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月夜黑沉, 銀白的月光灑在了兩人身上。
顧淮聲一直跟在姜淨春的身後,他知她心中煩亂,也只是一直跟着她,一點聲音也不曾發出。當到終于到榮德堂之時, 姜淨春徑直去了老夫人的寝屋, 他沒有再跟,等在了外面。
現下已近亥時, 姜老夫人這個時辰本都準備歇下, 若是在以往的時候,姜淨春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去打攪她,可今日, 她實在是等不了,若不知道答案, 她如何能夠安眠?
老夫人是知道她今日去了妙恩寺的,可沒想到, 竟然這個時候回來了,聽到外頭的嬷嬷進來禀告, 說姜淨春看着哭過,非要進來見她, 她大概也知道些什麽了。
她沒有躲, 讓嬷嬷出去将人帶了進來。
她沉沉地嘆出了口氣,最後從床榻上坐起了身來, 平日裏頭還算清明的眼神此刻竟如此無神地盯着眼前的床幔,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些什麽。
該來的, 還是會來的。
既然做了那樣的事情, 又哪裏妄圖能藏一輩子。
只是,她沒想到竟就來的這樣快。
直到姜淨春進了屋後老夫人也沒能察覺。
她開口喚她, “祖母。”
老夫人回了神來,她聽她喊她祖母,眼中竟忽地濕了起來。
她還肯喚她祖母,她還肯認她嗎。
姜老夫人的聲音帶了幾分顫抖,她道:“孩子,你都知道了嗎。”
姜淨春點頭,她的淚流了一路,現下只有一雙幹澀通紅的眼,連淚都要流不出了。
Advertisement
姜老夫人又道:“你還願意認我?”
姜淨春面上沒有表情,只是看着她回,“祖母也負了我嗎?”
祖母不曾不負她,她為何不認她。
這一句簡單的問話,卻說得老夫人心神俱顫。
姜淨春已經沒有心情再去探究老夫人是何心緒了,她直白地說明了來意。
“我的母親,她現在在哪裏。”
她真的死了嗎?
姜淨慧說她死了,可她不肯相信。
這個問題或許誰都不能給她答案,她只能來問老夫人了。
現在或許也只有她知道真相,并且願意告訴她真相。
老夫人聽到這話,兩眼都有些發昏。想起那個女人,她緩緩地閉上了眼,眼角似乎滾出了一滴淚珠。
過了許久,她又重新睜開了眼,似乎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一般,對她道:“坐下吧,當年的事,祖母同你慢慢說。”
既然她都知道了,還有什麽好遮掩的呢。
姜淨春依言坐到了床邊,老夫人開口說起了往事。
大致竟同姜淨慧口中所說的那個故事相差無幾。
無非就是瘋女人搶了病女人孩子的故事。
李氏搶走了孩子之後,姜南後來又找過那個病弱女人。他對她說,她的身子不好,又沒有丈夫,若是這孩子當真養在她的膝下,恐怕也難活多久,但若讓他們來養,她的日子一定會好過太多。
那女人本也就沒力氣去鬧,她身體不好,後來出了那樣的事後,身體急劇惡劣,聽了姜南的話,徹底心如死灰。
她知道她争不過他們。
當年,老夫人也去見了那個女人幾面,她知道這事是他們姜家的人喪心病狂,但......她最後卻也放任他們此行兇,若要算,她也是兇手。
姜淨春問她,“她的丈夫呢?”
