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響和景從(七) (1)
寧見景轉過身, 仰頭輕吸了口氣将手搭在了車門上。
“哎呀哥哥你要走了嗎?”小陳望一見他要走,忙不疊從爺爺身上跳下來, 小跑着過來拉他的手,“你要走了嗎?”
寧見景收回手,重新又蹲下身摸摸他的臉, 笑說:“是啊,我要走了。”
“唔。”
“怎麽了?”
小陳望伸着手抵在下巴上,有些莫名的舍不得,“你長得真好看,我以後還能見到你嗎?”
“你想見到我嗎?”寧見景話音一落,小陳望還沒來得及接話, 就被一個略微蒼老的男聲打斷了, “小望, 別沒大沒小。”
寧見景收回手站直身子, 朝男人略微颔首, “您好。”
男人朝陳望招了下手, 略微謹慎地打量了他兩眼, 覺得這個人應該就是寧總說的那個寧家二少爺, 他們家“走失”的陳帆了。
“您有事嗎?”
寧見景搖了下頭:“我來找一個朋友, 但是在這裏迷路了,您家孩子很可愛。”
男人臉上的表情有些木, 可笑起來又很淳樸,聽見人誇贊自己的小孫子,自然是開心的, 那種打心眼兒裏的喜悅是騙不了人的。
寧見景忽然改變了注意,問他:“我能在您家讨一點水喝嗎?”
男人遲疑了兩秒,說:“好吧,你跟我進來吧。”
小陳望開心極了,立即伸手拉住寧見景的手指拽着他進了家門,剛才那對年輕夫妻已經出門了,小孫子跟爺爺奶奶在家慣了,也不勞人。
男人将他領進屋裏,女人正好也下樓,微愣了下說:“你怎麽把人領家裏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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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想喝水!”小陳望主動跑到桌邊利落的爬上了椅子,端起冷水杯艱難的倒了半杯水走回來遞在寧見景的手心裏。
“謝謝你。”寧見景捧着水杯坐在沙發上,狀似不經意般掃了一眼室內擺設。
靠牆的一組白咖相間的沙發組,上面鋪着手織的線毯子,流蘇略顯粗糙,沙發也很硬。
正前方是個液晶電視,上頭在播放着他沒看過的動畫片,挺熱鬧的。
電視櫃上擺着兩排合影,全家福、單人照都有,後牆上還挂着一幅不知道用什麽針法繡出來的畫,富貴花開。
屋子不小,明亮寬敞,他手裏這個杯子的工藝略顯粗糙,可洗的極其幹淨,連一點茶垢都沒有。
兒孫繞膝,身體健康,約莫是個能享受歲月靜好的小康之家。
“這位先生怎麽稱呼?”男人忽然開口。
寧見景擡眸,看了他一會,說:“我姓……荊。”
“荊先生來這裏是找什麽人呢?咱們這個漁村不是很大,東村和西村就隔了兩個河灘,你要是問,我給你指個路,省得你繞圈子。”
寧見景垂眸低笑了下,說:“不麻煩您了,是我記錯地方了,應該不在這裏,是我莽撞了。”
男人抽了口煙,點點頭。
寧見景想了想,問他:“剛才在外頭看到您家裏很多漁網,是打漁為生嗎?”
