好不容易前段時間我終于存夠了香火錢,将寺廟稍作翻修,誰曾想,翻修一結束,就出現了命案。”
他伸手指着餘楓腳下位置,“寺廟中原先還有幾個小沙彌,每日晨起灑掃時,就見一副染血的屍骨堆在你腳下位置……”
想起那畫面,助緣臉上血色倏然退去,閉目合掌,嘴裏念了聲“阿彌陀佛”。
“自那日之後,小沙彌被吓跑了,只老衲一人留在此處,但往後接連幾日,都會看到一副新鮮的屍骨扔在此處,還……”
“還什麽?”
助緣面上充了血色,連連擺手,“還将屍骨對着菩薩,擺成了大不敬的姿勢,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看來這妖邪對神佛厭惡的緊啊,”餘楓往後退了一步,看着方才站過的地面,“官府的人來過嗎?可有查到什麽線索?”
“妖邪為禍,官府的人查不出什麽,”助緣漫吸口氣,“老衲還被抓去審問了幾次,若此事上達佛祖聖聽,可該如何是好……”
助緣說着嘆息一聲,手中佛珠轉的更快。
“那便是重新修葺時,妖邪乘機而入了,”餘楓擡頭看着送子觀音像,身上彩漆仍舊鮮豔,“菩薩塑像也重新修葺了,是嗎?”
助緣點頭,“菩薩法袍褪色,修葺時一并為菩薩換了新衣。”
“還有哪些地方動過?”
“再就是屋頂了,年久失修,總是漏雨,”助緣面上無盡悔色,“早知今日,即便再漏雨,我也不會尋人重新修葺的……”
“助緣大師在嗎?”
餘楓繞着送子觀音像轉了一圈,忽而瞧見什麽,心神一動,正要靠近菩薩塑像,外面傳來陌生男子的吆喝聲。
助緣道了聲“失陪”提步往外走,餘楓還在原地,沖着靠着門的敖風招手,悄聲說着。
“阿風,你過來看。”
敖風聞言踱到她身旁,“什麽事,還要這般小心神叨?”
餘楓朝着送子觀音塑像蓮花底座一指,敖風凝神看去,竟是一滴幹涸的血跡。
時間已久,血跡已然開始發黑。
敖風輕挑眉梢,“真是不得了的發現。”
外面輕微雜亂的腳步聲行至門前,餘楓二人同時擡頭。
門前盡是穿着金色道袍的諸天宗之人,領頭在前的是個年輕男子,約莫二十歲上下,手握佩劍,眉眼隐着幾分倨傲。
“助緣大師,這二位是……”那人率先開口。
助緣從一側入內,“這二位也是修者。”
“原是同道中人,在下章曉傑,諸天宗中人,敢問二位是……”那位章曉傑拱手一禮,複又看向餘楓二人。
餘楓上前一步,開口自報家門,“我、天地仙府中人,他,天生地養散修一枚。”
“天地仙府?”章曉傑面色微變,将餘楓上下打量一遍,“仔細瞧來,你看着倒是有幾分眼熟,可是天地仙府那位師祖的愛徒?我記得名喚餘楓?”
“是我。”
(′з(′ω`*)輕(灬 ε灬)吻(ω)最(* ̄3 ̄)╭甜(ε)∫羽( -_-)ε`*)毛(*≧з)(ε≦*)整(*  ̄3)(ε ̄ *)理(ˊˋ*) 那位章曉傑突然發笑,眼神掃過左右同門,“自家師祖罹難,寶貝徒兒在外逍遙,看來天地仙府那位師祖對自己徒兒單相思的事,确實是真的……”
旁邊有人小聲提醒道,“師兄慎言,以免那位再找上門來,別忘了宗主那位孫子……”
“怕什麽?天地仙府派出那麽多人尋找,至今音訊全無,依我看就是死了,整日誰也不放在眼裏,這全都是報應。”
話雖這麽說,但那位章曉傑的後面的聲音明顯弱了點。
“目中無人慘遭報應”的敖風雙手環胸随意倚靠牆頭,不看那些人,淡淡視線只是落在餘楓面上。
她眸光仍舊靈動,聽聞他的“罹難”的消息不見分毫怒色焦急。
“上回你們宗門那位重孫子公子亂嚼舌根,被我揍成豬頭,這才過去多久,就又有人不長記性,還在胡言亂語……”
章曉傑冷哼一聲,“原先是有你那位師尊給你撐腰罷了,現在你師尊死了,我等還要為死去的師兄報仇呢!”
