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急促的腳步聲停在寫着珲春閣三字的套房門口,砰的一聲,房門撞開又彈回。

“剛在小重山滑雪場上,我摔了那麽一下,突然全想起來了!”

聞序快步沖進房間,激動得來回踱步,一手攥拳在另一只手心有節奏地敲打着:“雖然還是想不起他的長相和名字,但是這是我六年來第一次記起來那麽多細節,你明白這有多珍貴嗎?”

房門口,瞿清許站在原地看着走來走去的聞序,眼裏的光微不可察地一動,緩緩走進屋。

“你想起來了多少,具體內容是什麽,”他看着高興得到處亂走的搭檔,“說出來,也許我能幫你分析一下。”

聞序腳步一頓,回頭看他。

從滑雪場回山莊的這一路,他都是這般看似瘋瘋癫癫的狀态,和平日耿直又沉穩的聞檢查簡直判若兩人。

“也是在這兒,”聞序恍惚地說,“忘了因為什麽,他陪我在小重山,滑雪。”

瞿清許眼底霎時閃過一絲驚愕,又如碎石投湖般,咚的沉入黑不見底的瞳孔深處。

他插在呢子大衣口袋裏的手不由自主攥緊。

“繼續說,說出來有助于你整理思路,鞏固記憶。”瞿清許道。

聞序輕輕啊了一聲,在床尾坐下,看向窗外晴空下銀裝素裹的山。

“我腦子有點亂,方鑒雲。”他低聲自言自語,“應該是七年前了,如果我直覺沒錯的話……”

*

光陰倒轉七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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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啊啊啊啊啊啊——!”

鬼哭狼嚎的慘叫追不上飛馳而下的身影,人都不見了,喊聲還餘音袅袅地在雪道上空盤旋。

砰的一聲!

“阿序!你沒事吧?”

十九歲的瞿清許嗖地精準停在雪道終點的圍欄邊上,掀起護目鏡,彎腰把倒在地上的人拉起來,替他拍着背後的雪渣,聲音裏的笑意卻欲蓋彌彰:

“高中的體育選修課你選什麽不好,偏要選我當年學的……噗……”

“還笑!不是說蹲下來速度就會變慢嗎?!”

十七歲的少年從晶瑩的雪地裏爬起來,像大型犬類似的甩了甩腦袋,把毛線帽上的雪塊抖掉,兇巴巴地拍掉瞿清許替他撲雪的手,“我發現你這人,上了大學後,越來越學壞了!”

“有嗎?我這人本性如此,解放天性罷了。”

初秋的首都,碧空如洗。兩個少年的臉迎着山崗上的風,吹得紅撲撲的,亮閃的眸子裏倒映着彼此的臉,一個笑得愉悅,另一個佯裝不爽。瞿清許好脾氣地過去拽了拽聞序:

“喂,阿序呀。”

聞序很有骨氣地哼了一聲,撿起差點斷成兩截的滑雪杖。

瞿清許不厭其煩地怼怼他:“幹嘛這麽小氣嘛。好了,加練結束,雙板摘了吧,陪我坐纜車去高級滑雪道玩會。”

聞序這才磨磨蹭蹭地摘了腳上的滑雪板,把東西嫌棄地丢到滑雪場角落的回收筐裏:

“什麽加練,明明就是拿我尋開心。算了,勉為其難陪你去一下好了……”

“——其實現在想想,感覺那個人真的很會哄人,知道我沒真的生氣,他也不戳穿。當年我還小,沒能識破他把我當小孩子逗的心思……”

客房的大床上,聞序念叨着,忽然聽見帶着氣音的低笑,擡起頭。

“這有什麽笑點嗎?”他問。

瞿清許掩飾地摸了摸鼻子,唇角卻還止不住地要翹起來。

“沒什麽,”他溫聲說,“就感覺你說得有道理,繼續。”

……

懸空的鋼絲下,一輛輛露天纜車緩慢向上攀升。

兩個少年并肩而坐,聞序抓着扶手,十分緊張地四下張望,喉結猛動:

“還沒到你的高級雪道嗎?再往上都快到山頂了吧!”

身旁的青年倒是不動如山,穿戴着雪板的雙腿甚至惬意地交疊在一塊兒,看得聞序心驚肉跳,生怕他一個左腳絆右腳從纜車上掉下去。

“別操心我啦阿序。”瞿清許用眼神示意他,“喏,看看小重山的風景,是不是很美?”

