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過往
第40章 過往
換衣間的白熾燈照得整個屋子亮堂堂的, 葉竹漪可以很清晰地看清田婷那張熟悉又陌生的五官擰出的表情,那是她很少見過的溫柔。
記憶中的田婷,有時候心情好會突然想起自己還有她這麽個女兒, 開心了會帶她去片場, 那時候的田婷也會露出這樣溫和柔善的一面, 蹲在葉竹漪的面前,囑咐她:“等會兒進了片場,不可以叫我媽媽, 要叫阿姨知道麽?”
那樣的田婷太少見了, 葉竹漪尤為珍惜難得的溫存時刻, 所以即便田婷與別人介紹她是朋友家的孩子時, 她明明難過的要死, 也還是會配合田婷, 叫田婷一聲“阿姨”而不是“媽媽”。
更多的時候田婷都是醉酒的模樣,發起酒瘋來會面目猙獰地将他按在水裏, 會一遍又一遍地說,“你怎麽不去死。你死了我該有多輕松。”等酒醒了, 田婷又會哭着抱着渾身濕透奄奄一息的她, 泣不成聲地說,“對不起,對不起。都是媽媽的錯。”
每當葉竹漪哆哆嗦嗦蜷縮成一團時, 外婆都會将她抱在在懷裏, 輕聲唱着童謠,拍着她的後背安撫着:“一一, 別怕, 外婆在呢。一一啊, 別怪你媽媽, 她也不容易。”
外婆總對她這麽說,說田婷年輕不懂事看錯了人,懷了那人的孩子,那人卻娶了別人;說田婷懷她的時候吃了很多苦;說田婷一直以來辛辛苦苦賺錢也是為了養她。
葉竹漪信了,所以哪怕後來田婷喝多了瘋起來折磨她,她依舊會對田婷抱有一絲期待和希望。
她期待着媽媽有一天可以釋懷過去,她希望媽媽有一天可以接納她這個女兒。
而不是把她當做阿貓阿狗,開心了逗兩下,不開心了随意打罵或者……随手就送給了別人。
但那一絲期待和希望最終随着外婆的離開一并消失了。
最初随着養母一家去到美國的時候,葉竹漪真的以為田婷會像向她保證的那樣,會定期讓外婆和她視頻,會抽空來看她,會來接她回去給外婆慶生。
可她日複一日等來的只有失望。
她從沒有想過,當初一別,便是一生。
她從沒有想過,有一天無法釋懷的會是自己。
“一一。”田婷柔聲低喚,真的很像一個母親飽含深情地喚着自己女兒的小名,“你是為了臻臻才進的圈對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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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這麽叫我,也別這麽叫她。”葉竹漪冷淡道,“我為什麽進圈應該和田老師沒關系,不是麽?”
田婷靜靜地看了葉竹漪一會兒,眉宇之間的溫和淡了許多,她撩了下鬓邊的發,嘆氣道:“你對我說話,一定要這麽帶刺麽?”
“我知道當初的決定傷害了你,可那是無奈之舉。”田婷吸了一口氣,眼眶紅了,“你想要什麽我現在可以盡所能去彌補你,你能不能原諒……媽媽。”
最後兩個字失了尾音,輕到幾乎聽不清。
路不平說的對,田婷不繼續演戲真的太可惜了,天賦型選手,天生的戲子。
葉竹漪斂下眼睫,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沒有說話,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攥着,打着哆嗦,指甲陷進掌心的疼遠不如心上那道口子被撕開的疼來得更清晰。
低輕的笑聲突兀的打破了寂靜的氛圍。
“好啊,我原諒你。”葉竹漪輕聲道。
田婷眼眸一亮,上揚的唇角在看見葉竹漪通紅的雙眼時僵在了臉頰上,笑意一點點地斂下。
她以前帶葉竹漪去片場的時候,許多人都會誇“這孩子眼睛真漂亮”,葉竹漪的眼睛很像那個人,琥珀色的眸子像顆琉璃珠,澄澈透亮。
可現在這雙眼睛滿目通紅,連眼白都透着紅,血絲分明,盈着水光,就好像下一秒就會流下血淚來。
“我原諒你。”葉竹漪的聲音帶着笑意,聽着卻是悲涼,“你能把外婆還給我麽?”
能把這世間曾對她最好的人還給她麽?
