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出府
第022章 出府
書房門外藏青色的簾子垂挂着, 下人們都被遣了出去,整個院落裏安安靜靜的,因此書房中傳出的聲音更加明顯。
只聽一個中氣十足的男聲道:“京華, 你十二歲中舉人,小時候祖父多麽期待你成材,難道你都忘記了嗎?我們兩個天不亮就要起來讀書。你三歲便啓蒙了, 那麽小小一個人兒, 寒冬臘月的,雙手都凍得通紅。我們兩個在那爐火都沒有的書房裏站着,你怕我肚子餓, 特意從廚房裏要了烤白薯與我分着吃——這些你都忘了?”
趙寶珠在外面聽着是葉京華小時候讀書的事, 正覺有些感動, 便聽到男子輕飄飄的聲音傳出來:
“是大哥記錯了。那白薯是你怕被祖父發現, 硬塞給我的。”
書房內, 葉家大哥很明顯地被噎了一下。
接着,他有道:“不必細究這些, 我只問你, 你若是不考取個功名回來,就不怕祖父老人家從荥陽趕過來敲你竹棍?”
房中,葉京華沉默了片刻,接着道:“祖父離京之前便說過, 仕途之事随我。”
葉家大哥又是一噎,好半響後才幽幽道:“……祖父自小便偏心于你。你應當也要知道回報才是。”
那話裏的醋味都要飄到門外來了。
在外屏氣凝神的趙寶珠都不禁彎了彎嘴角。雖然聽牆角不是君子之為,但是這兄弟倆的談話實在有趣, 趙寶珠在外面鬼鬼祟祟地轉了一陣, 還是走到了書房外的一顆小樹下,不打算打攪他們哥倆兒說話, 準備等裏面說完了他再進去。
屋內,葉京華斂下眼,端起面前的茶杯飲了一口。
書房內飄散着眉山清露茶的香氣,葉宴真一看他這小弟這幅似下一瞬就要遁入空門的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放到桌上:
“娘回府後為你不肯下場的事已經哭了好些天了。她自小最寵你,自從你分出府來,她日夜擔憂,不論得了什麽好的都要差人送來一份。”
葉宴真皺眉看向葉京華,道:
“京華,你從小便是我們兄弟中間最聰慧的,你的心思我參不透,但是只有一句話要勸你。” 他劍眉微斂,雙手交握在膝上,:“自年後聖上已經先後三次召你入宮,有幾次三番遣人來尋問你的名帖送上了學政司否,這裏頭是什麽意思你應當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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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宴真眸色微暗,看着依舊低垂眉眼坐在書桌前的葉京華,沉聲道:
“聖上不會再容忍你繼續避世下去了。”
他聲音發緊。
葉京華聽了,神色沒有太大波動,在氤氲的水汽中擡起眼,将手中茶杯放回桌上。
葉宴真緊盯着他,道:“聖上這些年來對父親重用有佳,年前大姐姐晉了宸妃,五皇子也漸漸大了——現在朝堂中有消息傳出,祭祖之後聖上已經決定要封五皇子為王。”
五皇子正是葉家大姐,如今後宮中最受寵的宸妃的親生兒子,如今剛滿十三歲。要知道按照本朝的規矩,皇子都要在及冠之後才會被封王。連往日的太子都是在及冠之後才正式登上儲位、遷入東宮。而五皇子卻在年僅十三歲時就傳出封王的消息,其中含義不言而喻。
“現在葉家榮辱,全都系于你一人之上。京華,你有沒有想過,若是你再這樣固執逆着聖上的意思,父親在朝堂上如何對聖上交待?大姐姐在後宮又如何自處?”
他這話算是說得嘔心瀝血,字字誅心了。若是一般的人聽了,定會立即下跪磕頭,大喊自己不孝了。
但葉京華眉目淡泊,他微微擡起眼,從書桌前站起來,緩步走到葉宴真身前,遞給他一張疊起的信紙。
“這是祖父昨日寄來的。”
葉宴真聞言一愣,葉家這位老爺子早就告老回到了荥陽老家,甚少過問京城中事。家人之中,只有葉京華與他有書信往來。
他疑惑地看了葉京華一眼,低下頭将手中的信紙展開,便見宣紙上寫着氣勢恢宏的兩行大字。
登高跌重
功高蓋主
宣紙上另外半個字沒有,但這八個字卻是寫得鋒芒畢露,力透紙背,讓人看一眼便心中發顫,似是威懾,又似是警告。
看到那兩行字,葉宴真眉尾一跳,心中猛地一突。便聽到葉京華輕聲道:
“正因為父親位極人臣,宸妃娘娘寵冠六宮,我才更加不能入仕。“
葉宴真呼吸一滞,他自然明白葉京華的意思。只是現在葉家在京城風頭無兩,特別是自三年前太子的事情之後——在這大好時機面前,誰都不免被富貴迷了眼睛。他沉默片刻,擡起頭道:“……聖上是明君,待葉家寬厚,也不一定就會——”
葉京華打斷他,琉璃雙眸在春日的陽光下顯出一絲冰冷:“你要将葉家生死,全系于聖上一念之間嗎?”