聞序不情不願地嘁了一聲,托着腮轉頭。

初秋的小重山,到處都是風裏送來的凜冽味道。海拔一點點升高,山腳下綿延不斷的土地和純白無瑕的雪場逐漸完整地呈現在他眼前。聞序看入了迷,又從另一側轉過來向上看,只看到那高聳入雲的雪峰宛如沉默的巨人,山巒屹立。

十七歲的男孩兒小小地哇了一聲。

“我還是第一次注意到,這小重山居然這麽壯觀。”

聞序感慨。

瞿清許緊挨着他坐着,聽了這話,稍側過身子,二人有點臃腫的滑雪服蹭在一起又分開。

聞序感覺到,于是收回放出去的目光,看向身旁人。

盡管回憶裏,這張臉總是模模糊糊的,面目不辨。

“我記得你之前說過,你那個優錄,就是靠滑雪加分的?”聞序問。

瞿清許點頭:“從小我就對滑雪感興趣,父親也給我聘請了家教老師。原本考大學是沒指望過靠這個降分錄取的,也算我命好,誤打誤撞。”

聞序:“滑雪這麽難,你為什麽喜歡滑雪?”

纜車微微搖晃着,少年眼裏的瞿清許似乎怔了怔,随即微笑起來。

“因為小重山的雪景很美啊。”瞿清許說。

“哎,我認真的——”

“我也是說真的。”瞿清許打斷他,“阿序,你不覺得,在這麽風景優美的地方滑雪,就好像鳥兒長了翅膀一樣,可以體驗飛翔的感覺嗎?”

輪到聞序愣住了。

纜車越往上,雪道裏的人越稀少,整座雪山上仿佛只剩下兩個純潔懵懂的少年。

瞿清許笑道:“滑雪都是從高處往下,可是在雪山上馳騁的時候,我卻感覺自己好像在飛。有時候,明明在走下坡路,可人卻好像反而自由了,你說對這種感覺上瘾,是不是也不足為怪?”

聞序張了張嘴,好半天才聽到自己說:

“什麽自由,向下墜落的自由?”

“不,”瞿清許道,“是感覺自己真正活着的自由。”

咔噠一下震動,纜車停在一塊平臺上。瞿清許拍拍他的肩:

“下去吧阿序,你在這等我。一會兒給你看看我新練的動作。”

聞序機械地點點頭,跳上平臺,看着纜車載着那人漸漸升向斜上方。

他腦袋裏始終琢磨着方才瞿清許留給他的話,甚至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一個人在平臺上嘎吱嘎吱地踩着雪,老老實實等了好一會兒,忽的意識到,他們倆誰也沒帶手機,就這麽傻等着瞿清許滑下來,誰知道他要多久才能準備好?

有那麽幾秒鐘,聞序甚至想到這會不會又是自己這喜歡惡作劇的摯友給他設下的又一個陷阱。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下一輛纜車不一定要什麽時候過來,他揣着手在原地跺腳取暖,一邊嘟囔着伸長脖子朝山尖兒望去。

“哪有人來最上面的雪道啊,”少年嘀嘀咕咕,“該不會又诓我——”

少年随意一瞥,突然如鲠在喉般,瞪大眼睛呆住了。

恢宏的銀白色山脊上,平坦的雪地猶如摩西分海,蕩開層層雪白的浪花;一個逐漸變大的小黑點兒從山頭上順着蜿蜒的雪路飛流直下,以肉眼幾乎難以追蹤的高速疾行而來,下一秒,忽然那身影腰胯一動,整個人一個踏浪般的大甩尾,迎着山巅的風嗖地向側面扭去!

聞序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差點失聲大叫,然而那人緊接着一個近乎直角的銳利轉向,擦着S彎從雪道上飛傾般滑下。聞序終于理解了少年剛才所說的,自己現在的心完全被拴在了對方身上,呼吸都因這個人的每一次驚險過彎而被牽動,不過數秒,高速滑行的身影已然清晰地出現在距他不遠的雪道上。

他攥緊拳頭揮了揮:

“來這邊!”

馳來的少年攜來飛揚風動,高速移動下,聞序似乎看見對方牽了牽嘴角,調轉板頭,果斷向他身處的平臺方向滑行過來。就在聞序欣喜地要跳下來迎接這位勇士時,少年忽然低下身子,随着雪板沖過一個斜坡,清瘦卻矯健的身體猛一發力!

刷的一聲!