一個死掉的人,怎麽還呢?
田婷突然想起老太太死的第二年,葉竹漪好不容易回了一趟國,在見到屋裏的灰白照片時,她也是這樣許久的沉默着,擡眼時雙目血紅,死死盯着她看,滿目的憤懑和失望。
一滴淚也沒有,一句質問也沒有。
田婷感覺到心口有一點疼,像被針紮,細細密密的疼,她張了張口,一時說不出話來。
葉竹漪轉身走到了門前。
田婷猛然回神,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你喜歡秦至臻對麽?不是普通的喜歡。”
葉竹漪腳步頓住,手碰上了鎖。
“你進了這個圈子應該很懂圈子裏有多亂,大衆對于女性演員的寬容度有多低,你要毀了她麽?還有,秦老爺子會允許自己孫女和一個女人不清不楚麽?”
葉竹漪置若罔聞,鎖被轉動,“咔噠”一聲。
“你知道秦至臻父母當年是怎麽出的意外麽?”田婷急道。
葉竹漪手握在門把手上,沒了下一步動作,靜靜等着田婷的下文。
田婷松了口氣,肩膀因為松懈塌了點,“她爸爸出軌了,出軌對象是個男人。交通事故是因為夫妻兩發生了争執,她媽媽搶奪方向盤導致的。”
這是她不知道的事,葉竹漪握緊了門把手,啞聲問:“所以呢,你到底想說什麽?”
“所以秦至臻為什麽連你也忘記了?明明是那麽要好的朋友,好到做什麽都是形影不離。”田婷凝視着葉竹漪的背影,眸裏閃過一絲掙紮,狠了狠心繼續說道:“因為她怕,怕自己也怕你會像她父親一樣。人家好不容易忘記的痛苦,你的出現你的靠近有可能會讓她想起所有她好不容易忘記的痛苦往事!所以你真喜歡她就應該離她遠遠的。”
屋裏空調冷氣開的很足,甚至吹在身上都讓人覺得有些冷。
葉竹漪心裏那道口子豁開的更大了,冷風從張開的毛孔裏灌進心口,整個身體都是冷的,冷到腦子思考事情越來越清楚。
從她決定踏進娛樂圈那一刻起,就踩在了田婷的神經線上。田婷總在擔心有一天紙包不住火。
所以從選秀比賽的最後一天,她的票數被壓了一半,但是“竹筍”給力,硬是将票數拉到和第三名的魚薇同票。
所以無論她多有演技天賦,永遠只能在三線沉浮。
所以田婷這麽多年做着豪門闊太太不演戲,卻主動聯系路不平出演沈母,就為了接近她與她親口說這些。
葉竹漪閉了閉眼睛,酸澀像是從眼睛流到了心底。
所以她應該離秦至臻遠遠的,所以她應該離娛樂圈遠遠的,這才是田婷想說的。
“田老師,您真想彌補我就應該離我遠遠的。只要您不刻意靠近我,沒有人會知道我們的關系。”葉竹漪轉動了門把手,“您放心了麽?”
田婷身體猛地一顫,她緊緊盯着葉竹漪的背影,眼睜睜看着葉竹漪的身影被門隐住,聽見葉竹漪的聲音輕飄飄的幾乎要被關門聲給掩蓋住。
放心了麽?
她什麽都知道。
有什麽濕濕涼涼的落在了臉上,田婷在模糊的視線中仿佛看到了當年,母親抱着孩童時期的葉竹漪在老家的院子裏等着她回家。
這孩子從小就像個冰雕似的,最初的最初這孩子見到她時會抿唇淺笑,怯生生地叫她一聲“媽媽。”
眼淚落下的瞬間,田婷所幻想景象像破碎的泡沫,她的母親早已去世多年,而她的第一個孩子……早已被她送給了別人……
“一一,我。”田婷踉跄了一步,兀自低語,“我也曾期待過你的出生,我也曾嘗試過……”
嘗試過去接受,可最終也是她親手丢棄了這個孩子,成為了這孩子好不容易忘記的痛苦往事。
她甚至想不起來葉竹漪是從哪一天開始不叫她“媽媽”的了。
她再也不會叫她一聲“媽媽”。
屋外的葉竹漪倚靠着門板,她聽見了田婷最後的那一句,聽見了田婷的抽噎,她像被抽去了靈魂的傀儡一動不動地站着。
她将自己隐于黑暗中,佝偻着背縮着肩。
小喬隐約聽見動靜出來察看時見到這一幕都快心疼死了。
這孩子脆弱的像是一碰就要碎掉了,卻又要故作堅強地說“我沒事。”
一遍又一遍,自欺欺人。
葉竹漪調整好了情緒,等着眼眶的紅淡下去才回酒店。
回去的時候,套房裏不像她想的那樣幽暗暗的,客廳裏有一盞小蘑菇燈散發着幽幽的暖光,秦至臻窩在沙發上,聽見開門聲,睡眼惺忪地看過來。
“我還以為你是被人拐走了呢?”秦至臻按了下手機屏幕,淩晨一點,回來得有夠晚的。
葉竹漪愣了愣:“你在等我麽?”