“嗯,靠海吃海啊,打了一輩子漁了,不過年輕孩子們不幹啦。”男人一想到兒子,不由得舒展了眉頭,掩飾不住的驕傲,“他們年輕人上了大學在外頭有出息了,是公司經理,哪還能來幹我們這種出賣力氣的活兒啊。”
“是了。”寧見景點點頭,過了會又問:“您就一個兒子嗎,剛才看見他們出去,真是郎才女貌,小陳望也很可愛,您很幸福。”
男人夾在指尖的煙猛地一頓,燒到了手指,燙的他一哆嗦,下意識的抖了抖煙灰。
“是、是啊。”
男人略微擰起了眉頭,顯然是想到了什麽,寧見景卻沒再深入問,他是一個“外人”,誰能會對着一個外人撕開自己的傷口。
如果是自己,也不可能對旁人說,自己家丢了個孩子。
他明白。
寧見景站起身,将杯子放在了茶幾上,略微欠身颔首:“打擾您了,謝謝您的茶。”
“不客氣。”男人也站起身,欲言又止的咬住牙,等他擡腳要出去了才忽然開口,“荊先生,如果您喜歡這裏,經常來玩。”
寧見景背影一僵,笑了聲:“不了,我工作有點忙。”
說完,他沒再回頭。
這裏離秦城很遠,開車走高速都需要四個小時。
寧見景開着車窗,單手搭在車窗玻璃上,車裏放着吵鬧無比的樂聲,一陣陣的刺激着耳膜,讓他的心越來越亂。
他眉眼看不出情緒,甚至有些涼,目不斜視地看着前方,麻木地開着車。
他說不出是種什麽感覺,和那個“家”告別的時候,好像有種和過去斬斷的感覺,卻又平白升起一種無奈的無力感。
他對這種感覺太過陌生,幾乎有些無所适從,必須找點什麽讓他平靜下來。
電話鈴聲驟起,他稍稍側頭,是沈凱。
他伸手關掉樂聲,接起電話,“說。”
沈凱說:“寧氏今天開了股東大會,寧見笙和寧振華強行架空了寧見藥,接手了那個項目,打算自己做。”
“這麽着急。”寧見景微微眯起眼,含了一絲不經意的冷笑,“真以為寧氏是塊什麽好餅,這個項目他有那個心,有那個本事吃麽。”
沈凱點了點筆記本,忽然問他:“哎你什麽時候回來,你們家荊隊來陋巷找你了,說你人丢了正跟我要人呢。”
寧見景擡頭看了眼路标,“還有十來分鐘就能下高速了,他去陋巷幹什麽,你沒告訴他我去哪兒吧。”
“沒,我哪敢說啊,你不讓說的事兒。”沈凱停頓了下,忽然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說,“他說你電話打不通,着急的跟丢了魂兒似的,你個狠心的玩意就這麽虐人家?”
寧見景心口一縮,忙伸手去點了下手機,這一看真的有十幾個未接電話,全都是一個人打過來的。
“我馬上回去。”寧見景說完,正準備挂電話,餘光忽然閃過一道火光,手指一顫,倏地擡起頭。
前方不遠處有輛油罐車發生了車禍,轟然一聲爆炸,碎片四散飛濺,撲簌簌迸濺的到處都是,甚至已經有些落在了他的擋風玻璃上。
一聲巨大的爆炸聲轟的寧見景耳朵有一瞬間失聰,嗡嗡地全是回應,腦子不斷閃回爆炸的畫面,像是個壞掉了的碟片,只在這一瞬間來來回回播放。
沈凱也聽見了,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你那邊怎麽了!什麽聲音?”
沒有人回答,只有粗重的呼吸聲聽起來略顯痛苦,短促到像是幾乎缺氧又迫切的喘息,瀕臨死亡。
寧見景雙目赤紅,盯着拿到沖天的火光和濃濃黑煙,鼻腔裏竄進一道道的焦糊味,直沖腦海,嗆得他頭疼欲裂。
爆炸、火光。
“他媽的,這麽有錢的一個公司,連一千萬都拿不出來,草。”
“大哥,我們綁錯人了!這個是他們家的養子,不是親生的!”
