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姜淨慧從外頭回了家後就同李氏提起幾日後想去妙恩寺。
聽到妙恩寺三字, 李氏神色變得尤為不自然,她已經很久沒去過那個地方了,這麽些年來,也只有迫不得已的時候才會去個一兩次, 她問道:“怎麽就突然想去那了?”
姜淨慧回道:“今日在街上聽他們說過幾日寺裏頭有法會, 聽聞求簽特別靈驗,我便想着也去湊湊熱鬧。”
李氏有些不大願意, 她道:“嗐, 能有些什麽熱鬧好瞧的,不過是寺裏頭的僧人辦場法會,想收些香火錢罷了, 可沒什麽意思。”
聽了李氏的話,姜淨慧的臉上便浮現了失落之色。
“這樣嗎......從前不在京城的時候就聽說過了妙恩寺的名頭, 那個時候就想着往後來京城能瞧瞧就好了,不曾想母親說是無趣。不過, 母親既都如此說了,那想來也當真有些沒勁的, 女兒不去好了。”
這話聽得李氏心裏怎麽都有些不是滋味了,她嘆了口氣道:“既你想去, 那便去吧, 到時候你哥哥在家裏頭休沐,讓他帶你去好了, 那地方擠得慌,我就不去了。”
姜淨慧的臉上浮起了喜色, 很快又道:“那帶上妹妹一起去吧。”
李氏下意識拒絕, “你妹妹也不喜歡那地方。”
姜淨慧道:“我本是瞧妹妹這些時日因為那方公子的事情心裏頭仍不痛快,想叫她去熱鬧的地方瞧瞧, 人也能活絡些起來。再想,那處求的簽靈,她說不準也能求來一樁好姻緣呢。”
她這話合情合理,而且,他們兄妹二人出去外頭,獨留姜淨春一人在家好像确實也不大好。
再說,這又何嘗不是一個讓姜淨慧和姜淨春好好接觸的機會呢。
她無非是怕當年的事情被姜淨春知道,可是事情過了那樣久......誰又會記得呢。
她暗想自己疑神疑鬼,怕這又怕那。想了想後,李氏便改了話口,道:“你說得也不錯,那到時候你們便帶上妹妹一起去看看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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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越發得熱,白晝的時間也越發長了起來。一整日過去,日薄西山,火紅的夕陽落在了窗臺上,照進了屋子裏頭,男子白淨的衣服上似也被染上了一層夕陽的紅。
顧家之中,顧淮聲已經在家休了近一個月,再過幾日就要回都察院當差。可這一月,顧淮聲雖在家中,卻也并不輕松,他也不知道在那裏忙些什麽事,常常窩在書房一整日不出門。
這日顧侯爺下值,去了他的書房尋他。
聽到顧侯爺從門口傳來的聲音,顧淮聲親自起身去開門。
開了門後,他側過身去,給顧侯爺讓出了進門的身位,卻聽後者道:“我就不進去了先,就是簡單來同你說件事的。”
顧淮聲在書桌前坐了一整日,太陽穴都有些發疼,他難得有松散之态,半倚在了門上,他揉着額穴,等着顧侯爺接下來要說的話。
顧侯爺不自然地輕咳了一聲,狀似不在意道: “過幾日,就是你先生的忌日了......”
他話才說出口,就看到顧淮聲動作微頓。
黃昏落在他的側臉,長睫在眼下投出了一片陰影,遮掩住了他的神情,聽到這話顧淮聲過了片刻後,才像是反應過來了,他擡眼,越過顧侯爺看向了院中,他看到,院子裏的所有一切都被夕陽染紅。
就像是先生死的那個傍晚。
他的血,染紅了一切。
他收回了視線,卻神色漠然對顧侯爺道:“父親忘記了嗎,他早就說過不認我這個學生了。”
顧侯爺被這話狠命一噎,喉中竟澀得說不出話來,過了許久,他才找回來了說話的力氣。
“可總歸師生一場,你這......何至于此啊,人死燈滅,看一眼也不成嗎?好歹從前他如此待你。”
顧淮聲輕嗤,眼中似有不屑,“他怎麽待我,是當着衆人的面,把我趕了出去,說此生不複相見,又還是他說我這小兒仰家族鼻息,不過浮名虛譽之徒......他說這輩子寧願沒有我這樣的學生,那我為何要去見他?”
