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杏林
第063章 杏林
尤家這攤子事花了趙寶珠足足五天才稍有平息之勢。他命人去尤家傳過口訊之後, 隔日又來了二、三十人投案。衙門大獄爆滿,趙寶珠不得不連日加班加點,将有罪之人判了, 或是殺頭或是流放,再将無罪之人拎出來發落。
趙寶珠一手扶着額頭,一手拿着公文, 擡眼看向站在堂下的女子。
該女子容貌清麗, 身形略有些消瘦,面上雖然緊張卻并無畏懼,一雙美目灼灼看向趙寶珠。
旁邊兒’觀戰’的阿隆等人見這位姬妾和之前的幾個都不一樣, 竟然擺出一副問心無愧的模樣, 正在好奇, 便聽趙寶珠道:
“黃綄, 你于元治三十三年被尤乾納為妾室。” 趙寶珠看了眼手上的公文, 擡眼道:“但本官聽民間有言,你彼時已有婚約, 是被尤乾強娶的, 此事可屬實?”
黃綄聞言,面色立即微微一變,眸中的光亮更盛了些,道:“回大人, 是——” 她說道一半,眸中竟然閃出淚光,略微頓了一下才看向趙寶珠, 哽咽道:“民女是被、被那尤賊強擄去的。”
趙寶珠看着她, 遂斂下眼道:“好。” 接着他拿起官印,在公文上一案, 道:“尤乾強娶民女,算他罪加一等,你且回家去吧。”
黃綄本已做好被刁難的準備,趙寶珠此話一出直接讓她怔愣在了當場。她本有婚約,卻意外被尤乾看上強娶做了小妾,其中數年間的屈辱挫折難以為外人道也。若是趙寶珠讓她呈堂證供,那些烏糟言語傳出去,那她也必定聲名盡毀,往後難以做人。
然而趙寶珠竟然什麽也沒問,黃綄一時楞在原地,趙寶珠見她久久未動,擡起頭來道:“還不快走?”
看着黃綄滿臉不可置信,趙寶珠微微放軟了聲音:“快去吧,你父兄在外頭等着呢。”
黃綄這才回過神,滿身屈辱一朝洗清,她想說什麽感激的話,然而嘴唇顫抖數次卻未能說出任何話來。
她望着趙寶珠,一滴淚順着眼角流下,朝趙寶珠磕了三個響頭後便站起來朝衙門外走去。待走出縣府衙門,果然看到人群之外的父兄滿臉擔憂地望着衙門內部,她走上去撲入父親懷中,終于像幼時一般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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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門內,趙寶珠長出了一口氣,閉眼仰頭靠在椅背上,擡手揉了揉抽疼的額角。
阿隆見狀趕忙上前,幫趙寶珠揉太陽穴:“老爺,您忙了這麽時日,休息一會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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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寶珠緊皺着眉頭,被阿隆揉的直哼哼:“我頭好疼。” 語氣哼哼唧唧的,有些撒嬌的意味。
“待會兒讓大夫來看看。” 阿隆哄着,趕緊将藥碗端上來:“老爺,趕緊趁熱把藥喝了。”
趙寶珠看到藥就撇嘴,撫開阿隆的手站起來:“先涼着,我等會兒再喝。”
阿隆頓時不幹了,在他後頭着急地喊:“老爺!你怎麽這樣!”
趙寶珠沒理他,擺擺手走下高堂,路過一旁埋在桌案上的書生,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書生一下子擡起頭來,臉上還帶着墨跡。他是之前主動投入趙寶珠揮下的文書加賬房先生,秀才程聞脩。
程聞脩猛地見趙寶珠站在自己面前,驚道:“大、大人!”
“辛苦你了。” 趙寶珠沖他笑了笑,往桌案上看了一眼:“賬對的怎麽樣?”