她的丈夫去哪了呢。
老夫人想起了許久之前的往事。
一開始那個女人不願意再見他們姜家的任何人,可是後來,老夫人一直在找她,她雖不能帶姜淨春去見她,但卻會将她的近況告知于她,所以後來,女人也沒那般抵觸于她。只是,沒了孩子對她的打擊實在是太大,她的身體每況愈下,到了後來渾身上下瘦得只剩骨頭。
老夫人也曾問過那個女人的丈夫去哪了。
病弱女子在死前給過她答案。
老夫人對姜淨春道:“你的父親叫瓊璋,她說,那不是她的夫君。那個男人一直把她養在外面的莊子上,他們甚至只是自己拜天地,連父母都不曾見過。她懷了孩子生下之後,那個男人陪了她差不多有一年,他一直說會帶她去見父母,說會娶她進門,可在你一歲的時候,瓊璋就消失了個徹底,如同人間蒸發了一樣,她再也沒有見過他。他對她說外面的世界很可怕,讓她千萬不要出門,所以,她在莊子上等了他整整兩年。可是,她真的很想他,她還是帶着你去了那遠近聞名的寺廟中上香,她想再見他一面。”
後來,也就是那一次出門,她沒了孩子。
若當初有夫君在側,她又何至于落入這般境地。
瓊璋是誰。
老夫人當年派人查過,在京中也不曾見哪家氏族有叫瓊璋的人。
可瓊璋着實像是哪家富貴人家的公子。
老夫人看得出來,當年那女人住着的莊子非常華貴,比之姜家竟更甚,等閑人家必定沒這樣的財力本事,而瓊與璋皆有金玉之意,尋常人也架不住這名字。
他們很相愛,老夫人光是從細枝末節都能看得出來。房中有許多瓊璋親手雕刻的木雕,都是他逗女人開心的小玩意,他分明很有錢,卻還願意花精力去做那些,而且莊子上下用得東西皆是上上乘,更能看得出他對那個女人的重視。而那個女人呢,即便兩年被他不聞不問,卻也還想要再見見他。
可既如此相愛,他究竟又為何抛棄了她整整兩年呢?
老夫人至今也不明白。
姜淨春本以為自己的淚都已經流幹了,可聽到了老夫人的話後,她還是又落起了淚。
她從來沒覺得自己這樣愛哭過。
淚水止不住往眼眶外面蹦,姜淨春問姜老夫人,“所以,她最後還是死了對嗎。”
老夫人見她哭,也忍不住落淚,聲音在此刻也帶了幾分垂老悲絕之意。
“她熬不下去,她最後還是熬不下去了,一年......你走後一年,她就去了。”
姜淨春終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來。
從一開始的壓抑,到了後來的肆無忌憚,幾乎連氣都喘不上來。
十幾年,她被騙了十幾年,背叛了她親生母親十幾年。
她沒有丈夫,沒了孩子,疾病纏身,她有多絕望。
“她到死都沒能見到我最後一眼。”
她一個人在病榻上,最多也只能聽到老夫人給她帶去她的近況,她還能見她嗎,李氏會肯嗎?她将她搶走,将她占為己有,還能讓她的親生母親見她一面嗎。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只見老夫人抹了抹眼角的淚,哽咽道:“見過的,死前見過你一面的。”
姜淨春為何一點印象都沒有,她死在她四歲的年紀,四歲,懵懵懂懂已經能夠記得一些事情,可是姜淨春的記憶中并沒有見過哪個病到絕症之人。
可經過老夫人這一番提醒,她忽而想起了一樁年深歲久往事,她瞳孔猛然瞪大,看向她,“是那一次?”
幼年之時,老夫人忽然說要帶她去京郊玩,李氏起先如何不願,非要跟着一起,後還是姜南在旁勸阻,才讓她帶走了人。那次去京郊,除了老夫人外,還有她的表兄顧淮聲。
老夫人把她帶到京郊的一坐莊子上面,他們将她帶到了一間屋子裏頭,後給她眼睛蒙上了一條系帶。她說讓顧淮聲陪她玩捉迷藏,顧淮聲躲起來,讓她去找他。
姜淨春年紀小,自想不到別處,以為是老夫人和表兄同她玩得新鮮游戲,蒙着眼睛開始摸索。
可她還沒摸多久,就忽地抓到了一只手,姜淨春蒙了,也沒想到竟這樣快,她想伸手摘下系帶,卻被顧淮聲制止,他說,“還不可以摘,要抓夠一盞茶的功夫才可以摘。”
一盞茶的功夫......那要好久的。姜淨春雖不大樂意,但對這個大她幾歲的表哥的話向來是聽的。
她聽話沒有動作,可卻不知為何,那抓着她的手越來越緊,她似乎還聽到女子嗚咽的聲音......
