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056)

他願意(056)

到了下午,天下起滂沱大雨,雖然王南方之前就叮囑讓人加固臨時的簽約會場布置,但雨鋪天蓋地而來,還是十分吓人。

有幾個負責簽合同的小姑娘打起了退堂鼓:“王總,要不,今天我們提前撤吧,等了一天,也沒幾個人來,現在雨這麽大,估計人也不會來了。”

王南方當然知道,照這樣的雨勢,不太可能有人回來簽合同。但是,她皺皺眉:“再等等。”她不是等人來簽約,她是想讓那些觀望着猶豫不定要不要簽合同的人看到如豐的态度。既然說了是早上七點到晚上九點,她就不想提前離開。

那些小姑娘确實是冷,一個個衣着單薄,唇青臉白的,大概是為了愛美連保暖都不顧了。

她問廣告公司的人:“能想辦法加幾臺暖風機嗎?”

“加不了,這裏都是臨時接的電,功率負荷不了。再說了,場地這麽大,加了暖風機,沒什麽用處,一樣是冷。”廣告公司的負責人蹲在一旁抽煙,“老總,要不還是撤吧,這風雨,吓人。”

王南方走到會場的出口,往歪歪看了看,迷迷蒙蒙的雨幕中,還能看到遠處幾棟蓋了五六層樓的出租屋有人在陽臺看,她猜他們是在看她們,看她們的動靜。她看了一眼表,四點不到,她回頭:“等到六點。”

話音剛落,哀嘆聲便此起彼伏。

柯延東走過來,端給王南方一杯熱茶:“王總,喝點茶暖暖身。”

王南方這才想起,她一天下來幾乎沒怎麽喝水。她接過水杯,很快喝光:“謝謝。”她看他,“怎麽,心事重重?”她大概才是該心事重重的人。

柯延東苦笑:“投票的成績太好了,我還以為簽約會很順利,沒想到,完全不是我想象的樣子。”

确實也不是王南方想象的樣子。她心沉了沉,如果阮文禮說的是對的,她得先說服自己的奶奶簽約,那麽,有些事就不容得她再有了鴕鳥心态:“出現問題,解決問題就是了。”

“不知道總公司那邊怎麽看我們項目?”

王南方沒辦法思考這個問題,每天簽約數據都會以報表的形式發送給阮文禮以及整個更新部門,但是至今為止,她沒有收到阮文禮對此事的任何意見。如果林丹妮的消息是真的,阮文禮已經去了杭州,那麽也許意味着阮文禮可能至今還未知道簽約情況這麽嚴峻。

她好像從年前一夜晉升的得意,變成了忐忑和不安。劉敬基的話也許是對的,“民意多變”。又或者,是她的洞察力還不夠,盲目樂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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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點鐘,行政部一個小姑娘走過來:“王總,我想先走了。”

王南方眼眉一掃:“你怎麽了?”

她說:“太冷了。”停頓了一下,她又說,“我來大姨媽,肚子特別疼。”

王南方看她确實很不舒服的樣子:“好,你先走。能不能走,需不需要安排人送你?”

“不用,我男朋友在公交車站等我了。”

王南方點點頭:“好,你注意身體。”

其他坐着的小姑娘叫起來:“王總,很冷啊,不如放我們回去吧,這樣等下去也只是做無用功,不可能會有人冒雨來簽合同的。”

王南方正想說話,另一個部門經理走過來,低聲開口:“王總,我不是不尊重你的意見,但是,領導者的其中一項本事就是審時度勢,今天,不太可能有人來簽合同了。你還好,名牌大衣穿着,不冷,很多小年輕穿得都少,我建議——今天就先到這裏了。”

王南方沒出聲,她再次走到會場門口,雨勢減弱,但沒有停的意思。她閉閉眼,回頭沖着那二十來號人:“這樣,分批走吧,現在走的當正常下班,六點以後走的,按加班。”

其中一個小姑娘背起包就走:“我才不稀罕那點加班人,要人命啊。”

王南方沒說話,柯延東坐在遠處看她,她轉開了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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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8點,現場剩下王南方和柯延東。兩人從黃昏坐到天黑,從暴雨坐到雨停,手機都充了一次電。

柯延東看她,有種給自己鼓勁打氣的意思:“還有一個小時,王總。”