程聞脩聞言露出有些羞愧的樣子,嚅喏道:“實在對不住大人,這賬目實在繁雜了些。我還需多謝時日——”
“無妨。” 趙寶珠連忙打斷他道:“我知道這賬一個人算不過來,你別着急,待我将手上的事辦完就來幫你。”
程聞脩登時睜大了眼睛,兩頰立即浮起兩朵紅雲:“怎、怎能如此,大人實在不必——”
趙寶珠知道他平日裏是個臉皮最薄的,便微笑着道:“你不必多說,我定然得幫你的。” 随即勉勵般地用力拍了拍男子的肩膀,旋身出去了。
程聞脩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見趙寶珠朝門外走去,偏頭朝抱着劍倚在門邊的善儀說了句什麽,兩人一前一後地走了出去,嘴唇嚅喏兩下,最終還是尴尬地合上了。
他本想對趙寶珠說讓他好好保養身子,不要老是不喝藥,卻終究還是沒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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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趙寶珠與善儀順着村路往後山上走去。
善儀走在趙寶珠身側,看着他略微蒼白的臉色道:“大人還是得好好吃藥才是,要是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趙寶珠偏頭沖他笑了笑,臉色雖有些白,一雙貓兒眼卻還是閃亮的,他道:“柳兄不必擔心,我自小是個皮實的,回頭好好睡一覺便什麽都好了。”
善儀聞言也是會心一笑,這幾天連夜提審罪人,趙寶珠熬了幾日,他便陪着熬了幾日:“這話不錯,我怕是也快熬不住了。”
兩人便說笑着順着村道一路往山坡上走去。
青州顧名思義,因着雨水充足,各處綠意盎然。善儀與趙寶珠都是自小在山上頑皮慣了的,爬起山來輕車熟路,善儀走在前,用寶劍劈開枯草,兩人一路爬到了山頂去。
誰知一路穿過山林,到了頂處,卻驀然見到一片搖曳的杏花林。
善儀滿眼驚豔,嘆道:“竟然還有這樣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
趙寶珠微微笑了笑,在他身後道:“我早看好了這地方,想到若是什麽時候有空,能在這裏與友人品茶作詩倒是很好。”
說到這兒,他頓了頓。葉府什麽都好,就是京城裏樹木乏憊,不管府院中再怎麽做景致,到了冬天還是四處光禿禿的。他在時便想着家鄉青山綠水,有那麽多的好景致,若是也能讓少爺見識一番便是很好。
可惜終究是沒有機會。
趙寶珠搖了搖頭,看向善儀道:“可惜這會兒沒有茶,我也不會作詩。”
善儀聞言笑開了:“大人又說笑了,您是進士,怎會不能作詩?不過——” 說罷他低下頭,竟然從懷中掏出一只青玉酒盅來,朝趙寶珠展顏一笑:“茶沒有,倒是有酒。”
趙寶珠驚詫地張開了嘴,緊接着雙眼一亮,贊道:“柳兄真乃妙人!”
兩人在杏林之中找了塊略平整些的石頭坐下,吃着善儀自後廚中偷出的柿餅下酒。趙寶珠接過善儀手中的酒盅喝了一口,涼沁心脾的酒液順着咽喉滑入,流到胃裏卻燒起來。
趙寶珠皺了皺眉:“好烈的酒。”
善儀見狀要将酒盅拿回去:“我習慣了喝烈酒,老爺年輕,還是別喝了。”
然而趙寶珠卻不還給他,挑眉笑着瞥了他一眼:“雖是烈,卻是爽快!”
善儀一愣,旋即笑開了:“大人亦是妙人!”
兩人說笑着,遠遠自山頂俯視,見到城中菜市口一條街上百姓正大擺筵席,如此遠都能聽到鞭炮聲。趙寶珠嘆了口氣,道:
“光是抓住一個尤乾就高興成這樣,可見百姓苦尤氏之深。”
善儀挑了挑眉道:“大人莫要自謙,您這一串連環計可謂亘古少有,換個人讀腐了書的來,怕是連尤乾跟前那幾個刁奴都過不去。”
趙寶珠聞言冷哼一聲道:“正是往日在此當官之人都是些軟骨頭,才縱容這尤賊嚣張至此!真要硬碰硬,我不信那些人會拿尤氏一族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善儀聽着,在心裏道,便是這硬碰硬最為難得。換作一般人,縱然不見血,一見那尤氏捧到跟前的金銀膝蓋也就軟了,說不能還湊上去讨好呢。
善儀見多了那些世代官宦,領朝廷俸祿,受萬民供養,卻取笑于民。不說什麽心系天下,才高八鬥,在貴族公子裏邊兒要找個不行那男盜女娼之事的幹淨人都難!
善儀道:“如今抄了尤家,就算那上頭的什麽大爺二爺回來,一時半會兒也無法東山再起,大人可暫且放心了。”
他是見趙寶珠連日辛苦,便說出這話,誰知趙寶珠聽了猛地轉過頭來,高挑起眉梢:“誰說我還要讓他們回來?”
善儀聞言一愣。遂見趙寶珠眼中寒光閃爍,緩緩道:
“我既出手,就沒有不斬草除根的道理!這一窩尤賊太過歹毒,若放任他們回來,作孽只是遲早的事,不若快刀斬亂麻。再說本縣百姓有人命在他們手上的可只一戶兩戶?殺人者人恒殺之,若留他們活着,這世上焉有王法?”