葉宴真登時愣住,沉默下來,半響之後長長地嘆出一口氣,低下頭用右手撐住額角。
葉京華收回目光,将葉老爺子的信疊起來湊到燭火前将其點燃。回身見葉宴真一副頹唐的模樣,親手斟出一杯茶放到他面前,淡聲道:
“朝中有父親與大哥便足夠了。” 他在另一邊的座椅上坐下,道:“我自小便胸無大志,大哥是知曉的。”
聞言,葉宴真驀然擡起頭,看向葉京華:“……你這句話,可是真心的?”
葉京華與他對視片刻,偏頭斂目道:“自然。”
葉宴真定定看了自己這個有仙人之姿的小弟片刻,眸中神情複雜,終是長嘆了一口氣,頹然低下頭,擡手揉亂了自己的額發:
“……是大哥耽誤了你。”
他黯然道。
葉宴真自小便知道自己這個小弟天資卓然。葉京華十二歲中解元,十三歲入宮伴讀,當時與太子同進同出,誰人不贊這是一對相得益彰的明君能臣。論天資,論心性,論做官,葉宴真自問這三樣他樣樣比不上葉京華,因此他便愈加勤奮,心道自己這個大哥無論如何都不能給小弟丢臉。而天道酬勤,他也如願在春闱之中被點了探花,入了仕途。葉宴真躊躇滿志,只等将來葉京出仕,他也能幫襯一二。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誰都不知道那幾乎是板上釘釘将繼承大統的太子竟會出了變故,而朝堂上的形勢則是一夜間翻天地覆。
“若我早知我們兄弟只有一人能入官場,大哥絕不會擋你的路。”
葉宴真一手撐在額間,沉痛地說。他自知小弟是整個家族小輩中最适合做官的人,如今葉京華為了避嫌不惜分出府來,隐居避世,除開葉夫人,他又何嘗不痛惜。
葉京華坐在一旁,臉上卻沒有半分難過的神色,而是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時間不早了,大哥快些回府吧,我就不留大哥用飯了。”
葉宴真難過的情緒一滞,擡起頭來,竟看見葉京華正半倚在桌旁,手裏拿了一塊玉石把玩,看起來竟是半分沒把他剛才的話聽進去的模樣。
葉宴真登時氣結:“你、你——!” 他隔空指了葉京華好幾下,見他竟不知從何處拿出一只矬子開始在玉石上雕刻紋樣,大怒道:“玩物喪志!我看你根本就不是為了家中考慮,分明是你想躲懶罷了!”
葉京華連眼皮都未擡一下:“玥琴。”
他話音落下,一個着妃色裙裝的侍女無聲無息地從屋內走出,朝葉宴真福了福,道:“奴婢送大少爺出府。”
葉宴真看着面前的丫鬟,一張俊臉被氣得青了又白、白了又紫,敢情他剛才的一番話都被當成了放屁!他恨恨瞪着葉京華,怒道:
“好好好,看我将來還吃不吃一顆你這小葉府上的米!”
說罷他甩袖離去,玥琴連忙跟上,為葉宴真撩開簾子。
葉宴真面色黑沉,因攢了一肚子氣,出門看到燦爛的太陽還眼花了一陣,他用力閉了兩下眼睛,一睜開便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站在不遠處的桂花樹下,穿着短袍,看着像是個小厮模樣。
下人們因在他們談話之前就被全遣了出去才是。
葉宴真雙眸一利,怒喝到:“誰在哪?”
站在樹下的人正是趙寶珠。他本是想等着葉宴真出來再去找葉京華好好勸勸他參加春闱,沒成想卻在外面聽到一段這樣的秘聞,一時間受到極大沖擊。
趙寶珠聽得一愣一愣,在皇室親貴面前那種小農的怯意又露了出來。被葉宴真那雙淩厲的黑眸一看,當即吓得抖了抖,片刻後才反應過來,趕忙小跑到葉宴真跟前,拱手道:
“見過大爺。”
葉宴真正憋着一肚子氣,見趙寶珠竟敢在此偷聽,剛想開口将這個鬼鬼祟祟的小厮罵一通,卻驟然瞥見了趙寶珠的小半張側臉。
“你——”
葉宴真眉梢一跳,心中一頓,雙眼略微眯起。隔了小半響才低聲道:
“你擡起頭來。”
趙寶珠依言擡起頭,小心地看向葉宴真。葉宴真看到他的面孔,眉間的怒氣去了三分,目光細細滑過面前少年的一雙貓兒眼,忽得點了點頭,篤定道:
“就是你。”
他沒頭沒尾的一句話把趙寶珠搞蒙了:“啊?”