顧侯爺看着顧淮聲的眼,只見那黑瞳耳中,盡是對他那位先生的厭惡。
顧淮聲靠在門上,又用最後一句簡單的話擊潰了顧侯爺的心神,“他通敵叛國,您又要我去見他做些什麽。”
顧侯爺聽到這句話,眼睛竟紅了,“長青不會做那樣的事!”
顧侯爺的脾氣實在和善,在這一刻,卻被顧淮聲的話說得渾身發抖,發出了低吼聲。
顧淮聲卻絲毫沒有将他的傷春悲秋放在眼中,同顧侯爺的悲憤相比,他的聲音堪稱平淡無情。
他說,“可他因此而死。”
顧侯爺的身形顫了顫。
顧淮聲沒再看他,自顧自回了裏屋,坐回去了書桌前。
沒過一會,他再擡眼就見門口已然沒了人。
顧侯爺離開之後,顧淮聲一直坐在桌前,到了外頭天都黑了,也仍舊沒有其他的動作。他靠在桌案之上,身體微微前傾,桌上擺放着的熏爐将其眉眼染淡了幾分,辯不清神色。
直到書良從外頭進來,他見他發呆,也不點燈,奇怪道:“公子想些什麽呢,這麽入神。”
他一邊說着,一邊點上了燈。
屋子裏頭一下子亮堂了起來,可顧淮聲仍舊是沒什麽情緒的樣子。
書良也沒繼續問下去打攪他,說起了來意,他道:“夫人說過幾日妙恩寺有辦法會,反正公子在家無事,她讓您到時候一起去呢。”
妙恩寺。
聽到這個地方,顧淮聲的眼中終于有了些許情緒。
最後沒說什麽,“嗯”了一聲,算是應下。
*
幾日很快就已經過去。
姜潤初同兩個妹妹坐上了一輛馬車,往妙恩寺去。
姜淨春本不大樂意去,但看姜淨慧盛情相邀,便也沒再去拒絕,跟着他們一起出了門。
又加之,她對求簽算卦這種東西确實有些好奇。只是從前李氏不大樂意她往寺廟這種地方跑,她便也沒怎麽去過那裏,去過寺廟的次數,一只手都數得過來。
馬車上,姜淨春同姜潤初互相看不大順眼,又加上上回吵得那樣厲害,除了姜淨慧在一旁調節氣氛,另外兩人便不怎麽說話。後來姜淨慧無話可去多說,也漸漸安靜了下來,車廂之中,一時間更為沉默。
這場法會約莫會持續兩日,三人今晚打算歇在寺中。
他們到了這處的時候約莫已經到了午後,法會早已開始。
妙恩寺在半山腰處,山林幽深,陽光透過樹葉在泥土地上泛起了層層斑駁,上了山後便是平臺,要走過八十八道石階才能到了寺門口。三人下了馬車,站在石階下,擡起頭隐隐約約看到題着“妙恩寺”三個大字的牌匾在光下泛着燦爛的金光。
上頭已經站了不少的人,瞧着便熱熱鬧鬧,誦經聲、人群說話聲依稀從那裏傳來。
他們上了臺階,走到了寺廟門口。
妙恩寺香火旺盛,才上來就見香霧缭繞,門口處專門設了求簽的地方,此刻那裏堵滿了人。
姜淨春只是看了一眼鬧哄的人群就歇了去求簽的心思,擠就算了,這隊也不知得排到何時去。
另外兩兄妹對那地方也望而卻步。
是人皆有惑有所圖,都說這簽靈驗,既大老遠的來都來了,求上一簽也無妨。但看這着人群,也不知得何時才能輪到,三人無言片刻,最後還是姜潤初道:“算了,看這樣子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能輪上,晚些人少的時候再來吧。”
還是先往裏面去吧。
另外兩人也沒反駁,幾人便擡步往裏頭走。
可就在這時,身後傳了一道明朗的聲音,“姜淨春!”