“死?”餘楓眼皮輕跳,“何意?那位重孫子公子死了?”
“少裝蒜!不就是你跟你的好師尊告的狀?我等才到宗門,他便殺将過來,将師兄在掌下化為一灘血霧,手段之狠辣殘忍,連個全屍都沒留!”
餘楓心下咯噔一聲,下意識用餘光瞟向旁側靠牆立着的男子。
他恍若沒有聽到二人對話,擡手輕拍靛藍袍子上莫須有的灰塵。
舉手投足淡然自若,仿佛只是聽人談論着不相幹的家長裏短。
“要我說,你那師尊就該死,什麽天地造化風靈龍,壓根是他自己編撰,他根本就是人間至極的妖邪!而你們天地仙府衆人,奉妖邪為……”
話未說完,空氣中突傳衣袂破風之音,章曉傑整個人朝後倒飛出去,砰的聲重重落地。
素白的殘影緊随而至,手中三尺寒芒直指章曉傑咽喉。
“師尊如此,是貴宗門人口無遮攔咎由自取,絕不準你诋毀我師尊半個字,否則,別怪我手中照雪劍不留情面!”
日頭正高,餘楓手中照雪劍寒氣肆意,分毫沒被暖化半分。
章曉傑被劍指着的鼻尖逐漸結出霜色,呼出的氣息也變成白霧,大氣不敢喘一個,但眼底卻滿是倔強不服。
咬着牙一個字沒說,直至同門将他從餘楓的劍尖下救下。
助緣忙過來勸和,“女施主,寺廟清淨地,萬不可喊打喊殺……”
“知道了,”餘楓漫吸口氣,将照雪劍收回,頭也不回大步往外走去。
敖風還在供奉殿中,望着這一幕,漆黑的眼眸靜靜淌過說不清的晦暗光芒。
他提步往外走,那位章曉傑被師兄弟扶起,口中還在咒罵。
“該死的!”章曉傑一把甩開扶着他的弟子,“敖風究竟給了那個小賤人多少寶物!要不是照雪劍在她手裏,就憑一個她,我分分鐘将她斬于劍下!為師兄報仇雪恨!”
穿着靛藍色長袍的男子從幾人面前不疾不徐踱過,狹長的黑眸在章曉傑面上輕掃而過。
沒有情緒波動,卻如被寒冬臘月夾着冰碴的風在面上刮過。章曉傑渾身一個激靈,嘴裏未說完的話戛然而止。
那少年輕飄飄一眼掃過便收回,但衆人仿佛被定格在原地,等那颀長瘦削的身形消失在視野當中,飄散在空中的霜雪味道淡去,緊攥的心方才放松,猶如噩夢一場。
*
餘楓坐在一處茶館二樓靠窗位置往下望,正好能看到衡緣寺的寺門。
微風從窗口漫入,吹動她額前碎發晃動。
對面椅子被拉開,敖風順勢坐下,看着她,“難得見你這般神情。”
餘楓仍舊望着窗外,“我也是人,是人就有喜怒哀樂,不會天天開心。”
敖風眸光略微幽暗,自顧自倒了杯茶水湊在唇邊淺飲,“那你這次苦惱是為什麽?那個口無遮攔的人嗎?”
“不是,”餘楓搖頭,視線終于轉回看他。
從他眉眼細細掃過之後,她方才開口,“是我師尊。”
“你師尊,剛剛聽那人說,你師尊許是死了,”他指尖摩挲茶盞,“既是死了,還有什麽好為他憂愁的。”
餘楓又看他一眼,錯開視線望着窗外人來人往。
“師尊實力超群,天上地下無人能及,他絕對不會有事,只是……”
“只是什麽?”
敖風摩挲茶盞的動作微頓,靠在椅子上勾唇睨着她,沉黑的眸子讀不出絲毫情緒。
“怕他了?”
餘楓朱唇動了動,想回答,腦海中很亂,又蹙起眉頭什麽都沒說。
敖風深看她一眼,重新執起茶盞湊到唇邊。
茶水潤濕薄唇,他凝着餘楓口中低聲喃喃,“怕也沒用……“
*
黃昏時分,諸天宗的人已然開始忙碌起來,貼符、擺陣,整整忙活了一個時辰。
關于師尊的話題跳過,餘楓對敖風說道,“他們當是發現了那滴血跡,準備在供奉殿捉個現行了。”
“你覺得能捉到嗎?”
