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那些真相
那些真相
席歸璨沒有和往常一樣立刻下線, 他站在黑暗的走廊中,藍眸散發出陰冷的光,好似地獄的冥火。
這裏好暗。
他變成人形後,何如歌就不再和他一起睡覺。沒有何如歌, 原本有了改變的生活又好像沒什麽不同。
他想要去見何如歌, 怎麽樣都好, 只要能讓他見上一面, 哪怕是遠遠地望上一眼, 洶湧的負面情緒都會如潮水般褪去。
內心的渴望驅使着席歸璨邁出第一步,他越走越快, 迫不及待地往走廊盡頭走去。席歸璨走到監控室門前, 手掌貼住冰冷的房門。
深夜來找何如歌, 會吓着他的吧。
雙手緩慢地收回。
席歸璨站在門前屏住了呼吸,虎耳微微抖動, 他将虎耳貼在門上, 将能量灌輸進虎耳, 定神細聽,卻沒有聽到何如歌的心跳聲。
他記得何如歌的心跳聲, 砰砰砰,不急不緩,鮮活有力, 他也記得何如歌的呼吸聲,綿長得像春天的風, 他還記得何如歌的腳步聲, 有些許拖沓的聲響, 懶洋洋的,就像何如歌這個人慢慢走進他的心裏, 住下了,就再也不挪窩了。
可是現在什麽都沒有,監控室只是一個空房子,空蕩蕩的留不住何如歌任何的聲音。
你在哪裏?
你不是答應過我的嗎?下次離開前,一定會和我說一聲的。
如果這一切不是一個游戲就好了,這樣他就能随時随地都守在何如歌身邊,就像巨龍盤踞在他的寶藏上,哪怕在濕冷陰暗的龍窟,每天都能過得心滿意足。他願意用所有的時間來親吻何如歌,宛如守財奴日複一日清點他的錢財。
席歸璨退出游戲,一個人在寂靜的深夜發呆。空曠的房間,好像有無數幽靈潛伏在黑暗中,他把所有的燈都開起來了,還是覺得不夠亮堂。
手邊放着一袋新買來的水果糖,都是甜甜的草莓味。席歸璨坐在游戲艙的蓋子上,有那麽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坐在長條的棺材上,和過去的死者一起被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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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往嘴裏放了一顆糖,臉上沒有什麽情緒,牙齒咔嚓咔嚓把糖咬得粉碎。一點點微不足道的甜彌漫在口中,嘗過世間最甜美的東西後,這些糖果所能提供的愉悅已經微乎其微了。
果然只有無知又軟弱的孩童才會輕易被一顆糖哄好。成年人見過許多比糖更甜蜜的東西,胃口被一點一點喂大。所以遇到何如歌,是他的幸運,也是他的不幸。
席歸璨将十幾顆糖一起倒入嘴中,面無表情地咀嚼着,在人為制造的甜意中,他閉上了眼,甜得過分了原本會産生痛覺,類似于吃了辣的感受。屁股在堅硬的游戲艙上坐久了有點麻,也許今晚最後一面見到的尋藥鼠毛正雍,席歸璨忽然想起現在負責自己病情的尋藥鼠毛子協。
那只膽子屁點大的尋藥鼠,經常會哆哆嗦嗦地告訴他一些健康小知識。比如“十男九痔”,讓他養病期間不要經常坐着,要多出去走動,萬一真的得痔瘡了,也不要諱疾忌醫,因為這只尋藥鼠認識痔瘡聖手。
從前席歸璨一直沒有發現一件事,那就是毛子協其實和毛正雍眉眼間有三分相似。毛子協見到他總是瑟瑟縮縮,而毛正雍卻從容不迫,二者之間的氣質是雲泥之別,毛子協這般上不了臺面的模樣,為毛正雍提鞋都不配。
可是當席歸璨忽略兩者之間氣質的差別後,他真的發現毛正雍和毛子協很像。
而且他們都姓毛。
毛這個姓,在尋藥鼠一族中并不是大姓。
席歸璨深夜呼叫毛子協,那只窩在被窩裏睡得正香的大灰鼠被“席歸璨專屬鈴聲”吓醒,在席歸璨的威懾下,毛子協一點起床氣都沒有,細聲細語道:“席少将,您現在是身體有哪裏不舒服嗎?如果您方便的話,我現在立馬上門。”
視頻通話裏那只臉上寫滿讨好的尋藥鼠,和毛正雍也許不止是三分相像,如果只看五官,已經能達到六分相似。氣質對容貌真是有巨大影響。
席歸璨的久久不語讓毛子協大氣都不敢出,當他快要喘不過氣來時,忽然聽到面前這個猶如帝王的男人冷冰冰地發號施令:“把你對毛正雍所有的了解都告訴我。”
毛子協:“……诶?”