幾人頓了步,回頭去看,發現竟是宋玄安。
而在他的身邊,還站着另兩個人,一人是他的母親,而另一人則是他的兄長宋玄景。
今日法會辦得熱鬧,大戶人家也來了不少,恰逢過段時日就是宋玄安秋闱之日,宋夫人就想着來寺裏頭求一求拜一拜,再算上一卦,看看到時候宋玄安到底能不能一舉中第。
宋玄安本是不大樂意來的,人擠人有什麽好看的,但宋夫人非扯着他來,沒法便跟了出來,宋玄景今日在家中休沐也沒什麽事,也被宋玄安一起扯了出來。
只宋玄安沒想到,今日姜淨春竟也來了。
姜淨春發現是宋玄安,也覺頗為湊巧,同他打了聲招呼,看到他母親和兄長也在,同那兩人行禮。
宋夫人雖不喜姜淨春當媳婦,但對她也沒其他的什麽情緒,見到人對她笑,便也笑着點了點頭。
姜潤初那邊聽到動靜,見碰到了宋夫人,便也帶着姜淨慧去同她打了個招呼。
上回姜淨慧的認祖宴,他們沒有邀宋家人來,既然今日碰着了,那也該讓姜淨慧同宋夫人過過面。
宋夫人一眼就認出了姜淨慧的身份,看她模樣,想來應當就是姜南的親女。
她拉過了姜淨慧的手,同她熱絡地寒暄了兩句,“這便是小慧吧,上回沒機會見着,這回倒這樣巧,在寺裏頭撞了個正着,生得還真是标志可人啊。哎,說起來,你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你呢,這些年過得還好吧?也好在是回來了呢......”
她說着說着不知道說哪去了,眼看氣氛就要傷懷起來,宋玄安在一旁忙扯了把她的袖子,“好了母親,這好日子,說些從前的事做什麽嘛。”
這話說的,到時候鬧得誰都要不高興了。
宋玄安說完了這話,去瞥姜淨春神情,不見她面色有什麽變化,像是沒将這些話聽心裏去,才松了口氣。
“倒顯你機靈。”宋夫人不動聲色怼他。
從前一根筋起來比誰都沒腦子,現下倒如此會看人眼色了。
不過宋夫人雖這樣說,好歹也是沒再去說起別的事來了。
姜潤初和宋玄景同朝為官,兩家好歹有些交情,兩人平常在朝中碰到也會打聲招呼,今在這處見了,便也到了一旁随意寒暄兩句。
既然兩家湊巧在妙恩寺的門口撞了個正着,接下來便一起走着了。
姜潤初同宋玄景在一起說話,宋玄安自然而然和姜淨春走在一起。
宋夫人那邊仍舊在和姜淨慧一起閑話,她奇怪道:“今日怎不見着你的母親呢?”
怎麽只有三個小輩出來,也不見着李氏。
姜淨慧乖順回了她的話,“母親嫌擠得慌便沒出來了。”
宋夫人點了點頭,也沒再去繼續問下去了。
幾人不打算在門口這處待着,想着先去禪房安置好行囊物件,但那宋玄安又不知是想做些什麽,非要拉着姜淨春先去求簽。
姜淨春問他,“你急些什麽,現下那麽多的人在呢,擠死了。”
宋玄安道:“排會隊就能到了嘛,免得一會又要出來一趟。”
宋玄安扯着她往那條排了隊的長龍去,姜淨春擰不過他,被他半拖着走了。
宋夫人也不知道他是哪根筋搭錯了,方才讓他去不去,現下他們都要去禪房了,他又非拉着她去求簽問卦,怕只是想着多跟姜淨春去單獨膩一會罷了。姜家另外的兩個兄妹尚在,她也不好去發作說些什麽,只沖他的背影喊道:“沒盯着你,別給我混出個什麽事來。”
宋玄安聽到這話也只是擺了擺手,“嗯”了一聲,連頭都沒回,也不知道是聽沒聽進去。
宋玄安拉着姜淨春往人群擠,今日人頗多,這法會一年一次,男女老少都來了此處湊上熱鬧,兩人老不容易才擠過去排上了隊。
站定後兩人才有了說話的機會,宋玄安偏過頭去向姜淨春問了一句話。然而人群吵鬧,兩人置身其中,姜淨春只見他嘴巴張張合合,至于說了些什麽就一點聽不清。
她蹙眉,揚聲問他,“你說些什麽呢?”