葉宴真将又道:“你可叫寶珠?”
趙寶珠聞言更加驚訝:“大少爺認識我?”
葉宴真沒回答他,而是用似乎在審視些什麽的目光再将趙寶珠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才悠悠收回視線,低聲喃喃道:“還算那麽回事。”
趙寶珠一頭霧水,心想這大少爺難不成是被氣昏了頭了?誰知接着,他就見葉宴真從腰上取下一枚玉佩,遞給他:
“今天我沒帶別的東西,這個你先拿着,算是見面禮。”
趙寶珠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手裏的玉佩觸感細膩冰涼,刻着一個‘真’字,一看就是貼身之物。趙寶珠瞪大了眼睛,轉過頭急道:
“大、大爺,這我不能收——”
誰知葉宴真剛才将玉佩扔給他就走,他身高腿長,現今已快走到門口了,聽到趙寶珠的聲音,只是遙遙揮了揮手。
趙寶珠見他閃身出了門,捏着玉佩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這時,葉京華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寶珠?”
趙寶珠轉過頭來,果然見葉京華背手站在廊下,見他看過來,眉眼間帶了些笑,朝他招了招手:
“過來。”
趙寶珠走過去,葉京華見他額上泌出些許薄汗,拿出手帕給他細細擦了,問道:“跑哪兒玩去了?一頭的汗。”
“少爺——” 趙寶珠為難地将手中的玉佩遞給葉京華看:“剛才大爺給了我這個,說是見面禮。”
趙寶珠看到他手中的玉佩,眉頭便微微一皺,見到上面的’真’字時,面色一下黑了下來。
趙寶珠見他将玉佩拿在手中把玩,神色晦暗不明,疑惑道:“少爺,這是什麽意思啊?”
葉京華好半響才擡起頭,瞥了他一眼:“沒什麽意思。”
趙寶珠莫名被他這一眼看得打了個顫,心道少爺心情好像不好。
葉京華将玉佩握住,揣進懷中,淡聲道:“我先替你拿着,改日還給他,好嗎?“
趙寶珠呆呆看着他,心想你将東西都收好了才問我?葉京華見他不答,轉過臉來,微微眯起眼睛:
“怎麽,不願意?”
“沒有沒有——”
趙寶珠立即将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那玉佩價值不菲,還是葉宴真的貼身之物,他也不敢拿。
他不知道的是,這事日後傳到了葉夫人耳朵裏,她大驚失色,當即就把葉宴真從衙門裏提了過來,狗血淋頭地罵了一通。
葉宴真跪在老娘面前,一個已做官娶親的人,被罵得如個孩子般垂着頭,半個字都不敢說。
葉夫人眉目瞪圓,用染着紅豆蔻的手指指着他,怒道:“你再重新說來!”
葉宴真嘴唇嚅喏了兩下,低聲道:“我……那不是身上沒帶旁的東西嗎?既小弟和他——我這個做大哥的也不好什麽都不給啊。”
葉夫人簡直被氣得七竅生煙,抄起手邊的賬本便朝葉宴真扔過去:
“沒長腦子的東西!”
“還是什麽狀元榜眼,什麽朝廷大員、我看你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還是趁早日去跟上峰請了辭吧!省得給朝廷添亂——”
葉夫人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通,見葉宴真垂着頭,面皮刀槍不入的模樣,深深地嘆了口氣。她這麽多孩兒裏,也就只有葉京華這麽一個玲珑人兒。她罵得自己也有些氣喘,撫着額頭在椅子上坐下來,低聲道:
“正因為卿兒與他是那樣,你才更不該将貼身之物給他,還是玉佩這樣的物什——” 葉夫人一想到就額頭跳着疼:“你啊你,怎得這麽不留心?”
葉宴真看她一眼,低聲道:“他、他是個男孩子……我就沒多想。”
“男孩兒也不行!”
葉夫人利聲道。她轉過臉來,頭上的釵環也跟着叮當作響,瞪着葉宴真道:“你且等着吧,等你下回去他府上,看他不揭了你的皮!”