蒙着臉的男人走到角落,對着角落裏的小少年狠狠地踹了一腳,幾乎将他的內髒全部踹出來,疼的眼前發黑,一陣嘔吐。
“他娘的。”男人一把将小寧見景扯起來,狠狠的扔在了木箱上,像是個破爛的麻布袋,輕飄飄地又落在了地上,發出一點極輕的呻.吟。
他被綁架囚禁了多天,水米不進,已經沒有力氣呻.吟掙紮了,只能等死。
窗外有着一陣陣的鹹腥味傳來,帶着腐爛和氣息,嗆進鼻腔都像是在灼燒折磨,寧見景的指尖扣在地上,抓出血痕,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
他不能死。
他要找到家的,爸爸媽媽,他們一定都還在等自己的。
這時他叫寧見景,有了另一個名字,可這不是他,他只是藉由此活下去,然後再次找到機會回到屬于自己的家裏。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的家在什麽地方了,只記得記憶裏有個像是天神一樣保護他,無所不能的鄰居家大哥哥,叫什麽已經記不清了。
他沒來由的眼眶紅了,無聲的趴在地上,像是一只無助的小獸輕輕啜泣。
眼淚積了好大一片,幾乎嗆到了他,又不敢發出聲音,驚動外面窮兇極惡的綁匪。
“大哥!!不好了,我們剛打完催贖金電話,他們說已經報警了,讓我們束手就擒!”
“媽的,他孩子還在我們手上,哪怕不是親生的那也是他們家養子吧,真這麽狠心?就不怕我們撕票嗎!”
“那孩子反正沒見過咱們長相,那大哥你看我們是不是将他給……”
“都說有錢人都是冷血的,這話真他媽不假,不是自己親生的就能随便舍棄,既然他們都不在乎,那我們在乎什麽。”
寧見景在裏頭聽見他們的話,直接傻在了原地,心陡然冰涼,他們說……不要他了嗎?
他明明給大哥輸了那麽多的血,父親說要給他一個家,讓他學會乖,不要惹太太生氣,以後都會好的。
難道都是假的嗎?
雖然他是想找記憶的家和那個人,但他們也都是自己的“家人”呀,原來竟不是。
他拼命的站起來,磨斷了綁住他手的繩子,因為看不見,刀片将他的手腕割得鮮血淋漓,他咬牙忍痛,一下一下的去割,終于在他們開鎖的那一刻割開了。
他已經沒有力氣了,蜷縮成一團窩在角落裏,将雙手背在身後裝作仍被捆綁。
男人倒掉了角落裏的一桶汽油,刺鼻的味道幾乎撕裂鼻腔和神經,男人拿着打火機,搖了下頭:“小孩兒,你別怪我們心狠,是你的家人不要你了,他們要報警,就是要你死,你要報仇,記得找他們。”
他說完,轉身走了出去,将門鎖上。
寧見景拼盡全力站起身,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拖動了桌子摞起板凳踩在上面從小窗跳了出去,落海的那一刻,男人手裏的打火機扔進倉庫。
轟。
寧見景被氣浪掀翻,重重地砸進海裏,明明是柔軟的水,卻砸的他幾乎昏厥,要不是海水刺激着他手上的傷痕,他或許已經暈過去了。
醒來後,寧見景回了:“家”。
寧家。
他還需要寧家的幫助。
他有些記憶出現了問題,記得自己叫什麽,卻不記得自己從哪裏來,家人的名字。
沒有人關心他是怎麽回來的,是否有受傷,遭遇了什麽,更不可能去關心他的身體問題,彼時,他也已經不再需要。
他不再謹小慎微讨好每一個人,反而越來越乖戾,渾身尖銳。
後來,寧見藥帶他見了一個很溫柔的醫生,那個人仿佛有魔力,能讓人忍不住把自己的所有秘密全部和盤托出。