宋玄安又彎腰湊到她耳邊問,“你今日是來求什麽簽的?”
求什麽簽?
叫他這樣一問,姜淨春才反應過來自己只想着來湊熱鬧,倒還真沒想好自己要求些什麽。
她現在,好像暫且也沒什麽想知道的。
親事?可自從有了方之平那件事情之後,她對這事暫且沒什麽想法,這事天注定,該有的會有,不該有的急也沒用。
親人?
對了。
他們一直都對她的親人避而不談,姜淨春想知道,往後自己還能有機會同他們相見嗎。
她張了張嘴,方想去回宋玄安的話,可周圍實在是有些擠,竟不知是誰猛地撞了她的背一下,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結結實實撞到了宋玄安的懷中。
少年寬厚健壯的胸肌撞得她鼻子發疼,她下意識發出一聲痛呼。
兩人像都給撞懵了,一時間竟都不知該去做何反應。
尤其是宋玄安,周遭的吵鬧聲都已自動從他耳中消失不見,時間似都在這一刻變得緩慢,他滿鼻子都是姜淨春身上的少女香,耳根子紅透了也沒反應過來要去把她拉開。
直到一旁傳來了一道清冷至極的聲音。
“走路這般不長眼,撞到了人也不會道歉嗎。”
兩人聽到了旁的聲音終于被牽回了思緒,姜淨春趕忙從宋玄安的懷中出來。
往說話聲音去看,才發現旁邊不知是從什麽空了一塊地出來。人群之中,那豐姿如玉的男子格外顯眼,同周遭衆人格格不入,他似天人一般,旁邊的人不自覺給他讓出路來。
姜淨春看到顧淮聲,心中當即四個大字。
陰魂不散。
顧淮聲的身邊還跟着顧夫人和顧淮朗,瞧着他們一家人應當也是來妙恩寺拜佛求簽。
京城這地方說小也不小,可說大也不大,倒黴些,越不想見到誰,偏偏越能見到誰。
就是連來個寺廟的功夫,這也能碰到。
那撞了姜淨春的人聽到顧淮聲的話,在一旁連忙同她道歉。
他方才撞了人本是沒放在心上,轉身想跑,卻不想被人看了正着,想走都走不掉。他看向說話之人,那人通體華貴,氣度逼人,說話的嗓音如冬日寒冰,沒由來冷得慌,他不敢惹了這人,便趕緊同姜淨春道了歉,想要息事。
姜淨春也沒多想,他也不是故意的,她搖了搖頭說了聲“沒事”,此事就算結束了。
然而,還沒開口說幾句話,姜淨春就感覺到鼻腔發熱,想來是那宋玄安的胸膛硬如城牆,撞得她鼻子都要斷了,她摸了摸鼻子,果真就摸到了一手血,她趕緊從袖口中掏出了巾帕捂上了鼻子。
她扭頭沖着宋玄安抱怨,“不是,你這也忒硬了些。”
宋玄安也沒想到竟就給撞出血來,低過頭去看,就見她眼眶都無意識泛了紅,看起來是真被撞狠了。
他看了也疼,把她手扯下看了看鼻子,誰知沒了巾帕堵着,那血争先恐後湧出,他馬上就把巾帕按了回去,而後又用手把她的腦門掰去仰面朝天。
他哄她道:“我的錯我的錯,莫氣莫氣,越氣血流得越厲害。”
那兩人的動作對話落在顧淮聲眼中就格外刺眼,可他這人也是奇怪至極,越不好受,卻越要看。
他不肯正視自己的情感,可對別人的情緒卻敏銳得可怕。
方之平他不放在眼中,因為他這樣的人實在太爛了。
可是宋玄安不一樣。
看着他們親近,他那掩在袖口中的手指都不自覺攏緊。
直到旁邊的顧夫人出了聲,她走到姜淨春面前同她道:“小春,可是來求簽的?”