葉宴真聞言擡起頭,剛想辯駁自己是他大哥,百善孝為先,葉京華又能拿他怎麽樣?但一想到小弟那雙琉璃星眸,葉宴真忽而打了個冷顫,又想起幼時每每被這個小弟暗算的時候,終是低下了頭,朝葉夫人拱手道:
“請母親教我。”
葉夫人見他這般,終于揮了揮手讓他起來,緩聲道:“隔一兩日,找你媳婦挑一兩樣好的,叫她帶過去。”
葉宴真這才如蒙大赦,擡頭道:“謝母親。”
葉夫人現在看他一眼都嫌多,打發他回衙門去上職之後,又嘆了口氣。雖早知道葉宴真勸不動他那小弟,但真見他灰溜溜地回來,葉夫人還是有些失落。她斜斜倚在桌上,看了眼窗外枝頭冒出的嫩芽。
離春闱還有一月有餘,不知他們葉家是否還有轉機。
·
時間回到當前。
趙寶珠在外面聽了他們的話,本來勇氣就去了三分,如今見葉京華臉色不好看,更是不敢再勸。人家親哥哥都勸不過來,他一個外人說幾句話又能頂什麽用呢?況且……聽葉京華先前所言,這朝局似是甚不明朗,若是他為了一己私欲讓葉京華進了泥潭那可如何是好。
再說,趙寶珠暗暗看了眼面前男子如玉般的側顏,心道葉京華是他平生所見最厲害的人物,他做的決定必然有他自己的道理。
葉京華對趙寶珠心中對自己滿溢的敬佩一無所知,他此刻正攥着手裏的玉佩,好半天都沒說出話。過了好半天,他的臉色才微好轉一些,叫了個人将玉佩送出去,接着走過趙寶珠身邊,低頭看他寫的字:
“玉佩……你若喜歡,我改日給你另刻一個。”
趙寶珠寫着字,頭也不擡地道:“我要玉佩做什麽?”
現在他已經習慣了葉京華時不時在身後說話,不會被吓到了。葉京華聞言,眉頭微微蹙了蹙,又松開,看着趙寶珠認真凝神的側臉,低聲道:
“既不喜歡玉佩。你屬兔,不若給你刻只小兔。”
趙寶珠一溫習起學問來全副心神都在書本上,一時沒聽清葉京華在說什麽,嘴裏模糊道:“嗯,都好。”
葉京華哪裏聽不出他的敷衍,登時眯起眼睛,緩緩直起身子來。
趙寶珠這邊正寫着字,卻突然感到後頸上一冷,手下在宣紙上留下一點濃黑的墨跡。
“好涼!”
趙寶珠打了個冷顫,扭過頭去便見葉京華拿着一塊玉石,朝他微微挑了挑眉鋒。
趙寶珠早跟葉京華混熟了,沒了許多顧忌,見狀沒好氣地嗔道:“少爺這是幹什麽?我正寫字呢。”
人混熟了,就不免露出些本性來。趙寶珠雖家中清貧,卻也是自小被爹娘寵着長大的,說這句話時略嘟着嘴,似嗔非嗔,倒有些像在撒嬌。
葉京華一愣,接着臉上浮現出些許笑意來,走進幾步,在趙寶珠身邊小聲道:“好,你寫吧,我不擾你了。”
趙寶珠看了他一眼,撅了撅嘴邊,回過頭繼續寫字。葉京華在他身邊看了一會兒,忽得從身後伸出手,握住趙寶珠的右手。
趙寶珠一驚,剛想收回手,就聽葉京華在他耳邊道:“別動,我教你寫。”
說罷,葉京華修長的手指便将他的手包裹住,微微一動,帶着毛筆在宣紙上勾勒出極優美的一捺。
趙寶珠一見便看直了眼,也顧不上身後葉京華身上傳來的點點幽香,屏氣凝神感受着葉京華帶着自己手上的力道。
可這一感受,趙寶珠的思緒卻漸漸地跑了偏,他先是注意到,葉京華的手指比他的修長不少,比他的手熱一些,身上透着衣物上的熏香氣味,因着身量高,身形投下陰影越過了他,投在了面前的宣紙上。趙寶珠有些出神,看着那抹陰影,忽得縮了縮肩膀。
“看,這個「愈」要這麽寫——”
這時,葉京華舒緩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趙寶珠,像是忽然從夢中醒來一般,打了個寒顫,腦子還沒理清楚,嘴先快一步,扭頭朝葉京華道:“少爺不是要給我雕小兔嗎?”