善儀啞口無言,好一會兒才擰眉道:“聽聞那尤二是個心狠手毒的,他遠去行商,身邊必有不少人馬,想來是不好對付。”
趙寶珠聞言,緩緩舒了口氣,道:“此事我已知曉,就算是虎毒也尚且不食子,再是喪盡天良之人也有弱點。現今他全家都捏在我手上,還愁沒有法子對付他?”
善儀聞言,眉眼微微一動,知道趙寶珠心裏已有了計較,嘆道:“大人之行思,真乃常人所不能及。”
說罷,他頓了頓,又道:“大人一嗔一怒。皆系于百姓,令人欽佩,可大人也要顧忌自己的前途才是。一兩個賊人殺了便殺了,可古話說得好,官大一級壓死人,大人如此行事,不知青州上頭的那位知府大人怎麽想。”
見善儀面露憂色,趙寶珠卻是笑了笑,道:“那知府是個酒囊飯袋,貪贓污穢之徒,我自第一日便知曉。世上難有兩全法,我既下了決心要整治尤家,便必定與他勢不兩立,不過我也不怕他,他為牟利與尤家官商勾結,私自篡改稅法,早已犯了重罪。我已将罪名悉數拟了出來,只待尤家歷年的賬目清點幹淨,立即便上交巡撫!”
善儀聞言一怔,他确實沒想到還有這一手,趙寶珠這是直接跳過了州府一級,将尤氏之罪捅到了巡撫上邊兒。巡撫有總管州縣之權,還可以直谏中央,确實是個不錯的法子。
然善儀細細想了一圈,還是覺得不妥:“這巡撫大人日理萬機,若是有什麽錯漏——”
他這話說的委婉,實就是不信這些大官兒的為人。若沒什麽利益關系,又無是親戚血緣,人家為何要為你一個小縣令仗義執言?
然而趙寶珠卻堅定道:“我雖不曾認識巡撫大人,可我相信當今聖上之賢明,下邊兒的人或有所不察,但巡撫大人乃二品大員,必不會是那奸詐小人。”
他頓了頓,看向若有所思善儀,笑了笑道:“不怕柳兄笑話,我一無出身,二無家財,三而少有才學,我這樣的人尚且能入三甲,便證明聖上有公平公正,識人任用之能。若當今聖上是個心中無民的昏君,那我這樣的人千百年也不會有出頭之日。”
他這話中雖有因對皇族的崇拜而誇大的成分,可也是趙寶珠的的肺腑之言。
善儀聞言沉默良久,遂站起身來,朝趙寶珠拱手作揖道:“大人心性之通透,為人之忠勇,品格之高潔,實在令小人心悅誠服,令我等凡夫俗子汗顏。”
趙寶珠自己方才說的振振有詞,然而聽聞善儀被誇獎,又害羞起來,紅着臉起身去扶善儀:“柳兄真是折煞我了,快快請起。”
善儀站起身來,與趙寶珠同坐,主動為他斟出一杯酒來:“我敬大人一杯。”
趙寶珠爽利地将酒接過來喝了,雙頰立即騰起兩朵紅暈,腦子發暈起來,頓時龇牙咧嘴起來:“好辣!”
善儀見狀輕笑出聲,這小趙大人實在是個妙人兒,雖是少有的英雄人物,卻沒有架子。到底是年歲小,對賊人手段那樣狠厲,對親近之人卻是掏心掏肺,讓見了人是又敬佩,又是感激,卻也不免擔憂憐愛。
他看着趙寶珠,又往他手心裏放了一個柿餅,問道:“除尤族之事,大人叫我出來,可還有旁的事不便在縣衙說?”
方才趙寶珠叫他一起出去,善儀便猜到他有話要說,只是不知是什麽事,還得避着人。
趙寶珠見他問,臉色驟然一紅,羞紅混着酒紅,滿臉像是混着紅米蒸出來的軟糕。善儀見了心中一驚,心想這還要問什麽事,值得羞成這樣?
趙寶珠紅着臉沉默了一會兒,接着撩起眼皮看了善儀一眼,嘴唇嚅喏幾下,像是實在不好開口般猶豫道:“我……我有一事想請教柳兄,還請柳兄恕我冒犯之罪。”
這話善儀更不明白了:“大人這是什麽話,凡有什麽要問的,大人直說便是。”
趙寶珠聞言,猶猶豫豫地看了善儀一眼,接着靠得近了些,俯下身在善儀耳邊用最為低微的聲音道:
“我……我想請教柳兄——” 趙寶珠支支吾吾,咬了咬下唇,見善儀一副疑惑的樣子才最終咬牙道:“我想知道男子和男子,是怎麽回事。”