秦至臻輕“哼”了聲,有些別扭地說:“我是起來喝水的。”
從片場回來以後秦至臻那股子不爽就淡了許多,她将那股不爽歸結于葉竹漪居然透過她想別人,可轉念一想,因為一個額頭吻想到前任什麽的似乎也情有可原……前任,有前任也很正常。
她卻為了這種事對葉竹漪擺臉色,還故意不等葉竹漪一起回來。
越想越覺得不對,秦至臻想等葉竹漪回來邀她過段時間一起去看星星,可以緩和一下現在的關系。可左等右等都不見葉竹漪回來,等到有些困了,她在客廳留了一盞小夜燈給葉竹漪,然後回到床上。
結果在床上秦至臻翻來覆去睡不着,幾次開門關門看着黑黢黢的客廳發呆。
到最後就成了現在這樣,她窩在客廳的沙發上,等葉竹漪等到睡着了。
但秦至臻要面子,她不想承認這件事。
葉竹漪瞥了眼茶幾,茶幾上沒有水杯,她勾了勾唇,沒有戳穿秦至臻。葉竹漪一步步走到小蘑菇燈前蹲下,暖黃色的光灑落在手上,暖洋洋的,順着指尖淌進心田。
以前從沒見過的小蘑菇燈,是臻臻專門為她留的麽?葉竹漪伸手戳了戳蘑菇燈,臉頰上的梨渦漾開。
田婷說的話兀的從腦海裏跳躍出來,葉竹漪像觸電似的倉惶地蜷縮起手指。
這個女人總是最清楚她的軟肋,知道怎麽讓她妥協……像當年為了讓她出國,狠心地提醒她秦至臻已經不記得她的事。
現在又是這樣,把另一個真相攤在她的面前。
原來她對臻臻而言也是盡力遺忘的痛苦過往麽?
“怎麽了?被電到了?”秦至臻見她驟然縮回手指,從滿臉的開心到一臉痛苦的表情,顧不上許多,一把抓過葉竹漪的手仔細察看。
小夜燈的光束斜斜照在秦至臻的臉上,葉竹漪看清了秦至臻面上的擔憂神色。
握着她的手好暖,她一點都舍不得掙脫開。
葉竹漪滾了滾喉嚨,“臻臻,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容許她自私點。
她可以小心翼翼地藏好其他感情,只是要回最初的友情,這樣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回到她身邊。
可不可以不要松開她的手……
“嗯?”秦至臻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确認葉竹漪的手指沒什麽問題,松開了手,“可不可以什麽?”
葉竹漪移開了視線,看向小蘑菇夜燈:“可不可以把這個小蘑菇送給我?”
“可以。”秦至臻不假思索。
葉竹漪笑了笑,她将小蘑菇的燈關掉,拔下,視若珍寶地揣進懷裏,她在黑暗裏近深深地看着面前的人:“不早了,回去睡吧。”
秦至臻點了點頭:“你也是。”
兩人各自回房。
秦至臻突然想到忘記邀請葉竹漪一起看星星了,她回過頭時,葉竹漪已經進了房間關了門。
算了,明天再說吧。
秦至臻這麽想着,進了屋,她在關門前又看了眼葉竹漪的房門,勾了勾唇。
某人好像也忘了和她說晚安。
秦至臻不知道在那扇門後,葉竹漪将自己蜷縮成一團,抱着不會亮的蘑菇燈融于黑暗中,輕聲呢喃:
“臻臻,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