她那個時候就覺處處奇怪,可顧淮聲一直在旁邊和她說話分散她的注意力,一會說街邊新開了家糕點店,一會又說家裏頭有好玩的耍貨......
姜淨春那個時候頭腦也還不夠發達,并不能察覺到那處古怪的氛圍。
可是,直到今日再想起來,才發現那一日處處都透露着不尋常。
老夫人說她死前見過她一面,一定就是那一次了。
難怪啊,那天顧淮聲抓着她的手那樣用力,用力的她手指頭都要斷了,原來根本不是他。
姜淨春将臉埋在掌心,淚水順着指縫滑出,嗚咽聲如訴如泣。
老夫人見她這樣,也知她是想起來了,她道:“那天她病重難耐,已經到了連身子都起不來的地步,她說想見你,她跟我說,也好歹在死前讓她見見你最後一面吧。”
那是她第一次開口同她說話,從前的時候老夫人同她說着姜淨春的近況,她一直都只是聽着,從不開口同他們說一句話。她趴在床上,面靠着牆,只是聽,誰都不願意理會。
也是那一次女人告訴了老夫人她同那混賬男人的事情。
“我騙你說你表兄要同你去莊子上玩捉迷藏,不過也是讓她見你最後一面。後來,那天你走後沒多久,她就病逝了......”
從前的回憶太過晦暗,晦暗到了每每被提起,都是一種殘忍。
生如蜉蝣,朝生暮盡。
那個病弱的女人,最後還是死在了床榻上,她的一生太過短暫,也永遠停留在了二十歲那年。
太可怕了。
姜淨春覺得有些太可怕了。
她覺得自己的身上都沁出了一股冷意,她現在看誰都覺面目可憎。
有人金玉其外,可卻敗絮其中。
姜家的人,一個比一個肮髒冷血。
她也姓姜,她在這裏活了十來年,她也一樣。
她哭得厲害,或許是因為今日情緒波動實在有些大,到了後面她疲憊不堪,渾身無力,倒在了床榻邊,她也已經沒了力氣再去放聲大哭,只有淚水順着眼角滑落。
到了後來,她漸漸沒了聲響,看着是太過乏力,躺在床上,半昏半睡了過去。
老夫人看得難受至極,過了許久才開口喚了人進來。她讓人把她的鞋履脫了,因着怕弄醒了她,外裳也不曾脫去,而後直接把人攬到了床裏頭躺着。
而後她讓下人去打盆熱水來。
下人離開後,外頭又有人進來禀告,說是顧淮聲還在外面。
老夫人雖不知道為何他也在,卻也還是讓人去把他喚了進來。
顧淮聲進了屋後,視線下意識落到了姜淨春的身上,她躺在床上,滿頭皆汗,蒼白的臉上盡是淚痕,眉頭緊緊蹙着,身體也總止不住打哭顫,看着苦痛至極。
這幅樣子,看得顧淮聲眉心也都疼了起來。
老夫人觸及到了顧淮聲的目光,也看向了姜淨春的臉,一看又是一陣心痛。
“她什麽都知道了。”她的眉頭擰了起來,“真相傷人,她若承受不了,能瞞着也挺好的了。”
顧淮聲沉默片刻之後,開了口, “可人總也不能一輩子就那樣不明不白地活着。”
這聲音在此情此景之下,竟帶了幾分說不出的悲憫之意。
當年的事情本來就對她不公平,即便真相傷人,可她若一直被瞞着,卻也不大可能。
老夫人聽了顧淮聲這話便擡頭問他,“所以,是你同他說的嗎?”