王南方很想問,她這樣的堅持是不是很傻。但她無法向一個比自己年輕并且是自己的下屬的年輕男孩問這樣的問題。她嗯了一聲:“你先走吧。”她看了那幾行李箱的合同,整個下午,一份也沒動過,“要是真有人來簽,我也能應付。”

“肯定要堅持到最後的。”柯延東看她,手機卻響了,是首英文歌,他臉色變得喜悅,語氣輕快,“王總,我先接個電話。”

王南方看柯延東那動作神情,猜想只可能是女朋友來電,才有這樣的歡喜。她看着柯延東走開的背影,有點茫然,如她二十來歲也愛上過同樣年輕的一個小男孩,情況會是怎樣,會比現在更快樂嗎?

十幾分鐘後,柯延東才走進來,神情忸怩:“王總——不好意思。”

王南方擡頭:“怎麽了?”

“小孟已經來到這裏了,那個——我能不能先走?或者,我陪你到八點半?”

“不,不用。”王南方合上筆記本電腦,“不會再有人來簽合同的了,你放心走吧。我也差不多了。哦,對了,這幾箱合同你得幫我搬上車,不然我真可能有點費勁。”

“沒問題。”

兩人一人拖着兩個行李箱,到了停車場,王南方開了後箱,柯延東費力地把幾個行李箱全部塞了進去。王南方眼神瞥了一下遠處,有輛車在黑暗中閃着雙閃燈,她看不清裏面的人,但心知是小孟。

柯延東對她揮手:“王總,那我走了。”

“好。”

“對了,那個,節日快樂!”

王南方愣了一下,意會到這個節日指的是什麽節日,她笑了笑:“ok,拜拜!”

她看着柯延東歡天喜地地往那輛閃着雙閃燈的車子跑過去,很快,車上的人下來,柯延東坐到了駕駛座,小孟則坐到了副駕駛。車子很快離開。

王南方看着空蕩蕩的停車場——曾經,這裏也有一輛車,車裏有一個人,在暗處觀察這裏的一切——但今晚,那個人不會在了。

她鎖了車,默默地往回走。快九點了,說不上是因為內心的執拗,還是因為什麽什麽,她決定堅持到九點才走,如果暗處有觀察她的來自丹霞村任何一個村民的眼神,她必須以此證明她的無愧于心。

她走着,後面有人叫她:“欸,南方!’

王南方回頭,是騎着電動三輪車的三叔;“三叔。”三叔是奶奶的堂侄子。

三叔的車上還有滿滿的用雨布蓋着的水果,看來暴雨天生意很不好,她看着他:“你現在才回來?”

“是啊,守了一天了,才賣了不到兩百塊錢。今天太難了。”三叔說,“你要吃什麽水果,我給你裝點?蘋果很甜,草莓也不賴。草莓不耐放,我給你拿點草莓吧。”

王南方搖搖頭:“不用了。”

三叔騎着三輪,慢慢地跟在她身邊往回走:“你奶奶簽合同了嗎?”

王南方搖頭:“沒有。”三叔名下沒有房子,房子是登記在他父親名下的,但他父親也不肯簽。

三叔笑了笑:“看樣子,你還是萬裏長征第一步啊。”他把三輪車停在路邊,再把雨布打開,準備一樣一樣搬回家裏。因為他家那邊的路特別窄,連三輪車也過不了,這樣的情節是他每天的例行公事,“人都是這樣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要看清楚了,才決定要不要做。”

王南方站在一邊,沒說話。寒冷的一天,灰心的一天,無望的一天,她已經沒什麽想說的了。

三叔把兩盒包裝得很漂亮的草莓放進塑料袋,又拿了幾個蘋果,遞給王南方,王南方想了想,接過,又從包裏掏出錢包:“給你幾百塊錢吧三叔。”

“嘿,我給你不值錢的一點水果,你就要給我錢,傻呀。”三叔手裏拎着幾大袋水果,“我回去了。你趕快回吧,夜裏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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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南方收拾着桌面零零散散的東西,用過的紙,遺留在桌面的筆,還有一些打開了沒被蓋上的印臺。