葉京華聞言一頓,扭頭看向他。
趙寶珠嘴角微不可查地顫了顫,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神色,接着,便見葉京華極包容地沖他笑了笑,松開了手,直起身來:
“好,先刻小兔。”
說罷,他便轉身去拿了刻刀,真拿了剛才那塊極好的羊脂白玉,到一旁的飄窗下刻小兔去了。
趙寶珠看着他離開,不知為何心裏一松,緩緩吐出一口氣來。
這天他學得渾渾噩噩,雖葉京華後面沒再來逗他,趙寶珠卻始終魂不守舍,連吃飯的時候都雙眼發直。鄧雲見每日吃飯都跟餓死鬼一般的趙寶珠今日居然吃得不香,還把盤子裏的紅燒肉都剩下了,奇怪地擰起眉,看他許久後伸出兩指,往趙寶珠額頭上彈了一計:
“啊!” 趙寶珠吃痛,回過頭來瞪他:“鄧雲!你打我做什麽?”
鄧雲嗤了一聲,“終于回魂了。” 随後轉了轉眼珠,湊過來對趙寶珠耳語道:“明日便是你放假,出府想買些什麽?哥告訴你去哪買。”
趙寶珠聞言一愣:“放假?”
鄧雲道:“是啊,你的月假,明日可以出府,你忘啦?”
趙寶珠有小片刻出神,接着擡起手,猛地朝額頭上一拍:“對啊!我都忘了——” 他的名帖!
趙寶珠這才記起來他的名帖還下落不明的事情,第二天起了起了個大早,收拾好自己的小包袱飯都沒吃就想往外跑,被主屋裏的葉京華瞧見了,将他捉過來吃了早飯,又讓他加了衣服,這才放趙寶珠出門去。
“酉時前回來。”
葉京華正垂眼整理他胸前的衣襟,囑咐道。
趙寶珠奇怪地看他一眼,沒想到回來的時間這人還要管。
葉京華沒聽到他的回答,擡起眼:“知道了嗎?”
趙寶珠連忙點頭稱是。葉京華這才滿意,低頭解開了錢袋子,從中拿出一把碎銀子來塞給趙寶珠:“出門不要帶那些整銀,帶上這些好買東西。”
趙寶珠頓時瞪大了眼睛,推拒道:“少爺,你給我這做什麽?我帶了錢呢。”
葉京華被他拒絕,擡眼看了他一會兒,眉頭微蹙道:“你要買什麽用得上整銀?”
趙寶珠的眼睛睜得更大,葉京華給他的那些個銀元夠一家三口吃吃喝喝大幾年去了!他可是一點兒都不敢動,聞言他将自己的包袱解開給葉京華看:
“少爺,我真的帶了錢了!”
葉京華低頭一看,見他的小破布包裏赫然裹着一吊子銅錢,登時皺緊了眉頭:
“這點錢怎麽夠。”
趙寶珠急忙道:“少爺,真的足夠了。”
葉京華看他一眼,也懶得跟這小頭倔驢多費口舌,不由分說地将碎銀塞進趙寶珠的錢袋裏,打發他走:
“去吧,早點回來。”
趙寶珠無法,只好揣着一兜紮實的銀錢出門,心裏卻打定主意不要用葉京華的錢。
為防他迷路,鄧雲專門拿了幅最新的京城輿圖來給他,聽說是方勤親手畫的,上面先是用兩個方形大框畫出了東西市,其中又用一個個精致的小方形畫出各間商坊。趙寶珠當日進京,一是初來乍到又頭昏眼花,二是被長安城的繁華所震懾,所以才暈頭轉向。現今所有地方都明明白白列在一張紙上,趙寶珠看得清楚明白。
他從京城西南側的懷化門進,照着當日那位藍将軍指的方向,本來是應當沿着宮牆走,到東門上的通清市,那裏面标注了不少客棧。然而中間他遇到了那小販,因此方向轉了個彎兒,直朝着城中心去了!
趙寶珠一看還有什麽不明白的。那日他分明是被那小販坑了!
“竟有這樣的事!”
趙寶珠捏着輿圖氣得七竅生煙,沒成想那小販竟然如此壞心。要是等哪天被他抓着,一定胖揍那小販一頓!