但他不是一般人,他早已不再相信任何人,只有自己。
記不清是幾次了,寧見景帶他見了很多次這個會催眠的心理醫生,一次又一次的失敗,最終成功了。
寧見景這時才明白過來,為什麽那個私家偵探一直明裏暗裏地暗示他要不要去找人催眠,撥出心裏最深的記憶。
他也是寧見藥的人,不好明說。
什麽陳帆,又是寧見藥安排的人。
他是林述。
荊修竹找了九年的林述。
火光還在繼續,前方已經拉起了警戒線,消防也已經在最快的時間內趕過來救火。
寧見景頭疼欲裂,沈凱的聲音遠極了,像是從天邊而來,模糊又嘈雜,完全聽不清他在說什麽。
手指在方向盤上越抓越緊,腳底也無意識的使力,眼見着已經将油門踩到了底,突然一道尖銳的鳴笛聲将他驚醒。
寧見景陡然反應過來,可已經來不及了,他就這麽直直地撞上了護欄,将碗口粗的常青樹攔腰撞斷,堅硬的護欄撞到凹陷變形。
安全氣囊探出來,瞬間将他撞得暈了過去。
手機應聲而碎,切斷了聯絡。
荊修竹正在寧見景的辦公室裏幫他喂貓,笑意盈盈的跟貓說話,“哎小畜生,你爹去哪兒了還不跟我說,是不是又見什麽漂亮姑娘去了,你說他欠不欠揍。”
“喵~”
“你也覺得他欠揍啊,那我等他回來揍他一頓?”荊修竹想了想,撓了撓竹筍的背,含笑說:“可我舍不得,他那個小王八蛋一點兒疼都受不了,算了還是寵着吧。”
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在門口響起,荊修竹慢悠悠擡起頭,笑問:“怎麽,失火了?”
沈凱臉色發白,一頭冷汗的跑過來抓着他說:“出事了,我懷疑小寧出事了!”
荊修竹腦子裏一懵,手裏的貓糧罐子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反手抓住他的手腕:“什麽意思?!”
沈凱被他抓的一疼,沒顧得上吸氣,抖着聲音把剛才的話一股腦說了出來,在着急慌亂裏語無倫次的,前言不搭後語。
荊修竹也沒怎麽聽明白,只聽見沈凱說一陣爆炸聲之後寧見景就沒了聲音,呼吸很沉很急促,再接着就是一陣撞擊聲,電話就挂斷了。
聽完,荊修竹猛地踉跄了兩步,心髒狠狠地擰在了一起,“走。”
“去哪兒?”
“去救人!”荊修竹壓不住內心的恐懼,化成了戾氣,吓了沈凱一跳,忙不疊抓起鑰匙小跑着跟了上來。
荊修竹沒讓他開車,坐上駕駛座連安全帶都沒來得及系,一腳幾乎将油門踩到底,沈凱在副駕上默默的扣上了安全帶,抓住拉環。
他毫不懷疑,如果寧見景出了事,這個男人會立馬殉情。
荊修竹臉色原本就有些蒼白,此刻更是血色褪盡,雙唇死死地抿着,鋒利的像是一把刀,雙目緊盯着前方路況。
車快的幾乎飄起來,沈凱忍住頭暈反胃,死死的咬住了牙沒發出聲音,心裏也是着急的不行。
荊修竹心髒狂跳,一下一下的幾乎從口腔裏跳出去,又像是早已攪碎成了千萬片,落在刀尖上,再次淩遲。
小王八蛋,你可不能出事。
他想着想着,又開始恨不得掐死自己,幹嘛答應嚴主席去參加那個什麽破選拔評委。
他不去的話,寧見景好好的在他眼皮子底下就不會出事了。
車開的飛快,這半邊并不堵車,很快他們就看到了出事地點。
已經被撲滅的油罐車,幾個連環相撞的車,還有另一側撞的幾乎報廢地寧見景那輛招搖的超跑。
“喂,這裏不能停車,你……”沈凱話音沒落,就見荊修竹看了眼身後直接拉開了車門,迅速跑到了綠化帶,利落的翻身過去。
交警伸手:“喂,幹什麽的!”
