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慎刑司
第17章 17 慎刑司
入了慎刑司,糜爛的屍臭味就泛了出來,鐵鏈碰撞出叮叮當當的聲音,柳安予拿帕子掩住口鼻,緊蹙的眉頭才稍稍舒展些。
“難受嗎?”李璟關切地問她。
柳安予輕輕搖了搖頭,把心思放在顧明忱身上。
柳安予對顧明忱的印象不深,她蹙眉看去,只見那人血污蓋住了五官,身上沒有一處好皮。衣料破破爛爛地挂在身上,整個人烏糟糟的,了無生氣地縮在角落草席處。
柳安予仔細辨認出那一條條“破布”,是雲紋團花的青綢子。年初江南那邊制出的一批新綢,獻到京城,數目可觀,皇上大手一揮便給朝臣們制了新官服。
天氣漸漸熱了,這套厚的官服朝臣便不大穿,此時一條條挂在顧明忱身上,倒叫人唏噓。
“郡主,您是要問話嗎?下官叫人給他潑醒。”獄卒連忙殷勤道。
“不必。”柳安予拿帕子掩鼻,眸光微冷,“人打成這個樣,哪還有問話的必要。他的罪還沒認,誰準你們動的私刑?”
她聲音泛冷,不怒自威,獄卒吞吐幾句噤聲,說不出個所以然。
“罷了,安樂,他們也是奉命行事。”李璟拉住柳安予。
“哼。”柳安予冷笑一聲,“奉命?”
奉誰的命?凡下獄,大多都是往大理寺送。可只要進了慎刑司,無需奉誰的命,便是要扒了一層皮才肯罷休,上下都默認了這個規矩。
在這場皇帝大刀闊斧的殺局裏,顧明忱是下場的第一顆棋子,無關對錯,只論輸贏。
柳安予心裏頓時起了一股火。
一旦顧明忱死在慎刑司,那“通匪”的罪名就會永遠扣在他的腦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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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相是“結黨營私”的罪名,沒有下獄,只是禁足,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皇帝拿不出實證。可若是顧明忱以“通匪”之罪死了,那他和左相之間随随便便的一封書信,都會成為兩人“勾結”的罪證。
到那時,皇帝便有了廢左相的由頭。
更何況,柳安予眸光漸深,一旦顧明忱死在慎刑司,“罪臣之子”的名號,就會像鬼魅纏身一般,死死纏住顧淮。
可明明,他什麽都沒有做過。
柳安予眸光微斂。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顧明忱怎麽辯駁,都顯得無力蒼白。
“唔。”顧明忱發出一句輕嗯,擡起疲憊的眼皮看向柳安予,驟然睜大眼睛。
他輕輕拖動殘敗的身軀,渾濁的眼瞳向上看,鐵鏈拖在地上發出聲音,“郡——主——”他像地獄鎖魂的羅剎,從陰暗處向外爬去。
他沒有多少力氣,踉踉跄跄地用膝蓋骨在地上磨,拖了一地血痕,他形如枯槁的手死死抓住牢門,聲音沙啞,像鳥将死時的悲鳴,“郡——主——”
李璟一個箭步擋在柳安予面前,警惕地看向沈明忱。柳安予卻擡了擡手,冷聲道:“開門!”
“安樂!”李璟蹙眉叫她。
“開門!”柳安予冷眸一掃,極大的壓迫感逼向獄卒,獄卒戰戰兢兢,立即拿出鑰匙。
牢門打開,不顧李璟阻攔,柳安予跨步走了進去。
顧明忱俯首,顫顫巍巍地在她腳下臣服。
“安樂!”李璟拽住柳安予的手腕,擔憂地看向她,“私自審訊,萬一傳出去了......”
柳安予緩緩拂去他的手,一雙清澈如水的眸子毫無波瀾,“有任何問題,我一力承擔,出去之後,我自會到長公主殿下面前請罪。”
李璟的話梗在喉嚨裏,轉眸啞聲,悶悶吩咐将獄卒支開。
此時,牢房中只剩三人。
“當日押送你來的人中,為首是誰?”柳安予沉眸問道。
“烏,烏......”顧明忱艱難發出聲音,喉嚨如刀割一般撕裂的痛感,讓他不自覺流下清淚。
柳安予蹙眉疑惑,拔下簪子擡起他的下巴,冷聲道:“張嘴。”
顧明忱順從地張開嘴巴,只見他舌底黑壓壓一片,有一絲焦糊的味道,舌床明顯短了一些。
柳安予的手都在抖,臉色黑了下去。
李璟見她神情不對,連忙低聲問道:“怎麽了?”
她手一壓,收回銀簪,沉着臉答道:“他舌尖被割了一半,還被喂了燒紅的煤炭,舌根被燙焦,估計喉嚨也壞了。一說話,便如刀片藏喉一般疼痛,因而發不出太連貫的聲音。”
李璟瞳孔驟縮,不可置信地看着顧明忱,“他,他好歹是議郎給事中,即便是淪落至此,又未認罪,何來如此酷刑?”