氣歸氣,趙寶珠如今卻還有更要緊的事情要做,他平了平氣,照着輿圖上标注的方向一路找到了學政司。誰知找到值班的差吏問了,近日裏并沒有人撿到名帖送來。
每逢春闱,各地偏遠處的舉子上京趕考,路上名帖丢了或是被搶了都很常見,年年都有,學政司的差使也早習慣了。他見趙寶珠滿面愁容,好心道:“現在就算去信到益州學司要你的底帖,一來一去至少也要大半月功夫,不定趕得上春闱。我今日先幫你把信送出去,但穩妥起見,你還是好好再找一找吧。”
趙寶珠聞言趕忙俯身謝過差使:“多謝大人慷慨相助,此番恩情寶珠必定銘記在心。”
差使被他誇得老臉一紅,實際他也是看趙寶珠如此年輕便中了舉人,衣着不凡面容俊秀,雖看籍貫是從小地方來的,大概也是在京中有門了不得的親戚,所以便存了結善緣的心思。
趙寶珠道着謝,出了學政司。這些官府衙門都建在高處,從門外望去,便見腳下熙熙攘攘的京城東西市、一大早便是人頭攢動。趙寶珠長長地嘆了口氣,覺得自己能找回名帖的希望分外渺茫。
果然,趙寶珠順着自己來時的大街走了一遍,周圍曾去過的客棧酒樓都一一問了,沒人曾撿到過他的名帖。倒是有店小二認出了他,沒想到當日的小乞丐竟搖身一變,成了如此體面的模樣,且話裏話外還是在找舉人的名帖。有人驚訝之下懷疑趙寶珠是否是在說謊诓騙他們,另外一些卻是想到當日他們将趙寶珠打出去的樣子,頓時吓得臉色煞白,紛紛跪下來向趙寶珠磕頭認錯。
趙寶珠見他們這般,皺起眉去扶:“不需要你如此。當日的事我早就不介意了。”
店小二卻是依舊向他磕頭,嘴裏道:“小的有眼無珠,無狀沖撞了貴人,還請貴人老爺繞過小的這一回!“
說罷,竟啪啪打起自己的臉來。趙寶珠趕忙勸他,再三保證自己不會追究,店小二才堪堪停下來,雙側臉頰都被他自己打得紅腫,卻還堆着笑送趙寶珠出門。
趙寶珠出了酒樓,走到看不見那店小二的地方,這才長嘆一口氣,望向天空道:
“世風日下啊!”
他哪裏不知道店小二如此誠惶誠恐是為了什麽,還不是因為他穿着好衣裳,腰上還挂了價值不菲的上等玉牌。這單單是衣着上的變化,卻讓店小二的态度有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京城中權勢滔天的各路官宦、貴人甚多,高門貴戶家中得用的仆人都比一般人好上不少。這些店小二看人下菜碟,也是怕得罪了貴人,落得個沒有翻身之地的下場。
然而這番景象落在趙寶珠眼裏,卻讓他生出些別的感慨。他低着頭,發着愣走在街上,低聲喃喃道:
“我穿一件好點的衣服,就将那店小二吓成那般,可見這京中權貴平日裏是如何仗勢欺人,才叫他們如此害怕得罪人。”
趙寶珠想的很清楚,店小二也好,騙他的小販也罷,他們也不是生下來就捧高踩低,慣會看人臉色。俗話說上梁不正下梁歪,必定是那些個高官貴眷,皇親國戚日日飛揚跋扈,才連帶着整個京城的風氣都變成現在這般。
他這樣想着,腦中浮現出葉京華的面孔。他們少爺是絕不會做出仗勢欺人的事。
趙寶珠沒注意到自己的思緒又漸漸偏到了葉京華身上,正想得出聲,忽而聽到一道聲音:
“要說這裝模作樣,誰還比得上葉家那位呢?”
趙寶珠正想着葉京華,又驟然聽到葉家,擡頭一看、便見是兩個書生打扮的男子坐在酒樓二層,正巧就在他頭頂上方。
其中右邊那人手握一只折扇,正興致勃勃地與另外一人說:
“上回春闱便鬧過一陣,他便搞了什麽分府的戲碼,這次又鬧,我聽說聖上見天的遣人去葉府上,三催四請的,他卻就是不遞名帖。今日說病了,明日不在府裏,後天又說還未娶親不好出仕,我看光是他找借口的花樣就可以寫出一本書!”
他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趙寶珠一聽便知道是在說葉京華,且字字句句裏顯然是不懷好意。他立即頓住腳步,眯起眼看過去。
便見那拿扇子的書生對面,穿青色衣衫的男子面帶微笑,道:“他這樣推三阻四,難道不是傷了聖上的臉面?”
“可不是嗎。” 拿扇子的書生眉飛色舞道:“你想想,三年之前他不下場,況且還可以說是遭了那樁事。他畢竟是太子殿下的伴讀,一時說自己傷心過度倒也說得過去。但這三年過去了,他要再不下場,我看他們葉家要怎麽解釋!”
他對面的青衫男子淡笑不語,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扇子書生越說越來勁,壞笑着道:“要我說,他這個所謂的神童早就該落馬了。什麽樣的神童推三阻四地不下場?你看看曹家的那位,雖是十五歲才中舉人,但人家春闱一舉奪魁,如今做官都做了三年了!往日有太子殿下為他遮掩,現在好了,我看他這次拿什麽借口脫身!”