她把所有東西收拾好,已經九點十分了。她看着這兩百多平方米的空間,空蕩蕩的,一點人氣都沒。她轉身,想往回走,卻被突然出現的高大身影吓了一跳。

她從沒有想過治安的問題。她定了一下神,逆光中站着的人看不太清模樣,但她知道,是阮文禮,是那個沒了好幾天音訊的男人。

她用了三秒鐘,叫出聲:“阮董。”這裏是公衆場合,他出現在這裏大概也只能是為了公事,而她,自然要恪守員工的本分。

阮文禮淡淡地掃視了會場一眼:“方向裝錯了。入口應該裝在另一邊,那樣風吹不到,沒那麽冷。”

王南方啞啞口,這都是廣告公司的安排:“重新安裝也來不及了,而且,那邊的安裝費和拆裝費都不低。”她說,“如果入口安在那一邊,正對着大馬路,怕村民們被來往的車影響到。”

“後退五米就不會有這個問題。”阮文禮說,“明天讓人改過來,按這個簽約速度,這個會場至少還得用一個月,該改就改。”

看來阮文禮知道了簽約數據的不理想。王南方張張嘴,又收回要說的話:“哦好。”她想,他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他知道她在這裏嗎?

阮文禮卻說:“帶一下路吧,去一下你奶奶家。”

王南方愣住,萬想不到他是為了這件事:“為什麽?”

“你今天為什麽在這裏吹足一天的風?是以為有人來簽合同嗎?”阮文禮說,“你要承認,在數據上,你奶奶只是千分之一,但在影響別人的心态上,比例大多了。”

王南方想拒絕,她不想讓這個不速之客打擾到奶奶,而且他之前并無透露過任何他要和奶奶直接對話的意思,他這是在強迫她去做一件讓她為難至極的事:“不——”

但阮文禮的語氣不容忽視:“你只要帶路,我去談。不要每天用如豐那麽的資源去跟村民們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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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南方帶着阮文禮緩緩往奶奶家走,忽然覺得難過,她最卑微最不堪的一面,即将要被阮文禮知道了,他會知道她在一家那麽破舊的小房子長大,整個屋子沒有一件好家具,今天的暴雨說不定讓家裏又漏雨了。

她胡思亂想着,一腳踩進了坭坑裏,左腳的小皮靴全部濕透。又是這個坑。

她覺得今天不會有更糟糕的時候了,她已經倒黴透了。她忍了忍,當做沒事一樣,繼續往前走。阮文禮卻伸手把她往他身邊拉近了些:“小心看路。”

到了奶奶家,奶奶還沒睡着,還在燈下折衣服,見到王南方進來,正想說話,再看到阮文禮,臉色一沉。

阮文禮說:“王女士,你好,我是如豐公司的負責人,我姓阮。”他看着奶奶,又看低着頭站在一邊低着頭的王南方,“深夜打擾你,是想了解一下你的房子的簽約情況。”

“我知道你,阮禮文。”奶奶沒站起來,依舊坐着,“我還沒簽合同,我不認識那麽多字,你們的合同幾十頁,那麽多字,我都不認識,我不敢簽。”

阮文禮打量了一下房子,王南方覺得自己似乎是被揭開了華麗的大衣,露出了破舊的內襯,她覺得太難受了。

“我叫阮文禮,王女士。”阮文禮說,“正好了,你說你不認識那麽多字,為什麽不讓你的孫女給你解釋一下文本的內容,她是整個舊改項目的負責人。”

“我不聽她的,她做她的工作,我做我的事。”奶奶站起來,“我要睡了,你們請回吧。”

“你的兒子呢,我能不能見見他?既然你不認識字,也不願聽你孫女的意見,怕她誤導你,那我想親自向你的兒子解釋,如果你簽了這份合同,你将會得到多少平方米的安置房,還有多少現金補償。對了,在你們房子拆除之後、回遷之前,你們需要另外租房子的費用,都由我們補償。”

奶奶臉色一沉:“你神經病啊!”

阮文禮臉色沒變。王南方恍恍惚惚地想,似乎現在是10年前,臺上的人在慷慨陳詞,臺下的人在罵“無良企業”、“黑心老板”,只不過現在她是唯一的觀衆。幸好,奶奶大概臨時變不出一桶糞水去澆他。

“你搞清楚狀态了嗎?什麽兒子!”奶奶叫阮文禮滾出去,“再不走我就報警了,說你私闖民宅!”