姜淨春點了點頭,而後就聽顧夫人道:“你先回去禪房換身衣裳來,這沾了血,就不好了。”
顧夫人怕姜淨春年紀小,不清楚這些,就來提醒她一聲。
姜淨春還是頭一次聽到這樣的話,不過她都這樣說了,她便也沒再反駁,她對顧夫人道:“多謝姑母提醒。”
顧夫人見只有她和宋玄安在,不由好奇,又問,“今日難不成就你們兩人自己來嗎?”
姜淨春搖頭回話,“是同哥哥姐姐一起來的,現下同宋伯母還有宋大哥先去禪房那邊放行囊了。”
原來如此。
聽到他們兄妹三人都來了這處,可獨獨李氏沒來,顧夫人心中也知其緣由,這地方,她豈會再願意踏足。
她看了看擁擠的人群,也歇了求簽問卦的心思,對姜淨春道:“這地方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少些人,我們剛好也要去禪房,一道去吧。”
宋玄安顯然不大願意,他好不容易同姜淨春能有些單獨相處的機會,怎麽轉頭又來了顧家人,他剛想開口,卻見一旁的顧淮聲已經開口道:“現下人多,不知何時能臨上,晚些來,人也少些。”
他這話比顧夫人溫和的詢問而言,帶了幾分不容拒絕的味道。
不過是簡單的一句話,可從他口中說出就帶了淩厲。
他們都還沒反應過來,就見顧淮聲已經先一步轉身去。
那兩人也沒再多說,也罷,不過同一小段路罷了。
只是同他們走在一起之後,宋玄安和姜淨春更為安靜,一路下來都不曾說些什麽話,兩人老老實實跟在後頭,皆無言。只有顧夫人會偶爾說個一兩句話,後來看着他們那兩個興致不高,也就沒怎麽繼續開口了,到了客人住的禪房處,一行人就先做別。
今日妙恩寺來的人多,因着法會整整進行兩日,所以特地留出了幾十來間禪房,供貴人們留夜。
姜家和顧家的禪房相隔不遠,寺廟中安排房間的人知曉姜、顧兩家有裙帶關系,便将兩家排得近了一些。而男眷同女眷不在一處,宋玄安把姜淨春送回了屋,後同還在不遠處站着的顧家人作別便先行離開。
看着那兩人各自散開,顧夫人才突然開口向顧淮聲問道:“淨春怎麽瞧着變了許多,怎麽看着不大願意同你親近了......”