他說的起勁,絲毫沒注意到趙寶珠正站在廊下,冷冷盯着他。這一番話後他算是聽明白了,這兩個書生話裏話來都在說葉京華名不副實,暗諷他是因為學問疏漏才不下場春闱。
趙寶珠緊攥着雙手,冷着臉走進酒樓裏,立刻有小二迎了上來,問他:“這位客官要吃什麽,可有訂座兒?”
“我上二樓。” 趙寶珠眼睛盯着二樓上那兩個人,随口道:“飯菜你看着上點兒。”
“诶!” 店小二見他如此爽快,笑眯眯地将他引到二樓,就回頭去準備飯食了。
趙寶珠在二樓的一處角落坐下,眼睛盯着坐在廊邊的二人,只見那青衣男子笑道:
“你管人家拿出什麽借口。他姐姐是後宮娘娘,爹是執宰大人,哪裏會缺得了借口?随意找一個便把你打發了。”
對面書生冷哼一聲,将扇子’啪’地一展開,搖頭晃腦地說:“我們這些寒門出生的人,自然是好打發的。他們葉府家大業大,光是聖上一年中賜下的金銀就夠普通人家一輩子的嚼用了。聽說他那個別府,專門挑了個避人耳目的地方建的,裏面的門柱子都是玉築的,門臉上鑲金,又養了一屋子相貌姣好的丫鬟,豪奢淫逸之極。誰知道他不娶親又不出仕,天天躲在那金銀窩裏是在做什麽?”
趙寶珠在一旁聽了,一雙眼裏滿是怒氣。什麽玉什麽銀?真真只有這些碎嘴閑人能想得出來!
同時,青衣的男子笑了一聲,搖了搖頭道:“金銀雖好,但聖人有言,儉節則昌,淫逸則亡。這位葉公子還是眼光淺顯了些,靠着執宰大人和娘娘得了聖上青眼,便如此恃寵而驕,不是長久之道。”
那拿扇子的書生聞言笑着道:“你道那是恃寵而驕,我看他就是變着法子得朝聖上讨好呢!他裝出那副世外高人般的模樣,面也不露,還要聖上三推四請,可不就是吊着聖上的胃口,讓他真以為姓葉的是什麽不出世的名臣呢。我看他也不必叫什麽慧卿了,叫胡吣最妙!”
他自覺說了個絕妙的笑話,說完等了半響,卻沒聽見同伴的回應。一睜眼卻見青衣男子正神色有些古怪地看向一旁。
他跟着偏過頭,便看到一個面容十分俊俏的少年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了他們桌旁,正微笑着看着他們。
少年穿着月白繡鵝黃花卉的短袍,看着年齡不大。書生見他長得好看,面上一愣,想着莫不是認識的人:
“你是誰?為何站在這裏?”
“沒什麽。” 趙寶珠笑盈盈道:“就是想來看看兩個長舌鬼長什麽樣子。”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讓全酒樓的人都聽見。話音一落,客人中間驟然傳來幾聲噴笑。
被當面這樣辱罵,兩人一愣,接着皆是面色青白,一臉怒容地看着趙寶珠。
趙寶珠不管他們面色難看,目光在兩人臉上一一滑過,慢悠悠地道:“我看兩位穿着風流,也像是有學問的人。現今離春闱還有一月不到,想必兩位都是勝券在握,所以才有空閑在這裏嚼別人的舌頭。”
趙寶珠話中暗藏機鋒,表面上确實畢恭畢敬地朝兩人作了一揖:“既然如此,我還得先結識兩位為妙。” 他直起身,指着穿白衣的書生道:“這位口齒伶俐,看這挑刺兒的功夫必天下的事兒見了都要一管,有狀元之才。”
說罷,他又轉向另一個拿扇子的青衣男子,道:“這位氣質風流,面上還敷了粉,這般愛美,應當是探花!”
趙寶珠這話随時笑着說的,一聽卻知道是明褒暗貶,是說白衣服的那個碎嘴惹人嫌,不管他的事也要說一嘴。又說青衣服的故作風流,裝作一副斯文模樣,實則卻學着女子般敷粉化妝。
兩人登時被氣得面色發白,其中白衣的那個一排桌子占了起來,怒氣沖沖地指着趙寶珠:“哪裏來的黃口小兒,竟敢在這裏撒野?!”
趙寶珠卻面色不變,笑道:“這位兄臺氣什麽?” 他面上笑盈盈的,像是想起了什麽一般,先驚訝地看了白衣服的一眼,又去看青衣服的:
“難不成……兩位都并不下場?” 趙寶珠眨了眨眼,見兩人驟然變了面色,又歪着頭道:“或是連個舉人都沒有?”