“就是已伏法的惡極犯人,也自有廷尉來審,有律令來管,犯不着這麽折磨。”柳安予目光一寸一寸地涼下去,眼眸像是染了薄薄的霜,“他們是想屈打成招。”
柳安予斂袍蹲下,伸手撫平地上的灰塵,擡眸目光灼灼,“你,寫給我看。”
顧明忱無聲嗚咽,一滴清淚滴落在地上,他緩緩擡起手,一字一句控訴着當權者的種種罪行。
“當日押送你來的人中,為首是誰?”柳安予又重複一遍。
【慎刑司主事,烏甫閣。】
柳安予思忖片刻,又謹慎開口,“除了我們,還有誰來看過你?”
【先是七皇子,押送那日,跟烏甫閣一同來審的,例行問了問臣認不認罪,臣拒不認,鞭打三十他便走了。】
【後為二皇子到訪,見臣不肯配合,嚴刑拷打,還想讓臣寫下,污蔑左相的供詞。】
【臣不肯,他便灌臣煤炭,割臣舌肉,以此警告臣不得多言。】
顧明忱的手指顫抖,卻在地上寫出了極其工整的字跡,柳安予看着熟悉。
左相曾誇耀過顧淮的字,說其剛硬挺拔、骨力勁健。凡是練這種字的,都極有耐心,可耗得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光景去成就一個字,為人謀者,都需要這種蟄伏的定力。
父子二人的字很像,只是如今指腹做筆,牢地為紙,其形神俱散,獨根骨在顫顫巍巍的筆畫中,靜靜屹立。
【再往後,便是郡主和大殿下。】
顧明忱撫平地上的灰塵,手腕上的枷鎖很重,拖得他快擡不起手腕,他反複斟酌,緩緩落筆寫下。
【郡主,臣的家人,都還好嗎?】
他啊啊兩聲,眸中帶着希冀。
“好,都好。”柳安予朱唇微抿,輕聲回複,“有顧淮在,并無大礙。”她向來報喜不報憂。
顧明忱連連點頭,眸子有一瞬渙散,像是心裏的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
他又寫。
【吾家中獨子,寄予厚望,常嚴苛管教。】
【雖,學有所成,卻性子冷淡,不太親人。】
【吾經此事,必會牽連吾子仕途。】
【愧不能已。】
顧明忱的眼睛又濕潤起來,他躬下脊背,用另一只手拖住手腕,才堪堪擡起。他的速度越來越慢,寫的字也越來越沉重。
【吾此去江州,早早感悟此趟兇險,便備好休書,且請族中德高望重之人,主持,将吾除出族譜。】
【罪不連子女,禍不及家人。】
【臣深谙此道。】
【臣已脫離顧家,千錯萬錯,一人承擔。】顧明忱緩緩俯下身,規規矩矩磕了三個響頭。
【臣請郡主,庇佑顧家。】
李璟一腳踏在他面前,塵土飛揚,顧明忱錯愕擡頭,卻見李璟臉色黑得滴血。
“你幹什麽!”柳安予甚至推不動他,臉色難看地質問。
“是你想幹什麽!”李璟頭一回在柳安予面前冷臉,“一個左相還不夠嗎?你難道還要再承一個顧家,再背上幾個甚至十幾個人的命往前走?顧明忱求你,就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命重要,為了左相,你不可能袖手旁觀。”
“他這哪是求,分明就是威脅你!”
李璟說得不錯,只要能救下左相,幫個顧家,不過是柳安予順手的事情。
但李璟千不該萬不該,将此事挑明,柳安予的眸子登時暗了下去。
“你想做女官,我不攔你,我甚至為你驕傲,因為我知你本該如此。”李璟的心髒一抽一抽地疼,他看着柳安予不解的眼神,忍不住冷聲勸,“可左相、顧家,哪一個是你本該承的事?何必将自己牽扯進去,置自己于風口浪尖。一旦走錯一步,就是長公主殿下再疼你,也救不了你!”
“所以,你覺得我該如何?”柳安予的眸光揉成碎影,銳利地刺向他,“我這人,最是知恩。左相不承認我是他的學生,可家塾仍許我聽,未曾怠慢,這麽些年的教誨言猶在耳,我合該忘嗎?他也曾教過你,忠孝禮義、廉恥悌信你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李修常,我需要顧明忱的命,我要他的證詞!”她聲音不大,卻從骨子裏透出冷寂,言語傳到李璟耳朵裏,徹底寒了他的心,“多少人盯着他,盯着顧家,不是因為他們本身有多大價值,而是因為他們是棋盤上最關鍵的一子。”
“但沒人先動。因為他們舍不得用太多棋子圍住,将子吃掉。”她神色淡然,黛眉輕挑,伸出手緩緩将怔愣的李璟推開,“但我舍得。”
“李修常我告訴你,這顧家我柳安予管定了!”柳安予向來吃軟不吃硬,竟也說了狠話,“若你不願幫,那就此便橋歸橋路歸路,擱開手一拍兩散!面上,我還是你的安樂妹妹,敬你一聲璟哥哥,旁的,我不會再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