荊修竹不僅沒退卻,反而翻過了另一側的護欄,看着交警和警察說,“對不起警察同志,我犯錯誤我領,我知道翻越護欄不對,但是我……我愛人在這邊受傷了,我實在擔心,麻煩你們讓我過去看看他。”
“不行,高速公路上翻越護欄,誰教你的!這多危險,萬一過來輛車你的命還要不要了!”
“我知道我知道,下次不敢了,警察同志麻煩您通融一下,罰款也行,或者您回頭抓我去反省,我都認,現在讓我去看看他,行嗎?”
警察見他實在着急,像是個熱鍋上的螞蟻,焦躁的再不讓他過去可能會就地瘋了也說不定,于是松了口,“身份證呢,拿出來登記,結束了自己去派出所報到!”
荊修竹忙不疊把身份證掏出來遞給他,看着醫生護士來來往往的救人,一個個燒傷的撞傷的病人被擡出來,送上救護車。
他心急如焚地等警察登記,心髒收的越來越近,視線幾乎膠着在那輛幾乎報廢的車上。
“好了,去吧。”
荊修竹接過身份證忙不疊地往車邊跑去,“寧……”人已經不在車裏了。
荊修竹渾身一顫,握着變形的車窗幾乎站不穩,撈住一個人,抖着幾乎破碎的聲音問:“人呢,這個車裏的人呢?”
“剛剛被醫生擡出來,哦,在那邊。”護士伸手一指,旁邊的空地上,寧見景正靜靜地躺在地上。
荊修竹腳底一軟,險些摔在了地上,手指必須狠狠地掐緊了車窗才能不讓自己倒下來。
他靜靜地躺在那裏,仿佛連呼吸都沒有,一張臉煞白,平時那個小潔癖的樣子不複存在,衣服亂糟糟的,髒兮兮的被人放在了地上。
底下鋪了一層醫用白布,活像沒有了生命體征。
荊修竹跌跌撞撞的跑過去,半跪在地上,伸出手微微探了他的鼻息,陡然松了口氣,心髒懸了一路,此時才狠狠地落了地,撞得他心也疼,骨頭也疼。
整個人都疼。
“寧見景。”荊修竹握住他的手,低聲說:“撐住,一定撐住,你才剛剛說喜歡我,不能說話不算話。”
“這位先生,請你讓開,我們要将病人帶走了。”護士過來拉了他一下,急匆匆問道:“你是他家屬嗎?”
荊修竹看着一臉蒼白無意識的寧見景,忙不疊點頭:“是,我是,他狀況怎麽樣?”
“那你跟我們一起走吧。”護士說完便将寧見景擡上了救護車,荊修竹忙不疊跟上去,到了車上,護士也沒顧得上跟他說話,一直在給寧見景進行急救。
他的問題很大,剛才那一撞,連自殺都沒這麽狠,幸好是他的車性能好一些,又在臨了踩了一下剎車,不然現在看到的就是一具屍體。
不過盡管這樣仍舊不是很樂觀,将他救下來的時候安全氣囊死死地抵着他,車前蓋成了廢鐵,玻璃碎成一個個小顆粒,散落的到處都是。
他幸好沒卡住,才能順利救出人。
身體器髒有可能損傷,頭部更是有可能受到重傷,這都是外表看不出來的,都需要回到醫院再說。
醫生們不說話,忙着救人,一臉嚴肅。
荊修竹坐在後面眼睛一瞬不離的盯着寧見景,緊緊掐住了手指,在心裏想:小王八蛋,你講點良心,不能出事。
寧見景聽不見,只是人事不知的昏睡着,臉色慘白地像是随時會消失,仿佛你只要一眼不看着,他就會偷偷從自己指縫間溜走。
讓人再也抓不住,找不着。
荊修竹是絕對的無神論者,可這一刻他卻突然希望這世上有神仙,有鬼怪,看在這個小王八蛋命運多舛的份兒上,把他留在自己身邊久一點。
一年、十年、五十年、八十年。
**
到了醫院,寧見景立刻被推進了手術室。
荊修竹坐在手術室門外,眼睛一瞬不離的盯着紅色的燈牌,一秒鐘、一分鐘、一小時。
沈凱來到的時候,看到他雙目赤紅,拍了下他的肩膀,“別擔心,不會有事的。”
荊修竹收回視線,眨了下酸疼難耐的眼睛,“你跟我說實話,他今天去哪裏了?”