餘楓搖頭,“血跟屍骨都出現在供奉殿,理所當然妖邪在供奉殿的嫌疑最大,但我總覺得這樣太過簡單,要求高風險高回報、且會挑釁神佛的妖邪,鬼主意應該更多才是,不過目前也沒有別的頭緒,可以先靜觀其變……下去湊個熱鬧?”
二人返回衡緣寺,跟諸天宗的人又打了個照面。
章曉傑面色不善,還準備說什麽,但瞧見餘楓身側站着的少年,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
餘楓仰頭看了眼天色。
時至傍晚,有邪雲正在彙聚。陰沉沉一片,将整個寺廟覆蓋的嚴嚴實實。
“此妖邪不簡單,若有危險可以叫我,我待會兒就……”
話未說完,就被章曉傑冷聲打斷。
“區區妖邪,我諸天宗可以解決,無需天地仙府被嬌養長大的女徒弟幫忙。”
眼下捉妖邪才是主要,餘楓聳聳肩,“随你。”
帶着敖風在距離供奉殿最近的廂房歇下。說近,但視野阻隔,只能看到供奉殿一側牆角。
餘楓進屋後直奔窗前,将打開的窗戶關上,而後神秘兮兮的走到圓桌前坐下,伸手招呼敖風過去。
“又搞什麽歪心思?”
敖風拉開椅子坐在她身側,瞧見她手中透明如鵝蛋大的珠子,輕微挑眉,“照影珠?”
他送的,自然一眼認出。
“剛剛過來時,我在牆壁高處留了顆珠子當眼,看看諸天宗那些人的動向,若抓到了更好,看看他們戰鬥方式學習一下,若是抓不到,剛好看看能不能得到什麽有用的情報,他們是指望不上了,定不會告訴我們的。”
“若想知道情報,本座有的是辦法,無需如此麻煩。”
“不麻煩,注入靈力就可以看供奉殿的情況了。”
餘楓食指輕點照影珠,透明的珠子內憑空騰起缭繞雲霧,片刻後生出畫面。
穿着金色道袍的諸天宗弟子已然擺好陣法,分坐四個方向守在陣眼。
那位章曉傑則坐在供奉殿正門前,最危險的方位嚴陣以待。
敖風索性靠着椅子閉上眼,渾不關心接下來如何,這些人又如何。
“喂,你別睡啊,你難道不好奇這妖邪從何而來,長什麽模樣嗎?”
餘楓輕晃敖風肩膀,敖風仍舊閉着眼,嘴裏冷淡回道,“本座對凡人不感興趣,對這些口無遮攔的家夥更不關心。”
剛剛聽到那種話,沒有親手送他上西天已是仁慈,還關心他死活?
餘楓記憶中,師尊曾粥濟被妖邪霍亂的百姓,那時與她一起從白日忙到早上,甚至還會為啼哭不止的孩童哼唱搖籃曲。
如今他卻說:本座對凡人不感興趣。
語調中的冷漠不似作假,是發自內心的不在乎。
從前她覺得師尊很完美,是一眼可以看透的完美,現在的師尊就在眼前,卻似隐于深海之中,她完全看不穿摸不透,忽然想看看,深海之下的那一截,是什麽模樣。
她一手撐着下巴看敖風,“為什麽對凡人不感興趣?”
敖風閉目,聞言輕扯薄唇滿是譏诮,“不能說不感興趣……”
他狹長的黑眸阖開一條縫,冷光透出,“說厭惡應當更貼切些。”
“厭惡……”餘楓心頭一緊,舔了舔發幹的唇,“我也是凡人。”
天地仙府的衆人,也都是凡人。
敖風撩起眼皮看她,“所以呢,你想讓本座說你是特別的?”
晨起面對敖風時那股微妙的違和感再次襲來,殘留的丁點熟悉感消退,仿佛眼前是個全然陌生的人。
“不是,”餘楓下意識否定。
幽深的黑眸鎖在她身上,“那是什麽?”
“只是好奇,發生了什麽事,會讓你對凡人厭惡。”
敖風眼底探究的光消退,緩緩閉上眼,“背叛。”
餘楓還打算說什麽,聽他又說,“四十九次。”
餘楓默了。
天色完全暗淡,屋內燈燭燃着,明晃晃的光芒在餘楓面上晃蕩。
屋內安靜,落針可聞。
男子低磁的嗓音淡淡響起。
“你确實是特別的……”
聲音低微,如春風拂過,發絲都動不了幾縷。
餘楓心頭一顫,仿佛被無形的手輕動琴弦。
回神剎那間,屋外傳出尖銳凄厲的慘叫聲。
餘楓定睛看向照影珠,霧白的珠子此刻如被潑血般鮮紅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