就連顧夫人都有些察覺出了事情的不對,只要從前顧淮聲在,姜淨春必然會跟到他的身邊,然而,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竟對他是避之不及。
顧夫人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人都是會長大的。”
少年時總是一腔熱情,被澆滅了之後,自然也就一瞬間跟着長大了。
說完這句話,顧淮* 聲就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他那突如其來話說的人有些莫名其妙,顧夫人都有些聽不明白這是何意。
他的視線也一直落在姜淨春的房間上面,他的眼中,帶着她看不懂的情緒。
*
到了差不多傍晚的時候,顧淮聲獨自一人去了求簽的地方。
此刻人已經少了很多,再沒白日那樣擁擠熱鬧。廟門前的蒼天古木下,擺着一張桌子,桌旁立着“求簽”二字,落日的餘晖撒在寺廟門前,一旁香爐中散出的袅袅煙氣也染上了紅。
一切如夢似幻,像是虛境。
顧淮聲走到了求簽處坐下,對面解簽的大師擡眼看了他一下。
他愣了片刻,随後道:“我記得你。”
大師約莫已過了五旬,是寺中德高望重的主持,他盛名在外,世人尊他為“悟能大師”,今日來求簽問蔔之人如此之多,一是因為法會之緣故,二是因為悟能大師會在這坐整整一日為世人解惑。
所以,究竟是法會之緣故讓今日的簽尤其準,還是僅僅是因為悟能大師在坐鎮的原因,事到如今也分辯不清了。
聽到悟能大師的話後顧淮聲片刻無言,他抿唇,道:“我也記得大師。”
悟能大師笑了笑,“三年前你從這裏離開之後,我以為你再也不會來了的。”
三年前顧淮聲來過一次妙恩寺,在妙恩寺待了整整七日。他一個人在菩提樹下靜坐了整七日,坐累了就睡,睡醒了繼續坐。
這樣奇怪的人,悟能大師從前見過許多,顧淮聲不是第一個。
他知道,總有年輕人會迷失自己人生的方向,而後來佛堂之中尋找自己的慰藉,在顧淮聲之前,那棵千年菩提之下坐過許多的人,他們都妄圖像王陽明那樣,能有自己的一場龍場悟道,一步入聖。
然而,或許是時機終不成熟,又或許是他們心中所圖太過,從沒人能在那裏悟得屬于自己的道。
除了顧淮聲。
他同那些人都太不一樣,光是一眼就能看出。
他在那裏坐了整七日。
七日,或許是因為內心實在煎熬,手上閑不住動作,周遭的那片草都被他拔禿了,直到他離開之後,他周遭坐過的地方也仍舊寸草不生,後來妙恩寺的人背地裏頭給顧淮聲取了綽號:百草枯。
這綽號實在難聽不像話。
不過也好在,後來顧淮聲再沒來過此處,這難聽的話也沒能去到他的耳朵裏面。
自顧淮聲離開之後,悟能大師再聽旁人提起他時,他已是京城中為人不可觸及的存在。
他想,他已經悟到了自己心中的道,所以也不會再來了。
可沒想到今日竟會在這處又見到他。
對于顧淮聲的出現,悟能大師顯然是有些訝異。
他笑着問他,“之前的問題解決,你整整三年不再出現,今時,是又碰到了其他什麽麻煩事?”
人一生都在追求道的路上,當時候的道他求到了,現如今,他一定是又碰到了什麽其他的事。
麻煩事......
确實是麻煩事。
拿又拿不起,放又放不下。
他後悔當日之舉,也時常會被那件事情折磨得不能安眠,可他後悔了,又能如何呢。只能眼睜睜看着她同別的人走在一起,抱在一處卻又無可奈何,想去制止,卻都已經不知該出于什麽立場。
理智告訴自己,放下才是明智之舉,顧淮聲不是沒有嘗試過。可一想到她往後終歸要嫁人,卻又忍不住去想,她萬一所嫁非人,又會不會被人欺負……
放不下,他真的放不下。
顧淮聲沒有将自己的困境同悟能說,因為說出來也無濟于事。
王陽明曾言,凡事向外求十年如一日,向內求日日如新生。
顧淮聲也不會将自己的困境寄托到旁人的身上,企圖旁人能為他解決苦痛。
但,都說今日的簽準……
求支簽又不是什麽要緊的事。
他對悟能說,“大師,求支簽吧,便當解惑了。”
顧淮聲說完就從袖口中掏出了一袋銀錢,往一旁的功德箱裏頭丢。
悟能大師先一步攔住了功德箱的口子,笑得頗為和善,“你身上功德重,我們廟小,收不起,今日這簽,送你。”
這話意有所指,含義極深,不過顧淮聲也不将這事放在心上,既他這樣說了,他也不再執意。
悟能讓顧淮聲在心中默念了問題後,拿出簽筒抖了幾下,沒兩下,“啪嗒”一聲,就掉出了根簽子在桌上。
顧淮聲此刻竟有些緊張,害怕卻又迫切地想要知道那上面寫的是什麽。
悟能大師拿起簽子,借着微弱的霞光眯眼看了看,而後,他出聲道:“得償所願。”
得償所願……
這簽假的吧。
顧淮聲聽到甚至都有些想要譏諷的笑出聲。
他雖希望自己能求得上上簽,可卻打心眼裏知道,自己已經根本不可能有什麽好結局。
姜淨春避他如蛇蠍,他能償哪門子的願。
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麽,擡眼看向了悟能大師,他輕笑了一聲去問,“大師,強求來的東西也能算得償所願嗎。”
他實在不知道現下還怎麽能去得償所願了,除非......去争去搶。
可這想法也只是在腦海中一閃而過,畢竟,他實在不喜歡做些什麽強求別人的事情。
那是混賬才做的事。
他只是怕她過得不好而已。
他想,僅此而已。
悟能活了大半輩子,什麽人沒見過,可此刻卻也看不懂眼前的男子了。
分明是支不錯的簽子,他怎麽瞧着還不高興了?