沈凱攥了攥手指,到底還是說了,“他調查出來自己的身世,有可能是一個陳姓人家,今天他跟我說你正好出去做評委了,他抽空過去一趟中午就回來,不打算驚動任何人。”
“不打算驚動任何人是什麽意思?”
沈凱怕他誤會,忙說:“他的意思是不打算認親,沒打算打擾別人的家庭,過去看一眼就回來,也不想讓你多想,覺得他心念這個,他說斬斷過去了好好跟你在一起。”
荊修竹擰緊了眉,剛想說話,手機卻想了,他捏了捏眉頭接起電話,“什麽事。”
“DNA比對結果出來了,雙方為父子關系,他應該就是你要找的那個人。”
荊修竹手一松,手機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沒顧得上去想這件事,滿腦子都是他如果早一點告訴他,他有可能是林述,他是不是就不會受傷了。
他為什麽要等結果确認!
荊修竹将臉埋進手心裏,心如刀絞地想,如果他知道寧見景這麽為了他,哪怕是他躺進去替他受這些苦。
地上的手機又響起來,他低頭一看,寧見藥。
荊修竹撿起來,按了挂斷。
他又不依不饒地打過來,荊修竹煩躁又疲憊地接了,“說。”
“小寧呢,那天的那個項目,他是不是故意挖坑讓……”寧見藥話音突然一停,敏銳的發覺他的語氣很不好,擰眉問:“發生什麽事了?你跟小寧吵架了?”
“關你屁事。”荊修竹雖然常嘲諷人,但這麽直截了當地爆粗卻是頭一回,他現在滿腦子都是裏頭受苦生死不明的寧見景,沒空應酬他。
“你欺負他?!”寧見藥聲音揚高,有些尖銳,“我早說過,你只能帶給他傷害,事到……”
啪。
手術中的燈牌滅了,荊修竹沒空搭理他,直接把電話挂了,走到醫生面前,緊張地問:“醫生,怎麽樣?”
醫生說:“器髒受到撞擊有破裂出血的狀況,但不是很嚴重,至于頭部的傷要再做進一步的掃描,建議住院觀察一段時間,以防有後續的問題出現,這段時間不要讓他吃東西,小心照顧。”
荊修竹松了口氣,腳底發軟的扶住了牆,直點頭:“是是,我知道。”
護士将人推出來,揚頭說:“你們誰是他家屬,跟我去辦手續。”
荊修竹剛想說話,沈凱忙說:“我去吧,你陪他。”
“嗯。”
荊修竹跟着護士一道将人送回病房,吊上了點滴,白皙的手背上細針挑進去,輸送藥水。
他靜靜地躺在床上,安靜地不得了,和平時那個張牙舞爪,一張口出了撩火就是氣人的模樣截然不同。
寧見景長得非常漂亮,睫毛又黑又長,像是兩只小扇子細細絨絨地微微上翹,嘴唇豐潤鼻梁挺拔,連脖子的弧度都很好看。
他就像是個精心雕琢出來的工藝品,碰一下就會碎。
他和小時候完全不一樣了,可還是一樣好看,靜靜躺在那裏的時候,讓人心疼的恨不得将他揉進懷裏,替他擋去一切風雨。
把命都給他。
他總是受傷,只要一離開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就受各種各樣的傷,讓人氣也不是心疼也不是。
明明想揍他一頓讓他知錯,可臨了卻怎麽也舍不得了。
**
寧見景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三天後了。
睫毛像是幼蝶的翅膀,顫顫巍巍的輕顫了兩下,指尖又動了動,荊修竹立刻就發現了,“醒了嗎?有沒有哪裏痛。”
這三天裏他幾乎沒怎麽合過眼,一直坐在他床頭,睡着也只是打個盹,又很快驚醒。
他不敢睡,怕一睡着好不容易尋回的寧見景就會棄他而去。
“荊……”剛一開口,寧見景就停住了,嗓子沙啞的像是被塞過幾萬斤的沙子,沙啞又痛。
“別說話,醫生說你撞到氣囊的時候上了嗓子,這幾天會有點疼。”荊修竹說着,伸手按了下護士鈴,又按着他的手說:“別怕。”
寧見景眨了下眼睛,還有些迷惘地看了看病房,現在應該是晚上,角落裏開了一盞落地燈不是特別亮,外頭一片漆黑。
荊修竹看着憔悴極了,雙眼滿布血絲,一看就是很久沒有睡過覺,硬生生熬的。
他擡起手,荊修竹立刻将臉靠過去,放在他的掌下,任他摸了摸,聲音嘶啞地說:“你……怎麽又……熬夜……想猝……死嗎?”