毛子協撓了撓頭,讪笑道:“您怎麽突然問我的爺爺?不過您可算是問對人了,這件事別人肯定沒有我了解。”
爺爺一詞在席歸璨心中激起千層浪,只是他這個人就算內心已經是滔天巨浪,表面依舊是風平浪靜。
“我爺爺他是我們毛家的驕傲!”提起毛正雍,毛子協眉眼的瑟縮忽然消散不少,他挺起小胸膛,看到席歸璨冰山的模樣,又像被戳破氣的氣球般癟了下去:“席少将您知道‘安拉霍斯醫學獎’嗎?這是我們醫學界最大的榮譽,而我爺爺就是十七年前的安拉霍斯醫學獎獲得者!”
席歸璨沒有說話。
“我爺爺對精神識海研究這塊領域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大家都說他是一個天才,因為沒有人對這些領域有這麽高深的理解!”毛子協眼裏充滿了崇拜的目光。
“我就是因為我爺爺,才選擇鑽研精神識海這一領域的,不過我比較笨。”他又沮喪起來,“我有很多東西都無法理解,精神識海這一領域的所有概念都是虛無缥缈的,又沒有什麽實踐的機會。我覺得我爺爺真是厲害,他是怎麽憑空想出那麽多東西的?換我我肯定做不到。”
談到他的爺爺,毛子協的狀态放松了很多,連對席歸璨的稱呼都無意識地從“您”變成了“你”。
“說起來,席少将你在我們眼裏可是香饽饽。”毛子協看着席歸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因為你這個病特別稀奇,可遇不可求,大家都搶着想要當你的主治醫師。你知道嗎,你是全星際有史以來第二個得這種病的人!第一個是我爺爺在十七年前碰到的一個病人,據說是一個小病人……”
瞳孔猛然一縮,毛子協還在滔滔不絕,席歸璨的記憶卻像忽然回到了多年前,那次他從洗腦室出來,被送到醫務室時,毛正雍對他下的診斷結果好像就是——
旋流精神空噬症!
這段記憶是模糊的,因為那個時候的他被體內的怪物掌握身體,所有由怪物經手的記憶都平添了噩夢般虛假又癫狂的色彩。
導致多年後的他進入醫務室,聽到這個病名時,完全沒有回想起過往那段經歷。
“……據說是一個小病人患了旋流精神空噬症,他是全星際第一個病人。爺爺用自己的方法治療了他的精神識海,不過那個方法有很大的缺陷,如果在成年後接受某種特定的刺激,病情就會複發,幾乎是無藥可醫,爺爺的筆記裏寫到,如果那一天真的發生了,哪怕是他用盡全力去救,也不能從死神手裏搶回那條命。”
“筆記在哪裏?!”席歸璨突然提高的音量把毛子協吓了一跳。這只尋藥鼠又慫成一團,他小心翼翼看了席歸璨一眼,“……筆、筆記在我這裏,不過這個筆記不完整,有一半被人撕下來帶走了。帶走的那一半應該都是比較重要的東西,因為我手裏前半部分的筆記,其實更像是日記。”
“誰帶走了?!”席歸璨隐隐覺得自己抓住了一個很關鍵的東西,多年前的真相好像就在眼前,濃濃的迷霧被一束光照亮了一角。
“這個我是真的不知道。我爸沒有告訴我。”毛子協誠懇道。
“我要見你的父親。”哪怕對方的嘴是蚌殼,席歸璨也要把他給敲開了。
有問必答的毛子協雙眼忽然黯淡下來,他低聲道:“我爸去年自殺了。”
“他說我爺爺當年犯了一個錯誤,是要毛家人去還的。我爸很迷信,他總是認為父債子償,如果兒子不償還,孫子就得還,一代接一代,每個人都會背負罪孽。我爸他無償幫病人治療多年,去的都是窮苦的星系中最貧困的地區。去年他馬上就要六十歲,我們尋藥鼠一族的平均壽命是一百二三十,但是我爸說他不該活這麽久。”
“所以他選擇自我了結。”
“其實我一直想不明白,我爺爺究竟犯了什麽錯誤。在我眼裏,我爺爺是我的英雄。我爸說我五歲那年,精神識海出了問題,變成一個植物人。我爺爺本來進行的不是精神識海方面的研究,他因為我的病,改掉自己研究了半輩子的領域,涉及當時誰也沒有多少研究的精神識海。”