然而尚來不及再開口,就見顧淮聲已經起身離開。
他這樣突然離開的舉動甚至算做得上唐突,可悟能看着他的背影,沒有生氣,竟還笑了笑。
罷了,那小聖人的心,他去猜個什麽勁,他猜得明白嗎。
眼看天也黑了,裏頭出來了個小僧童出來喊他去用飯。
悟能看周遭也沒什麽人,剛打算起身,卻見迎面走來一雙少男少女。
小僧童想上前去撤了求簽的牌子先,卻被悟能阻止,來都來了,也不差那會吃飯的功夫。
姜淨春和宋玄安兩人坐下各自求了一簽,可結果好像都不怎麽好,兩人臉色都有些黑。
姜淨春求親人,悟能替她解簽,雖這簽不大好,可他說将來還是能有機會見得所念之人。
而宋玄安便更倒黴了些,竟是下下簽。
回去路上,姜淨春有些好奇他這是求了什麽,宋玄安臉色不大好看,随意道:“沒什麽,只是問了問今年秋闱如何。”
對,宋玄安過些時日就要秋闱了,姜淨春才想起來。
只是,這簽竟說是不怎麽好。
那不是完了嗎……
秋闱三年一回,若這次沒中,豈不是又要再等三年。
姜淨春的眉頭也跟着皺了起來,她說,“這簽也不一定就準嘛……你可別把這事放在心上,這次秋闱一定沒什麽問題的。”
她知道的,宋玄安這人雖然平日裏頭不怎麽正經,可還是有那麽些本事的,若不出意外,怎麽會是下下簽?不可能,肯定是算錯了的。
她怕宋玄安多想,到時候本沒什麽事,反倒因這一簽想東想西,倒鬧了不好。
宋玄安聽了姜淨春的話,卻仍舊是提不起什麽興趣的樣子,敷衍地應着聲。
姜淨春見他仍舊興致不高的樣子,便忽地拉起了宋玄安的衣袖往佛堂方向去,兩人早些時候已經錯峰去用過了晚膳,現下天要黑了,佛堂裏頭的人都去用晚膳,這處便沒什麽人了。
宋玄安不知她是做些什麽,任由她拉着自己。
“去哪這是?”