荊修竹握住他的手蹭了蹭,又在手心裏吻了吻,“沒有熬夜,我睡了,剛剛跟你一起睡醒的。”
寧見景艱難地笑了下,可這個動作也扯動了嗓子,疼得他手指一顫,瑟縮了下。
“好了好了,我沒事,你別亂動。”荊修竹心疼極了,将他的手放在被子上,摸摸他的臉,又有些不解氣地說:“小王八蛋,可吓死我了,等你好了我非揍你一頓不可。”
“那……你要等我……好了才……行,不能……勝之不武。”
“你當我是什麽人,等你好了也讓你一只手。”荊修竹狠狠剜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你個破鑼似的嗓子,好好消停點兒吧,難聽死了。”
寧見景眼睛微彎笑了下,襯着屋裏不大亮的暖光,像是閃着星星。
荊修竹這下才是真正放下心來,真怕他就那麽睡着一輩子也不會醒來,他要在床前守一輩子,給他這個小混蛋講一輩子的故事。
護士聽見鈴聲,快步和醫生一起進來,打開了燈。
醫生過來做了些常規的檢測,又問了不少問題,寧見景都能比較利落的回答,也沒有其他的狀況出現,恢複還算良好。
醫生松了口氣,笑着将手塞進白大褂,揶揄道:“你啊,受個傷不要緊,可把你家先生給吓死了。”
寧見景偏頭,先生?
荊修竹咳了聲,一臉大尾巴狼似的裝作沒看見。
醫生又語重心長地說:“他在手術室門口都要急瘋了,下回開車可要小心點兒,不是鬧着玩兒的,好了休息吧。”
寧見景眼底含着一絲柔軟,規規矩矩的說:“謝謝醫生。”
荊修竹送走醫生,又走回來将病床稍稍搖起來一點,喂他喝了點水,寧見景疼得喝不下去,一口就不喝了。
“好,好,不喝了。”荊修竹忙放下水杯,本用棉簽沾了點水給他沾濕嘴唇,可一回頭看見他亮晶晶的視線,忽然改了主意。
他微微俯身欺近,含住了他的嘴唇,輕輕舔舐,直到上面的幹皮全都服帖下去。
“……假公濟私。”寧見景含笑。
荊修竹理所當然地說:“什麽假公濟私,我親我先生是天經地義的,醫生說別讓嘴唇太幹,又沒規定我用什麽辦法。”
寧見景嗓子疼,理論過他,稍稍偏過了頭。
他是林述。
寧見景在心裏想,他其實就是荊修竹念念不忘九年,一直傾盡了全部心力找的林述,他曾經吃過這個人的醋,到頭來發現竟然是自己。
“我跟你說件事。”荊修竹伸手,握住他的手指,壓低了聲音,溫柔的讓人莫名心慌。
“嗯。”
荊修竹攥着他的手指,盡量用最輕的聲音說出這個并不輕快的話,“我一直在找林述,你知道對吧。”
寧見景看着他的眼睛,點點頭。
“我前段時間找到他了。”荊修竹話音一落,寧見景倏地瞪大了眼睛,下意識要起身,卻帶的胃部劇痛,打着顫縮了回去。
“別激動。”荊修竹被他吓得一身冷汗,忙不敢說了,摸着他的臉急道:“別亂動,身上還有傷,你不想聽我就不說了。”
寧見景咬咬牙,問他:“什麽時候?”