聞序的腳步堪堪剎在平臺邊緣,仰起頭。

有一瞬恍惚之中,他以為下雪了。

雙板鏟起的雪花飛濺至半空,在陽光下閃着細膩的光芒,璀璨如白日銀河。只見瞿清許的身體騰空而起,背着光的身影在空中靈巧地騰挪一圈,伸展的雙臂如白鴿振翅,在雪山蒼穹下劃過一道淩厲的弧度,躍至少年面前。

聞序的呼吸仿佛頓時消失了。

如踏雪穿雲箭,倩影照驚鴻。

果真好像……

果真好像翺翔的鳥兒啊。

半空之中,他們的視線交錯。聞序身體僵硬地伫立在平臺上,時光的流速在一剎都變慢了,就在他以為自己什麽都聽不見了的時候,啪的一聲響,瞿清許穩穩落在他身前的雪地上,如春雨來臨前的驚雷,聞序倒抽一口冷氣,這才猛然回過神。

很快,他的耳畔傳來擂鼓般越來越快、越來越強烈的心跳聲。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阿序!”

瞿清許喘着氣,摘掉護目鏡和帽子,露出有點汗濕的黑發,和那雙亮如星子的黝黑雙眸:

“這動作我練了一個月呢!怎麽樣?”

少年呆呆地站在平臺上,沒有吭聲。瞿清許慢慢變得疑惑,伸手在他面前張了張五指:“我和你說話呢阿序,怎麽啦?”

聞序置若罔聞,費力地吞了吞唾沫,隔着鼓噪的心跳聲,暈暈乎乎開口:

“好漂亮……”

瞿清許:“嗯?什麽?”

聞序看着裹在滑雪服裏、清瘦卻極富有力量感的少年,舔了舔嘴唇:

“我、我是說,好厲害。”

“是吧!”瞿清許這次聽清了,立馬笑逐顏開,“阿序,其實這還不算最風光的呢!再過兩年,小重山就要舉辦聯邦的第一屆青年冰雪運動大賽,到時候不僅會開放這條高級雪道,你猜還有什麽?”

聞序條件反射地接了句“還有什麽”。

瞿清許興致高昂,回首一指那直插入雲的山峰:

“從來沒有開放過的小重山最高峰的另一面,到時候也會完全放開!那裏過去是軍事保護區,普通人不能靠近,據說從北國可以看到另一側的風景,不過爸爸從沒帶我出過國,那裏是什麽樣子我也只聽外人說過……”

聞序哦了一聲。瞿清許拎起滑雪杖,仿佛執劍的俠客,朝山巅潇灑一揮:

“所以阿序!在這之前我更要苦練,兩年之後我要挑戰小重山的最高峰——不,不止最高峰,我要翻過小重山,到山的背面去!”

恍然間,聞序癡癡地看着那陽光下揮灑汗水的昂揚笑靥,嘴唇輕微顫抖。

雪山蒼茫,萬籁俱寂。少年清俊的側顏仿佛散發着肉眼可見的、朝氣蓬勃的生命力,在秋陽下熠熠生輝。

少年擡手,隔着蓬松的滑雪服,撫住怦怦直跳的心口。

是萌生的悸動,是不朽的神往,是今生的守護。

是十七歲年華裏姍姍來遲的,心花盛放的愛戀。

他看着意氣風發的俊美少年,臉上終于浮起久違的笑容。

“會的,”十七歲的聞序說,“翻過那座山的時候,我一定與你同在。”

*

珲春閣內,聞序換了口氣,一頭仰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

“——當時我看着他,一顆心什麽都裝不下了,從來沒有那樣深深地為一個人着迷過,感覺他簡直是這個世界上最耀眼、最有朝氣的人,身輕如燕,恣意灑脫……”

他頓了頓,房間便一時按下暫停鍵般靜默無聲。聞序皺眉:

“方鑒雲?”

沒人應。他坐起來,看向不知何時倚在窗邊的青年,後者依舊雙手插兜,臉卻不知何時轉到另一邊去,只留給他個梳着半紮丸子的飽滿後腦勺。

“你在沒在聽啊?”聞序不滿道。

瞿清許當他不存在一般仍未回頭,只是望着對面牆上挂着的一面半人高的鏡子。

鏡中倒映出懶散倚着窗臺的側影,消沉、蒼白而孱弱,眼裏的黑色吞噬了臉上一切本該鮮明活潑的情緒,留下面無表情的空白,以及濃到化都化不開的頹喪。

猶記得聞序剛開始講述他的心動時,這張臉上是挂着笑的。

可笑容是從何時開始消失的呢?

瞿清許閉上眼,睫羽輕顫。

“啊,在聽呢。”他說,“是個陽光的孩子,難怪你那麽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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