“我昏睡了十年,我爸當時以為我這輩子都醒不來了,後來爺爺像一個英雄一樣回來了。他治好了我,還把自己多年的研究整理出來,上交給了研究院,接着獲得了最高的榮譽。”
他叫毛正雍。他是一只尋藥鼠。
他的孫子在五歲那年得了不治之症,于是他放棄了前半生苦苦鑽研的領域,選擇了不被他人看好的精神識海領域。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他去了星海孤兒院,參與了被聯邦明令禁止的人體實驗。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他成為了聯邦潛伏在星盜中的間諜。
這個七八十歲的老頭,他前半生做了大半輩子的好事。他無愧于天,無愧于地,更無愧于心。
第一次星戰持續了十年,十年後在凱旋之師中,垂垂老矣的毛正雍回來了。他救回了孫子,他獲得了安拉霍斯醫學獎。
再接下來,他在一生中最風光無限的時刻,選擇了自殺。他甚至沒有去參加下午的頒獎典禮,他死了。死在了喧鬧的人群之外,他的遺囑是将自己的身體所有能用的器官,全部捐贈出去。
更為荒缪的是,他希望自己死後的屍體是被扔到星戰上,被蟲族吃掉。如果不能實現的話,就拿去喂豬喂狗,只求一點,不要讓他入土為安。
也許在死前的最後一刻,混濁的雙眼閉上時,兩行老淚縱橫,沒入花白的鬓角。
他……也曾無愧于心。
然而到最後,他問心有愧。
第一次星戰後的七年,他的孫子被認為是醫學界的天才,用七年時間達到了尋常人這輩子都不能達到的高度。是的,他的孫子繼承了他的衣缽,成為當今精神識海研究領域最年輕最權威的研究者,哪怕有人在背地裏認為是他留給了他的孫子許多珍貴的資料,但這依然不能磨滅一個天才的光輝。
三十二歲的毛子協,雖然在席歸璨面前總是唯唯諾諾的樣子,可實際上他卻無比受人尊敬,否則也不能成為席歸璨的主治醫師。
席歸璨怔怔望着毛子協,恍惚間他似乎看到了年輕時候的毛正雍,雖然他沒有見過毛正雍年輕時的模樣,可他覺得毛正雍應該就是更加從容平和的毛子協。
原來他的病從開始到結束,都有毛家人的參與。
好像一個亡魂無言的贖罪。
“……把筆記給我。”
毛子協連夜将筆記送了過來,再三叮囑席歸璨不要破壞筆記本,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用了星際特殊保存手法的紙張,哪怕隔了十幾年,紙面依舊嶄新如初,就像筆記的主人還活着,剛剛寫下了筆記一樣——
“小協病了,他還這麽小,還沒多看幾眼這個美好的世界。我這個做爺爺的,必須要去治好他。”
醫學筆記裏穿插着只言片語的對日常瑣事的記錄。
“這裏的環境很不好,我不想呆在這裏。”
“我見到了好多和小協一樣苦命的孩子。”
“這個孩子得了一個聞所未聞的病,我準備給這個病命名為‘旋流精神空噬症’,因為他的精神識海千瘡百孔,兩股力量在不停做鬥争,就像狂風刮向海面,掀起的漩渦。”
“他的獸型可真可愛。我想要給他泡奶茶,但是他不肯喝。”
“我勉強治好了他的病,不過這諵凨樣的治法有很多的缺陷,只要……”
……
剩下的筆記被撕走了。
戛然而止,連帶着那些未說出口的秘密。
席歸璨看着被撕成兩半的筆記本,一動不動地看着,幾乎要坐成一座雕像。
許久,他發出一聲嗤笑。
然而藍眼睛的眼眶卻微微泛紅,就像一個受了委屈卻無處傾訴的孩子。
他的手用力攥住紙頁,攥得那麽用力,用力到幾乎要撕碎脆弱的紙面。一滴淚落了下來,将其中一句話的字染到模糊——
“那個孩子,比小協還要可憐。因為他從未看過這個世界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