王南方才忽然意會過來,奶奶此刻在吵鬧的話題不是舊改,是關于奶奶的兒子,哈,奶奶當然沒有兒子,而她,沒有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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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今晚最糟糕的情節不是她再一次踩進了水坑,而是她的身世在毫無防備之下被揭開,還是她自己揭開,如撕掉結痂,帶來另一次出血。

王南方低聲:“我是一個孤兒,奶奶在大樹下把我撿我回來養,奶奶沒有兒子,我沒有爸爸。”她語氣木然,“你以後不要去打擾我奶奶了,也不要說這些讓她傷心的話了。舊改的工作,我會認真做。”她低着頭,“如果我做得不好,你随時可以把我換掉,如豐的人才很多,每個人都等着上位,我知道。”

他們已經從奶奶家出來,她渾渾噩噩地跟在阮文禮身後,又被他帶上了他的車。

阮文禮坐在駕駛座上看她,過了好一會兒:“抱歉。”

“你不需要抱歉,這是一個事實,而你只是知道了一個事實而已。”王南方臉對着窗,窗被夜裏的霧氣襯得灰蒙蒙的。

“但你現在感覺很難過。”阮文禮忽然伸手去扳她的身:“來,我們來聊另外一件事。”

王南方看着他:“我今天很累,不想談事。”她說,“快10點了。阮董,明天再安排工作,可以嗎?”她今天六點鐘起床,六點五十分到了會場,中午吃了一個外賣,因為味道不佳,又很快變冷,所以她只吃了幾口便停了筷子,下午還喝了一杯熱茶,她現在是體力和心力雙重的累。

阮文禮看她:“不是工作,是我們的事。”

王南方看着他:“你說吧。”她等着他宣布判定出局結果。

“我之前說過,我近期不想考慮感情的事——”阮文禮看着她,神情認真。

“對,你說過,我記得。”王南方手握着車門把手,準備随時推門下車。

“也許感情不是由我決定的事。我們——我不會把你當成什麽其他亂七八糟的人,你是一個不一樣的女人,我想——”阮文禮看着她,“順其自然地發展,你認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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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南方昏昏沉沉地想,日後即使她有錢,也不會買那麽78樓那樣高的樓層的房子。太高了,她又耳鳴了。

她騰出一只手去抓她的耳朵,下一刻卻被阮文禮的手貼近。他用手去揉她的耳朵:“我想,你精神壓力太大了,才容易耳鳴。”

此刻他還深埋在她體內。她晃了晃腦袋,阮文禮湊近她,輕輕吻她的耳朵:“好點嗎?”

“不。”她搖頭。

“現在呢?”

她還是搖頭。

于是阮文禮把她翻了個身,他們由此交換了位置。

王南方想動,他在她身體裏的感覺很好,好到她可以忍受耳鳴的痛苦,但阮文禮叫住她:“滑了,等等。”

王南方感受到腿間的濕膩,她重新躺下,看阮文禮起身,再找另一只安全套。她說:“下次去我家吧。”

“你怕耳鳴?這很快會過去。”阮文禮小心地完成手上的動作,重新回到她的身邊。

也是,大概是因為他們進門不久,就直接到了床上,快到她還來不及減緩電梯帶來的耳鳴,又多了一重被他壓下身下的暈眩。

“或者銀灣也好。”她喃喃,“不過,我不想每次一下樓,那些搞清潔的婦人便看着我,像欣賞動物園裏的動物。”

“下次,你可以告訴他們你是我女朋友。”他說,重新進入她的體內。

她說:“我不會告訴他們。”除非他告訴她們,“你更喜歡這裏嗎?”

阮文禮說:“是,我之前更喜歡這裏。”

“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什麽日子?”

“今天,是明天簽約突破60人的紀念日前夕。”今天,是情人節。

阮文禮低笑了一聲。

“下次去杭州或者去哪裏,什麽時候走,什麽時候回來,能告訴我一聲嗎?”

“可以。”

王南方閉眼,好了,她要開始享受阮文禮和她之間最私密的歡愉了。簽約,林丹妮,那個她不知道姓甚名誰的父親或母親,她不能在此刻一一追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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