這才是真正戳到了兩人的痛楚。連一直故作淡定的青衣男子都黑了臉,攥緊了手上的折扇。白衣書生兩眉挑高,額上氣得蹦出青筋,怒瞪着趙寶珠道:
“無知小兒,你可知考舉人有多艱難?豈是你空口白牙就能評說的?”
他這話一出,便間接承認了他們倆都不是舉人。那青衣拿扇子的男子埋怨地瞪了他一眼,真是個蠢貨!
趙寶珠的臉色驟然冷下來,陰恻道:“你既知道考舉人不易。那葉家公子十二歲中解元,你可知曉?”
白衣書生自然是知道的,不僅他知道,全京城的人也都知道。當年葉家嫡次子葉京華以十二歲稚齡高中解元,次年便入宮成了太子伴讀,得聖人青眼,俨然是京城炙手可熱的神童。而另一方面,葉京華也算得上是盤旋在所有同齡讀書人頭上的陰雲。
白衣書生一聽可還得了,本就在氣頭上,被這麽一刺激,口不擇言道:“誰知道他那解元是怎麽來的?葉家手眼通天——”
他話還沒說完,就忽得腰眼一痛,跌在了欄杆上。
“放你娘的屁!”*
趙寶珠被氣得大了,讀書人的斯文被抛在腦後,骨子裏在村中橫行霸道的一面又翻了出來。他直接一計窩心腳将白衣書生踹倒在地,指着人仰馬翻的書生怒道:
“再給我滿嘴噴糞試試看?小心我撕爛你的嘴!”
白衣書生哪裏見過這樣的陣仗。一是他看趙寶珠長得俊秀,沒想到他會突然發難;二是趙寶珠看着身材瘦小,沒成想力氣竟然如此大。他挨了一腳,腰連後背立刻鑽心般得疼了起來,一時半會兒竟站不起來了。
趙寶珠七竅生煙,上去還要踹他,青衣男子趕忙起來攔他,用扇子指着趙寶珠:“你是誰?竟敢在天子腳下撒野!我告訴你,你這樣有違法理——”
趙寶珠看到這個假清高更加惡心,回頭一瞪眼,擲地有聲道:“老子是你爺爺!”
青衣男子目瞪口呆,下一瞬手上的折扇就被奪了過去。
趙寶珠拿到扇子,見折扇底部吊着個晶瑩剔透的吊墜,一看便價值不菲,登時嗤笑一聲,翻起眼睛看青衣男子:
“你剛才既說’儉節則昌,淫佚則亡’,想必自己也明白這個道理。既不喜奢侈,這扇子定然也不值幾個錢。”
話音剛落,他便三兩下撕碎了扇子,并将那扇墜摔碎在地上,還踩上了好幾腳。青衣男子見狀倒吸一口涼氣,想要阻止,可已經遲了。
趙寶珠踩碎了玉墜子,擡起頭拿出兩個銅錢拍在桌上,仰起下颌道:“賠你的扇子。”
這麽點兒錢怎麽夠?
青衣男子面色發白,他那扇墜子可是和田玉的!但就算他心中滴血,現在卻什麽都說不出來——若是向趙寶珠索賠,說出這扇墜子的真實價值,那不就相當于自己駁了自己說的話,承認他自己也是愛慕虛榮、故作清高之輩嗎?
青衣男子兀自結舌,就見趙寶珠目帶嘲諷,看了他一眼,轉過頭去看向跌在地上的白衣書生,竟擡腳還要再踹他:
“看我踹不死你!你再說?你再說!”
“哎呦!”
趙寶珠也曾是村頭打架的好手,深知打人專打臉的道理,腳重重往白衣書生臉上踹。書生被他踹得捂着開始飙鼻血的鼻子滿地打滾,一邊滾一邊哀嚎着求饒:
“嗷!別打了別打了!大爺、大爺!饒了我這一回吧!”
見趙寶珠兇狠的架勢,酒樓不知何處有人‘喲’了一聲,低聲囑咐身旁人道‘去将他帶過來’。
于是趙寶珠只來得及朝那白衣書生的臉上踹了四、五腳,就忽然被人從身後制住。一左一右兩個男子扭住他的臂膀将他往後拉。
趙寶珠正在氣頭上,瞪着那跌在地上的白衣書生,仍是不解氣,遠遠朝兩人啐了一口:“什麽東西!就你們這種貨色還敢叫自己讀書人?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不怕挨揍你就盡管來,看我今天不揍死你們兩個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