荊修竹跟他坦白,“我們回到秦城那天晚上。”
寧見景沒說話,荊修竹自顧的又說了:“那天晚上你問我,林述對我那麽重要嗎,我沒有來得及回答你就走了,我現在告訴你,林述對我很重要。”
寧見景眸光一顫。
“所以,我是你心肝寶貝的替身嗎?”寧見景閉上眼,明知道自己就是林述,卻又忍不住吃自己的醋。
他不允許有任何人來分他的人,就是以前的自己也不行!
荊修竹掰過他臉,他卻不睜眼,于是湊下來親了他的眼睛一下,放慢了聲音說:“林述是我曾經承諾的責任,你是我喜歡的人。我喜歡你的時候不知道你就是林述,哪怕現在知道了,你們兩個也不會重疊。”
“什麽……意思?”寧見景聰明絕頂的腦袋,一時傻了。
荊修竹眼底含着溫柔的笑,撥了撥他的睫毛,弄得他直眨眼地要發火,才開口說:“我喜歡你,和你是什麽身份沒有關系。換言之,如果你不是林述,我有一天找到了真正的他,将他帶到他奶奶墳前讓她看一眼,就算完成了我的承諾。”
寧見景呆了呆,“那……”
荊修竹握住他的手,吻上微涼的指尖,低聲說:“我愛你。”
寧見景眨了眨眼睛,忽然酸澀的再也忍不住,他自從那次被綁架逃出來以後就再也沒哭過,哪怕是面臨什麽樣的痛苦,他都面不改色。
這一瞬間,他忽然有點眼熱。
“我……知道。”
荊修竹“嗯”了聲,沒往多想,寧見景知道他會錯意了,又說了一遍:“我知道……我就是林述。”
這次該荊修竹愣了。
“你知道?什麽時候知道的!”
寧見景略微咽了下唾沫,疼得瑟縮了下,眉頭輕輕皺起來,荊修竹心疼地說:“算了算了,好了再說吧,不着急。”
寧見景搖搖頭。
荊修竹:“我告訴你這件事,是希望你以後不會因為這件事而産生不必要的危險,至于其他的,等你好了再說。”
“沒事……我今天遇見……車禍……突然激起了記憶……”寧見景有些固執,攥着荊修竹的手指,抛卻了以前什麽都不肯告訴別人的脾氣,一定要告訴他。
“然後呢?”
“寧見藥……找人……給我催眠了……很多次,抹去了屬于林述……的記憶,給我植入了假的記憶,讓我以為……我是單純走失……被他們收養的……”
寧見景的自我意識非常強,就是當年的催眠洗腦也沒能将全部的記憶抹去,植入的假記憶像是一座并不穩固的地基。
他有所懷疑,卻又沒更多懷疑,加上他不喜歡被別人操控意識,所以一直排斥找人催眠,才一直被寧見藥蒙在鼓裏。
他不僅給自己植入假的記憶,甚至還給自己找了一對已經遺忘了他的“假父母”,他能明白寧見藥是不想讓他認回父母,但卻不明白歸根究底的動機。
荊修竹聽他說完那幾句話的時候就已經呆住了,如遭雷擊似的站在原地。
他認識寧見藥将近六年,打完第一場職業賽就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