當初顧淮聲之所以知道了這件事情,也是因為老夫人實在需要他幫着一起去騙騙姜淨春,她知道,顧淮聲這人嘴巴嚴實,即便知道了也不會到處去說,而且,他也很聰明,想騙他,根本騙不過去,老夫人幹脆就同他說了。
知道舊事的人并不多,就連姜潤初都不知道。
那同姜淨春說了的人,不就是他嗎。
可顧淮聲卻搖了搖頭,他說,“不是我說的,下午的時候人還好好的,不知道後來,是誰同她說了這些。”
究竟是誰說的,這也只有等姜淨春醒來之後才知道了,現下他們再如何去猜也沒什麽用。
但顧淮聲說的也确實不錯,人難道要被一直蒙在鼓裏嗎。
從前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之時,姜淨春就總覺得一切都是她的錯,總覺得過意不去,可現如今呢......
姜家人就是殺了她母親的兇手,可她卻在賊窩裏面,喊着殺人兇手父親母親,認着殺人兇手當最親近的人。
房中陷入了一片死寂,一時間誰都沒有再去開口。
下人很快就打來了盆熱水,她将熱水放在桌上,打算起洗巾帕,顧淮聲起身道:“我來吧。”
下人聞此便也退了出去。
顧淮聲去洗帕子,幹淨漂亮的手就讓他坐這麽簡單的一個動作,都像是在做一件很莊嚴肅穆的事。
他洗淨了帕子,走到床邊,老夫人伸手要接過,可卻見聽顧淮聲道:“祖母,你把她扶起來,我來擦吧。”
老夫人聞此也沒有多想,顧淮聲這人看着太正經了,以至于他無論做什麽,旁人也不會想到別的地方去。她只是将他這樣的的舉動,看做一個兄長對妹妹的疼惜。
她依言把姜淨春的上身輕輕扶起,靠了起來。
“輕些來。”
顧淮聲将潔白的巾帕貼到了她的腦門上,動作輕柔,開始給她擦汗,巾帕往下,擦過她素白薄嫩的肌膚。
潔白的肌膚映入眼簾,他卻倏地想起了兩年前的事。
姜淨春偷跑出去玩,出了事,他救了她。
那次他把她帶回了姜家之後,想要把人交給李氏。
然而,累到了極致已經昏睡在他懷中的女孩死死地抓着他衣袖不肯松手,不論旁人怎麽拽,都拽不開,若強行去拽,她就眉頭緊皺下一秒就要害怕地哭出聲來。
沒了辦法,顧淮聲只能抱着姜淨春進了屋子,一直陪在旁邊,等她醒來後才能離開。
他被她拽着,無所事事,就在旁邊看着下人為她擦去臉上泥污。
那個時候他在想,為什麽小女孩的臉能白成這個樣子,白得就像塊豆腐,他惡趣味的想,如果輕輕一掐,應當就能把她掐哭。
兩年之後,給她擦臉的人成了自己,可是現在看着她近乎蒼白的臉,他卻在想,為什麽人能可憐成這樣。
可憐得他好疼。
她哭得好厲害,顧淮聲的心也跟着泛出了疼。
老夫人道:“她之前很喜歡你,很聽你的話......”
顧淮聲開口道:“讓表妹來顧家吧。”
兩人幾乎是同時開口。
聽清了顧淮聲的話後,老夫人沉默了半晌。
就如她方才想要說的那樣,姜淨春從前喜歡他,可是近些時日,她瞧着不如何再去提起顧淮聲了,像是已經放下了。
姜家她往後待着絕對不會高興,可是顧家,她又樂意去嗎?
老夫人沉默了許久後終于開了口,她道:“若是從前,她肯定會高興去你身邊的,可是現在,她應當也不喜歡。而且,去顧家,以什麽身份?”
顧淮聲聽到了老夫人的話後手上動作微微頓住,巾帕停在她的脖頸之上,再往下擦,就是越界。
他停止了動作,去回老夫人的話,他道:“什麽身份都行。”
只要她願意的話。
他想清楚了,他明白了,若看不了她落淚,若總是當心別人欺負她,那他就一直在旁邊看着她好了。
老夫人搖頭,“我不能替她做決定,你等她醒來自己問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