“方才大師說的話你沒聽進去嗎?不是說喊你來求神拜佛,去去晦氣嘛。不就是求了根破爛簽,拜拜佛祖觀音,會庇佑你的啦。”
姜淨春聲音故作輕快,她也不大想讓宋玄安被這件事情影響了心情,她盡量把這東西說成一個不妨嫌的小事,想要讓他不将這事放在心上。
宋玄安聽着她的話,腦海中也不知是在想些什麽,他沒再說話,任由她拉着自己走。
宋玄安見姜淨春擔心,想開口她別多想。其實方才他問的根本就不是秋闱的事情,可話到了嘴邊,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算了......不說了。
她說得不錯,不過就是一個破爛簽子嘛,有什麽好放在心上的呢。
兩人去佛堂之中,跪到了蒲團上。
殿宇巍峨,一派莊嚴肅穆之像,蓮花寶座上是一坐巨大的金身佛,這座金身佛面目慈悲,被香煙緊緊纏繞,看着有那麽幾分不真切。
姜淨春扭過頭去對宋玄安道:“心誠則靈,佛祖會庇佑你的。”
說罷,她就先雙手合十拜了拜,而後磕了個響頭下去。
宋玄安本也不大相信這些東西,不過見姜淨春如此,也像模像樣學着她的動作,跟着磕了個響。
佛祖像下,少年少女拜得虔誠。
夜風吹過窗戶,大殿中的經幡在兩人頭頂晃動,兩人磕了三個頭。
姜淨春磕三個頭,貪心地許了三個願,一願宋玄安能在秋闱中舉,二願自己能有希望見到親人,三願,她的親人還要她。
她現在甚至有些怕,當初他們就是因為不要她,才會讓姜家人把她帶回了家。
宋玄安磕了三個頭,卻只貪心地許了一個願,他真的想要娶姜淨春為妻。
他想明白了,從那天他說出這話的時候就已經想明白了,讓他娶別人,他不願意,他這輩子就要娶她。
他方才在門口求的簽,其實是和她的姻緣。
拜了佛祖之後,那破簽子,可就千萬要不作數了啊。
天地昏暝,佛祖垂目低視,他将衆人萬物僅收眼底,日複一日皆是如此悲憫溫順,可慈悲的佛祖,也不知有沒有将兒郎們的話聽進了耳中。
兩人在這裏跪了沒一會,也就起身離開了此處,男眷女眷地方不在一處,姜淨春被宋玄安送回了廂房後,看着他的背影在視線中漸漸消失不見,便也打算回了屋。
可還沒走出去幾步,身後就傳來了姜淨慧的聲音。
“妹妹,這是從哪回來的。”
聽到聲響,姜淨春回過了身去,就見姜淨慧從房中走出往她的方向走來,皎潔的月光打在她的身上,讓她的面龐看着更加柔和美好。
姜淨春見她來了,此情此景無處可躲,便也朝她的方向走,乖順喚道:“姐姐。”
她回了姜淨慧的話,如實道:“方才同宋玄安去佛堂拜了拜。”
姜淨慧笑,“七月十,好日子,求佛拜神,最是靈驗了。”
姜淨春也不知這話是真還是客套,她問她道:“姐姐出來尋我可是有事?”
她看着像是專門在那處等她,應當是有什麽話想要去同她說吧。
姜淨慧眼中笑意更甚,“今日午後在佛堂中偶然聽人談起了一樁舊事,覺得頗為有趣,便想着說與妹妹聽,妹妹可有這個興致,來我房中聽聽?”
姜淨慧分明笑得和善至極,可不知為何,姜淨春盯着她的眼,卻莫名生出了一陣惶恐與不安。
她一時間竟也不知該作何回答,她心中似有種強烈的預感,這或許不是什麽好事,可最後,又不知道是出于何種緣故,竟鬼使神差點了點頭,她跟在了她的身後。
姜淨慧帶她去了她的房間,房中已經燃着一盞燭火,燭火微弱,在房中跳動閃爍着熹微的光,如同鬼火一般。
兩人在桌前面對面而坐。
姜淨慧沒有沉默遲疑,直接進入了正題。
“今日聽到了掃地僧們說起那樁陳年舊事,聽了個趣想來說給你打發時間,只是這故事十分傷感可憐,妹妹聽了之後可千萬別傷心落淚啊。”
姜淨春看着她的表情,有些不安地抿唇。
姜淨慧面上分明露着是關懷之色,可落在姜淨春的眼中卻覺是在惺惺作态,她看着分明一副巴不得她哭的樣子。
可事到如今,既跟她來了,也沒有再離開的道理了。
姜淨春點了點頭,道:“姐姐說吧,我決計不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