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原來不是夢
第40章 原來不是夢
跳舞的是假李纨。
她上半身依舊穿着青緞背心, 下邊依舊穿着一條很薄的石榴裙,在院子裏的紅梅樹下蹁跹旋轉。
假李纨梳着小辮,樹幹上挂着的琉璃燈将周圍一片映得輪廓分明, 包括她那張塗着脂粉的、鮮亮而明媚的臉。
她轉得越來越快了,昂頭迎着風雪, 發絲滞空,釵環響叮當。
淮南月一直在想,李纨最喜歡的究竟是什麽。
不是梅花枝——庭院裏樹上長了一大片,她要是喜歡,随時可去采, 不必說丢了。
不是釵環首飾——李纨終日別着一根素釵, 各色金銀首飾她都有, 鎖在某個箱子裏, 不見她戴。
不是某本日記、某副畫卷——她書房裏其實堆着好些, 淮南月和秦問川來來回回翻了無數遍, 并無特別之處。
她所擁有的一切都如她從頭到腳的穿着一般庸碌、平淡。
既然丢了,必是眼下沒有的。
眼下沒有,不代表此前沒有。既然夜晚能令時間回溯到七年前的寒冬,那麽……
李纨最喜歡的, 會不會是這會兒的什麽東西?
某樣存在于七年前的、現在已然不在院中的東西。
淮南月将目光轉向小姑娘身上那随風飛揚着的石榴裙。
她和秦問川從沒在李纨的衣櫃裏見過這條裙子。
這條裙子太漂亮、太顯眼了。底色像是深秋的晚霞, 細密的紋樣如同水波, 細閃編織在紋理間,随着人的行止在光亮下震蕩開來。
很難将它與現在那一身素色的李纨聯系在一起。
正如看着面前那生動活潑的小姑娘, 總會很難相信這是七年前的李纨。
七年前的李纨山花爛漫、離經叛道;書裏的李纨循規蹈矩, “如槁木死灰”。
淮南月抓着手電筒松松站着, 往旁邊瞥了一眼,撞上了秦問川飄過來的視線。
四目相對, 秦問川不知想到了什麽,忽然低低笑了一聲,擡起手,在手腕上點了兩下。
淮南月知道她在問——要不要傳送到李纨身邊。
她看着庭院中間的人與樹,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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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段日子來,大概是春夏交接,時氣不佳,總能讓人多些憂思。
李纨便常常想起從前還沒出閣時的日子。
父親是國子監祭酒,有座大宅院。自己白日乘舟游湖,夜晚對月吟詩,夏天在葡萄藤下納涼,冬天在梅花樹旁賞雪。
直到某日父親将她叫入書房,語重心長地對她說:“宮裁,你大了,得嫁人了,我已為你找好了夫家。在夫家比不得自家,你……萬事小心。”
人人都說,父親給她尋了戶好人家。她原也是這麽想的,賈家世代功勳,白玉為床金作馬,自己要嫁的又是榮國府二老爺的嫡長子,傳聞俊朗有才幹,自己進去便是榮府大奶奶,內宅大權在握。
她很高興。
她嫁入賈府,幫着婆婆料理家事。她聰明又上進,不出月餘,便将宅中瑣事料理得像模像樣,王夫人于是放心地放權與她。
阖府上下都說,李氏人爽利,做事也公道,是個極好的。
丈夫在外奔波,她在內主持中饋。賈珠待她很好,一年來從未與她紅過臉,她半夜夢醒的時候會想,父親曾經的憂心到底是過餘,自己的運氣一向不錯。
可是老天似乎沒有眷顧她。
她誕下賈蘭後,賈珠就病了。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山參靈芝不要錢似的倒入藥罐,然而賈珠的病一直不見起色。
大夫說,這回怕是難了。
榮府二房終日以淚洗面。王夫人抱着賈珠哭嚎“你若死了,我也不活了”,她也跟着垂淚。
誠心沒感動上天,賈珠還是死了。
死的那天下了好大的一場雪。院子裏的紅梅枝被壓得彎了腰,她的生活從此也沒了歡聲。
她成了寡婦。
而寡婦是不該有權力與欲望的。
她把一大盤庫房鑰匙交給王熙鳳,把金釵銀環與胭脂水粉鎖進箱子,把濃墨重彩的裙子壓到最低下,把素色的衣衫翻出來。
自此,登臺唱戲的成了王熙鳳,大家嘴裏“爽快不拿大、雷厲風行”的也成了王熙鳳。
大家提到大奶奶的時候,只會搖搖頭,說,榮府已故大爺的遺孀,帶着一個孩子,可惜了的。
就好像她的人生已經完結在了賈珠死的那一刻,此後的日子只會作為“賈珠的遺孀”與“賈蘭的娘”活着。
沒有自己的名字。
她十五歲入賈府,十六歲生下賈蘭,十七歲成了寡婦。
她的人生埋葬在了十七歲雪夜的紅梅樹下。
只要存于世上一天,“寡婦”這個詞就壓她一天,時時警醒着她必須克己複禮,繃着內心的那條弦,不能近權力,不能太開心。
不能有欲望。
她從前的屋子裝着玻璃窗,廊上人來人往,每雙眼睛都能看到她在做什麽,有沒有守婦道。
什麽是婦道呢?
大概是,寡婦要清閑貞靜,不能笑鬧,不能打扮,不能穿鮮亮衣服,必須過得像深山老僧。
慢慢地,她将所有的重心都寄予賈蘭,期盼賈蘭成人成才,逼着賈蘭刻苦用功。
可是某天,賈蘭也病了。大夫說是過于勞累的緣故。
她看着鏡中不施脂粉,眼角眉梢都耷拉下去的自己,才陡然發現——
她變得不認識自己了。
那時候未出閣,她生了一副好樣貌,寫得一手好詞,常常與姐妹們一塊兒淘漉胭脂膏子,賞月觀花。
姐妹們常誇她笑起來好看。可她已經記不起發自內心地笑是什麽感覺了。
她想要笑,想要化妝,想要穿着從前最愛的那條石榴裙跳舞。
她想要作為“李宮裁”而活。
于是每至夜晚,夜深人靜,全世界都陷入酣眠的時候,她終于可以放松下來一點,放縱自己追憶往昔。
而近些日子的晚間總會出點怪事,譬如時不時會由春入冬,紅梅挂滿枝頭。
大約因着同是冬天的緣故,她常常夢到七年前出閣前的那個深夜。
四面彩燈高懸,紅梅花開得烈豔豔,她穿着最愛的石榴裙在梅花樹下跳了一整夜的舞。
那是她人生中最離經叛道、落拓不羁的一晚。
……
李纨今夜又夢到了那晚。
近些日子總是憂思多夢,導致白日裏總沒什麽精神。她正在夢裏肆意變換着舞步,忽然聽見耳畔傳來一聲很輕的“大奶奶”。
她顫了顫眼睫,悠悠轉醒,見自己身側站着倆姑娘。
這倆姑娘她很熟,前不久才在書房相見,其中一個姑娘還給自己送了一串手鏈,自己一直戴着,沒有摘。
自己前日還覺得與這倆姑娘投緣,本想着前夜邀她倆喝酒,然而等着等着實在太困,不小心睡去了,沒前去赴約。
那晚,* 倒是在夢裏與她倆見了面。
夢裏的自己似乎是七年前的自己,塗抹着脂粉,笑吟吟的,提着一架琉璃繡球燈。
不過外頭那麽好些人守着,她倆怎麽進來的呢?
李纨沒想明白,揉揉眼睛坐起身,沉聲問:“何事?”
“奶奶最喜歡的東西不是丢了麽?”秦問川吊兒郎當地笑了一下,沖李纨眨眨眼,“我如今找到了,奶奶随我來。”
李纨眯起眼,有些不信。
怎麽可能呢?石榴裙放在老宅中,就沒帶來。
可是眼前姑娘的語氣的确很真心實意。
她跟着倆人往外走,扶着門沿踏出門檻,便看到了庭院正中翩跹旋轉着的、七年前的自己。
下身穿着那條紅石榴裙。
原來雪夜紅梅樹下跳舞的畫面不是夢。
李纨想往庭院中間走,又像是有些不敢,來回踱了幾步,最後還是拽了拽淮南月的袖子:“煩請您為我取來,可好?”
她的聲音似乎帶上了一點哭腔。
近鄉情更怯。
不敢問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